「中秋寅時,奉涼記,螳螂。」
樊號一次又一次反覆唸著,唯恐錯漏了一字,霎時間只覺天旋地轉,捏著字諭的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
「正月十三亥時,百凰林,『劍影八方』淳于衛,七十金。」
夜風蕭瑟,輕輕吹晃著釘在樹上的紙箋,灰袍老漢湊著燈籠微弱燭光勉強觀看,讀誦之下,瞠目不知以對。
樊號一言不發,盤坐在地,泰然自若地擦拭箏弦。
灰袍老漢讀畢,臉色蒼白,將燈籠摔在地上,倒退兩步,手按劍柄,喝問:「這是什麼玩意兒?你究是何人?莫非是顧三泰派來前來狙殺於我?」
「在下『慧字清風』門下,『啣悲聽律』樊號,請指教。」
灰袍老漢淳于衛神色古怪,喃喃地道:「『慧字清風』?老夫行走江湖數十年,從未聽見過這等字號,又是什麼鹹杯什麼綠的……咦,原來你並不受顧家差遣?那麼到底是誰?」
樊號並不多作解釋,只淡淡地道:「淳于世家憑一手家傳『韓非劍法』,縱橫冀北,敵手難逢。到了閣下手上,似乎更加青出於藍,無論是劍意闡述、功力運用,傳聞均較先人猶勝一籌。」
淳于衛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滿是狐疑,朗聲道:「告訴老夫,你受誰的雇用?七十金不算什麼,也不用勞動你出馬,老夫出十倍的價錢給你,只跟你買這麼個名字,淳于家自會前往尋此人晦氣。」
樊號哈哈一笑,搖了搖頭。淳于衛更是奇怪,一捻頷鬚,問道:「老夫與你素無冤仇,你既是受人錢財,老夫給提高了價碼,何以沒有商量餘地?」
樊號淡淡地道:「攸關人命,豈能以價碼計量?」
淳于衛聞言大怒,喝道:「嗟!別人的命就是命,老子的命就不是命?」刷地一聲,白虹倏吐,「劍問辯」、「劍難勢」、「劍定法」連續三式韓非劍法,直取樊號上、中、下三路,竟然一出手便是殺招。
樊號便是為了候他這一劍,眼光到處,已將他功力境界揣摩個六、七分。當即左手捧箏,也不見起身屈膝,陡然間連人帶琴急旋拔高,避開了淳于衛這一式攻擊。半空中腰板一挺,輕飄飄地落到淳于衛背後。
淳于衛長劍空刺,一下子不見了敵人蹤影,吃了一驚,卻聽得身後一人笑道:「閣下好俊的劍招!有僭了。」倏地破空之聲傳來,似乎有物刺向自己背脊「魂門穴」。淳于衛更不迴身,彷彿背後生了眼睛一般,反手一劍,擋開襲來暗器,只覺著力甚柔,震得臂膀隱隱發麻,同時發出極尖銳的一道聲響。
淳于衛飄身向前,急轉過來,見樊號正若無其事地將一條脫斷了的弦線扣上箏板,才知道剛才那枚「暗器」竟是這具箏上的弦,大是詫異,禁不住脫口問道:「這……這又是那門子的兵刃?」
樊號將鐵箏在胸腹前舞動兩圈,笑道:「閣下見多識廣,不妨更猜猜。」右掌掌力一送,鐵箏尾端緩緩朝淳于衛腰腹要害處推到。
淳于衛見鐵箏勢道極沈,前所未見,百忙中一個鷂子翻身避開,隨即一劍直刺對手眉心。鐵箏箏頭昂起,「錚錚」兩響,長劍劈中了兩條弦線,竟然削之不斷。淳于衛一凜,展開身法,繞著樊號周圍遊走不定,俟機進招。
「嗯,嗯。這趟『韓非劍法』講究的是氣象恢弘、法度森嚴,於紊亂中熨條理,於條理中扣玄機,先發則制人,後發則使人受制己身,層次各俱,心用則活,端的是劍理一絕。」樊號於掌風劍氣之間趨避騰挪,好整以暇,將一路「韓非劍法」瞧得仔細,一字一句說得明白:「劍走八方,氣遊四海,好劍法!好劍法!偏偏你年長氣衰,力不從心,使不出劍法中真正精奧之處。可惜!可惜!」
淳于衛聽他娓娓道來,竟將一路「韓非劍法」的劍理解說得分毫不差,彷彿畢生研習一般;又見他行功之際吐聲說話,恍若無事,鐵箏招數更是層出不窮,從中卻又辨認不出門派家數,不由得驚畏無已,心想此人年紀輕輕,如何練得到這般功力?淳于衛劍招步法迅捷無倫,但鐵箏寬大沈重,略一挪移便能擋住大半攻勢,是以能以慢打快,令淳于衛久戰無功。他心知此戰之兇險,實是生平之所未有,當下靜心凝神,見招拆招,對他的出言譏嘲充耳不聞,「韓非劍法」施展開來,招數更是變幻萬千,運轉如意,絲毫不落下風。
樊號接了兩劍,讚道:「像個樣子。」鐵箏向前蠻撞直衝,將淳于衛逼開半步,迅速反手將鐵箏斜綁背上,左掌張揚,不知如何手上已多出一柄通體黝黑的長劍,劍花一揚,宛如墨龍一道,斜挑淳于衛,身法竟是輕盈靈動之至。
淳于衛滑步相避,驚嘆:「好陰狠的一件兵刃!」念頭方逝,殺招又已迫在眉睫,淳于衛不慌不忙,一式「劍守道」,銀光壓向對手劍脊,順勢削下。樊號變招極快,墨劍倏縮倏伸,招式詭異絕倫。
兩人攻守輪轉,以快打快,瞬間交換了四十餘招,淳于衛劍法精奇,樊號內力稍勝,初時竟是不分軒輊。淳于衛戰歷極豐,多次賣出破綻誘樊號上鉤,哪知樊號出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鐵箏護門,墨劍如蛇,狠辣沈著兼具有之,更令淳于衛為之駭然:「此人不求拼命、不急於一時,顯然是非取得老夫性命不會罷休!究竟為何緣故?打哪兒冒出這麼個辣手的勞什子?」
又鬥了近半盞茶時分,淳于衛畢竟年齒略長,激鬥之下果然逐漸氣力不繼,出招收勢也隨之遲緩下來。樊號瞧出端倪,劍劃曲弧,疾掠對手肩窩。淳于衛橫劍架開,忽覺一股綿勁透過劍身逼來,大吃一驚:「你要同我比拼內力?」待要喝止撤劍,已然不及,只得深吸口氣,運勁相抗。兩劍相交,登時黏住,不發半絲聲響。淳于衛與樊號鬥了一陣,已知他功力渾厚,自己萬萬難匹,此刻親身受歷,身心俱疲下,不出片刻已是大汗淋漓。
樊號嘴角含笑,顯是勝券在握;淳于衛但覺手上長劍愈來愈是沈重,眼前望去逐漸模糊。他一咬牙,雙手持柄,奮起全力向上挺舉。
驀地樊號體外炸起寒星點點,煙火般自他身後散作十幾道銀光激射而出,盡數攢進淳于衛周身重穴。但聽得淳于衛慘叫一聲,握著劍柄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鬆了。墨劍勁力未竭,刺入了淳于衛心窩!
「你想認識我的兵刃,這就說與你聽——」淳于衛兩眼外凸,額上青筋暴現,氣息已是進少呼多。「我這鐵箏墨劍,名謂『九霄飛瀑‧玉壺冰』,這可清楚了麼?」
血花飛濺,夜風颯然。
按下機括,二十一條精鋼弦線抽離淳于衛屍身,自動迅速扣回箏板。樊號割下淳于衛的首級,揉了樹上的字諭,塞進嘴裡吞嚥下肚,冷冷地朝兩側身後睨了幾眼,連人同箏如清風一陣揚長而去,遁入無邊黑暗之中,轉眼間蹤影不見。
「中秋寅時,奉涼記,螳螂。」
無論樊號身處何地,每隔十四天,總會在必經途中讀到組織暗號,進而接獲字諭指令。指令簡明扼要,往往不多於二十字,明訂執行時間、地點、對象、賞金,中間絲毫沒有推託妥協的餘地。
打很久以前開始,這就已經成為他千篇一律的生活。
或許不止;偶爾,似乎也可以稍稍複雜一些。
驀地肩頭一陣劇晃。
「小伙子嘿,趁涼喝。這日頭暖和得緊,過一會兒老頭子在後頭打盹兒睡著了,就沒人給你添涼的啦。」
樊號如同大夢初醒,對提著茶壺候在一旁的老掌櫃報以一笑,趕緊將碗中清茶咕嚕一口乾完,遞還給他,道:「麻煩福伯了。」從懷裡掏出二兩碎銀子,擱在桌上。
老掌櫃滿佈皺紋的眼瞼眼袋幾乎瞇成了直線,一邊伸出顫蘶蘶的枯手困難地收起碎銀,一邊喃喃地道:「年紀輕輕,真好人哪。兩碗茶收你二兩銀,唉,真好人哪。」提壺將樊號的空碗斟滿八分,佝僂的身形背轉過去,一跛一跛地走到權充櫃臺的破爛木桌後。
樊號略一張望,奉涼記中三兩桌椅,仍舊只有他一個客人。幾片枯葉連同黃砂被吹捲進棚子裡,老掌櫃片刻前才清理完的功夫又白費了。他常不自禁地感到疑惑:開在人煙幾稀的半山腰上,這麼一間搖搖欲墜的破舊棚子,連擋風遮雨亦有所難能,如何能讓老人家賴以維持生計?
「老頭子齒危髮禿,活不了幾天啦,多掙幾個子兒少掙幾個子兒,也好不了壞不到哪裡去;開一間『奉涼記』,給行腳人送幾口涼茶,大家都開心。」
每回聽他如是說,樊號心中偶然浮起一絲莫名的酸楚。老掌櫃臉上數不盡的皺紋黃斑,訴說著多少滄桑?他不想去明白,甚至每每警覺到自己生出那麼半縷牽掛,也毫不猶豫拋諸腦後。他有他自己的難處,那道酸楚令他反彈,雅不願讓認識老掌櫃的過去成為自己日後處世的羈絆。樊號是這麼認為。
「咕咚!」
樊號第二次自冥想中驚覺,赫見老掌櫃連聲唉叫,正面孔朝下往地上俯衝而去,嚇了一跳,急忙伸臂攙扶。
老掌櫃蹭了幾下,好容易重新站直,口中唾沫飛濺、咒罵不斷:「爛王八!直娘賊!啥玩意兒?」伸腳朝地上絆他一跤的物事不住踢去。
樊號低頭一瞧,見卻是隨身攜帶、以上好錦緞包裹妥當的鐵箏,不知為何竟被自己任意擱置在桌腳地上。彷彿自從拿到紙箋之後,似乎一天以來都心不在焉,樊號將鐵箏捧起來橫擺凳上,拍拂錦鍛上沾染了的塵土,老掌櫃仍不放人:「這是什麼東西?包袱?寶盒兒?死貓棺材?」枯瘦的手指若有意若無意地在那大塊物事上撥弄了一下,發出「錚錚」幾下聲響,驚「噫」一聲,「是具琴?」
樊號將鐵箏往自己方向輕輕一扯,笑道:「卻讓福伯見笑了,這具古箏是晚輩家人留給晚輩唯一的東西,晚輩一直十分珍惜。」
老掌櫃搖了搖頭,將抹布往肩頭一披,兀自喃喃嘀咕:「唉呀,一個大男人,正經事兒不幹,成天抱著把琴東奔西跑地做啥?總不成靠賣藝為生?沒出息,娘兒們似的。咄!」
老人家絮絮不休慣了的,樊號向來不以為意,只隨口敷衍道:「家傳之寶,縱然晚輩窮途末路,也不能輕言棄守。」
老掌櫃白了他一眼,嘴裡咕噥,行動艱難地轉身走開。
樊號舉起茶碗,忽然間意識到,福伯今天似乎特別針對他的鐵箏詢問不停,他微微感到奇怪,身為「奉涼記」的「常客」,每回到訪,與這件斗大包袱從不或離,福伯也不曾過問,怎地今日反倒關注了起來?樊號抬頭凝望福伯的側面幾眼,老人家眼眸一如往昔的呆滯無華,覺不出絲毫異樣。
樊號心下起疑,那份獵豹的潛在本能瞬間灌注進每一條血脈神經。他悄悄伸手,輕掀箏尾岳山,「嗖」地一聲,一條精鋼弦線繃破密實包裹著的錦鍛彈出,游向福伯背脊。弦線去勢甚緩,力道卻強,在半空中發出嗡嗡聲響。
福伯楞了一下,彷彿聽見了什麼,頓住了腳步。
眼看弦線就要戳中福伯,樊號心念如飛,右手倏出,竟比那條箏弦還快上半分,兩指一捏,及時拉住,慢條斯理地將弦線搭回鐵箏上。
「做什麼的?」福伯好容易又轉過身來,呆呆地朝樊號上上下下打量幾眼,猛地見到了破布飛出的箏弦,指著鐵箏張大了嘴。「唷唷唷,要人命啦?這……這玩意兒還會自個兒繃出來?」
樊號略感歉咎,卻不知該如何解釋,索性裝傻到底,笑道:「呵呵……老古董一只,三不五時給添些小毛病折騰人。沒嚇著福伯吧?」
「多危險哪。唉!」福伯連拍胸脯,一副驚魂甫定的模樣,「早跟你講過,娘兒們的玩意兒,信不得!早早丟掉的好。」語畢,踢躂踢躂地走了開去。
樊號收妥鐵箏,心中暗暗納罕。「那麼……果真是我多心了?」
是吧?寧定半晌,輕易對心田那塊憂疑煩躁作一番抽絲剝繭,才知覺心思原來從未離開過那張紙箋上的寥寥數字。
樊號回首見到老掌櫃舉步維艱的身影,憐憫之意油然而生。明天即是中秋,清晨一場惡鬥難免,上頭既已挑明了地方,「奉涼記」勢遭池魚之殃,福伯老命難保不說,就算僥倖逃過殺戮,唯一的破舊小舖子無端端被人毀去,素無依靠的他日後又將要何去何從?
他思緒翻攪,心亂如麻,向來殺人不眨眼的自己,何故竟關心起一個不相干之人明日是生是死?
這樣的關心令他擔憂,從而畏懼。
半個月一次的任務,直拿性命作兒戲。墨劍出鞘之際,亦即生死判決之時。倘若血不冷透,臨陣對敵之際眼不能定、心不能純,於雙方招式步法靜物方位之精密計算差之分毫——倒在地上的就必是自己無疑。
「七情六欲,禍之始由;死之所繫,生之所倚。」
這一切,正是「慧字清風」門規教條所斷絕、所賦予。
然而,樊號十分清楚,這個前所未有、真正令自己擔憂畏懼的源由、乃至於他所關心的對象,不是福伯,更不是他自己。
「慧字清風」,一個江湖上鮮少有人認識甚而聽說過的神秘殺手組織。甚至對於組織裡的人而言,也是如此。它在這世間彷彿從未存在,又彷彿無所不在。
就連樊號自己都曾不止一次好奇心起:究竟「慧字清風」裡有多少人?是哪些人?又都是些怎麼樣的人?
短短一張紙箋,驅得動這許多身懷絕技的邊緣殺手為之奔波賣命,這個組織的掌門更會是何等人物?——倘使這麼一位掌門人真的存在。若說這批殺手一個個來去宛似清風,「慧字清風」的掌門人物尤如無形幻影,莫測高深。
而他們狙殺的對象,為什麼該殺?樊號從來不問,也從來不想;就如其他許多關於組織的疑惑相同,疑惑得愈久,愈顯得一切理所當然。
對於自己所屬的門派,樊號從來只知道兩回事;關於這個組織的所有臆測,也僅僅能從這兩條線索敷衍推論,尋找交集。
一個是每十四天一次的字諭指令。
一個是他唯一所認識的,另一名「慧字清風」殺手。
在「慧字清風」底下,樊號奉令須具備兩個身份、執行兩種任務:一個是螳螂,一個是黃雀。從而推想:或許,其他殺手也是一樣。
螳螂,刺殺的對象形形色色,但泰半是在地方上頗具金錢權勢之角頭抑或仕紳。樊號從來不清楚這些對象的平生事蹟、來龍去脈,而事實上無論他清楚或不清楚,字諭既然下來,這些對象就非得要喪生於樊號的鐵箏之下。
黃雀,刺殺的對象則正是螳螂。
所以,這些角頭仕紳之所以沒得選擇,主要還是因為樊號自己亦無從選擇。他若順利達成任務,「慧字清風」自有種種安排,將賞金轉交予他,靜待下回任務的到來。倘使不幸失手,潛伏在某處的「黃雀」便會出手,取了他的性命,以確保「慧字清風」的隱密地位。當他在行動中佔到上風,所須面對的就仍是那麼一個人;若不幸處於下風,對付自己的人將立刻從一名高手,變成兩名。況且「黃雀」所長,必為「螳螂」之短,加上一明一暗,「螳螂」若已在對戰之際居於劣勢,更不可能有所餘裕去顧及防備「黃雀」無聲無息的殺招。
「攸關人命,豈能以價碼計量?」
是以,每一戰他都必須全力以赴,以求自保。
樊號深深地覺出如此巧思安排賦予這班殺手的無比壓力,與其所激發出的無比潛力。除了要自求不斷精進,於場場刺殺行動中要求盡全力戰勝對手之外,最大的恐懼、乃至於求生的動機,卻其實來自身後那行蹤虛無縹緲、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窺探著自己的「黃雀」。
約莫就在半年之前,這層恐懼為他作了一次徹底的洗禮與印證。
「三月初八子時,卞虎坡,追螳螂。」
樊號蹲在樹叢一角,屏氣凝形,如同一塊沒有生命的大石,靜靜地監看著三丈之外雙方對決。他對「螳螂」門數弱點知之熟稔,觀看五招,判斷地形方位,短短一瞬間,腦中已然算妥一十三套出手招式、位置、節奏、速度,每一套出手都足以致二人於死命,當下不動聲色,靜觀其變。對手是個不世出的武學高人,江湖人稱「神州掌隱」;「螳螂」赤裸著上半身,可見之處盡皆肌肉賁張,盤根錯節,較之對方更雄壯魁梧不知幾成。然而縱使他使出剛猛無儔的掌力,劈得周圍飛沙走石,「神州掌隱」武功精絕,掌法飄忽,仍行若無事地一一接下,還穩佔了七成攻勢。拆不到十數回合,「螳螂」已被反逼得連連倒退,明顯屈居下風。眼看就要喪生在對手掌下,「螳螂」噴了幾口鮮血,驀地狠勁發作,猛然間直撲到對手身上,使盡全部氣力自身後箝住高人四肢,狂吼道:「出來!出來!黃你奶奶地,快給俺出來!」
「神州掌隱」大吃一驚,亟欲掙脫,鼓足十成功力,激迸而出。喀喇幾聲,「螳螂」仰頸慘嚎,兩條臂骨被對手雄渾的真力給硬生生震斷,只疼得神智迷糊,但他豁了性命,齜牙咧嘴,十指捏得死緊,竟令對手一時間動彈不得。
說時遲那時快,樊號高瘦的身影如索命無常般自無邊黑暗中浮現,「九霄飛瀑」二十一條弦線破空彈出,弦端帶鉤,疾刺入膚,隨即一放一扯,自內向外扣緊肌肉,登時將纏結著的兩人給牢牢鎖死;墨光到處,「玉壺冰」一劍刺穿兩人咽喉。
當時「螳螂」兩隻眼睛瞪得老大,吐舌氣絕。卻不知他最終到底有沒有瞧見了他的「黃雀」?哪天會輪到自己見著自己的「黃雀」?偶爾,樊號心中會閃過這麼一絲念頭。只是閃過。
第二天,他步行到「卞虎坡」山腳下的小鎮,拐進一處僻巷,將包妥的兩顆首級浸入鎮民用以承裝餿水穢物的一只大桶中,同時在那桶子後頭,得獲另一紙牢牢釘在牆板上的焦黃手諭。
上頭安排給了他另一隻「螳螂」。
照理說,百里拂嫣不應該知曉他的存在的。
或許是因緣,或許是注定,偏偏就是那麼一個大雨滂沱的向晚,他帶著一身濕漉狼狽,於這銀杏亭下十足巧合地邂逅這名妙齡少女。
問候寒暄,交談片刻,彼此竟然話甚投契。少女談吐斯文,舉止大方,莊稼樸素的打扮絲毫不掩其風致天然。她也是個孤兒,父母死於瘧疾,鄰居一位大嬸瞧她可憐,收留了她,幾年後大嬸過世,留給了她唯一一片菜圃,從此便獨自一人,靠著種田販菜維生。樊號自然清楚她這番話不盡不實,更知道她沒說出自己其實身負絕藝而不露。
也正因此,他彷彿在百里拂嫣身上看見了幾分相似於自己的影子。
百里拂嫣,識其人者不識其毒技,識其毒功者不識其人。儘管半點武功也無,然而一手施毒解毒的功夫,委實驚世駭俗,天下無雙;即連江湖中令人聞之色變的靈樞門、神鼎五龍教等,手法與之大異其趣不提,亦皆未必俱有如拂嫣一般鬼神莫測、無形無蹤的下毒手段。樊號並不知道,她究竟打哪兒習來這一身可怖可畏的本領,更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學這樣的本領。就連知道這項事實的,除了極少數「慧字清風」的頭目之外,恐怕就只有樊號一人。
因為他正是百里拂嫣的「黃雀」。
兩個半月前的一次「追螳螂」監蹤行動中,百里拂嫣跟隨一名財大氣粗的地方豪霸,去到那豪霸的一處私宅之中,與他共進酒席,計畫以美色誘惑,於酒席間將之毒殺。那豪霸頗有些功夫底子,兼之以十分機警乖覺,竟然於中毒的那一剎那及時識破,「『烏……烏娑印心』,七步封喉!你……你是……」怒發欲狂之下,掄起單刀,朝百里拂嫣面門狠狠劈下。
倒懸在房外樑角的樊號見狀,「玉壺冰」幾乎就要出鞘。但見百里拂嫣側頭輕笑,就連動也不稍動半分。那柄單刀距她嫩臉不到半尺,竟爾匡噹落地,那豪霸嘴角牽成一絲詭異的弧線,露出昏昏欲睡的神情,連呼喊嘍囉進屋的命令都還來不及發出,便噗通一聲睡倒於地。
一切有如兔起鶻落,眼神銳利如樊號,尚且辨認不出百里拂嫣究竟是在最終一刻以高超手段二次施毒?抑或是對自己極具信心,算準了那豪霸必將毒發?但以紅顏之身而俱鬚眉之膽識,命在須臾而面不改色,這份氣概卻不得不令樊號另眼相看,既驚且佩。
百里拂嫣以手帕裹手,拾起單刀,在那豪霸頸中割出一道寸許長的口子,纖指輕揉,在傷口處灑上少許不知名的粉末,卻不知她先前預藏何處。過不多時,那傷口竟然開始腐蝕化膿,愈裂愈大,血水不停泊泊流出,不到半炷香時分,僅餘下些許皮肉單薄地連接著頭顱與軀體,只將樑上的樊號驚得合不攏嘴。百里拂嫣舉起單刀使勁剁幾下,登時將首級砍了下來。她取出油布包了,娉婷出屋。
替那豪霸「把風」的十幾個嘍囉們,見百里拂嫣獨自一人走出房間,俱都一怔,紛紛抽出兵刃喝阻詢問。百里拂嫣恍如不聞不見,蓮步婀娜,倩影所到飄出一股似有還無的幽淡清香。以樊號所處距離之遙、內力之深厚,竟都被這股清香薰得微生暈眩,急忙伸袖遮住下半臉孔,屏息凝神,令真氣在體內搬運一周天,不覺滯罣,方才確信無礙;卻見搶上前去的一眾嘍囉們,衝到她周圍方圓一尺之處,盡皆五官扭曲糾結,全身抽搐,不明不白地滾倒在地上死去。餘下幾個見狀,更有誰敢上前攔阻?發一聲喊,各自鼠竄而去。百里拂嫣笑靨嫣然,略一顧盼,提著油布包悠然離去。
樊號撕下一小幅衣襟,吐唾沫濡濕了,掩住口鼻,靜待百里拂嫣走遠,潛身竄入屋子,將餘下的嘍囉們一劍一個收拾乾淨。遊目四望,只見那斷了頭的半截軀幹,傷口處焦黃腥臭,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樊號細細檢查屋裡的每件物事,發現在那豪霸用過的酒杯內緣,有著極薄極薄的一層透明膏質,無色無味,肉眼難辨。「這就是那傢伙所說的什麼『烏娑印心』?」他愈想愈是詫異難解:所有菜餚餐具,皆是出自那豪霸宅中,便連遞酒斟酒,豪霸都堅持代勞;她如何還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對方杯裡下藥?如此無影無蹤的手法,令人防不勝防,思之不寒而慄。樊號解下一條箏弦,用弦端將那極薄極薄的一層「烏娑印心」小心翼翼地刮下了,另外採集了少許屍體上的焦黃汁液,仔細收藏在箏板一處暗盒之中。
有一天,樊號正分解鐵箏機括,磨淨弦線,隨手將一塊擦拭過的破布拋在地上。一隻半個拳頭大小、正四處兜轉的耗子打斜裡奔到,在那塊拭布上啃了兩口,又往前跑了數步,忽地仰天摔倒,爪子鬆軟軟地動也不動,彷彿一下子陷入了沈睡之中,樊號拾起來察看之下,這隻耗子竟已不知不覺地死去。
當日,樊號連夜漆封了琴板暗盒,從此不敢再碰。
月光明澈,幾已成圓。
夜闌人靜下信步漫遊,彷彿被不知名的魔力有意無意地牽引著,四周景物逐漸熟悉,不覺間竟又走近了銀杏亭。待得樊號意識過來,腳步便也跟著猶疑躊躇。
轉過一個山坳,銀杏亭已在眼前,亭中竟然燭光點點,還有一道若隱若現的苗條身影,大出樊號意料之外,足尖輕點,無聲無息地飄身匿入身後的長草叢中。心慌之下,背上鐵箏「喀」地一聲敲上了山壁,驚出了兩頭松鼠,黑亮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一打轉,急急忙忙往鄰近的矮樹叢間撒腿竄去。
卻聽得亭中人輕聲說道:「既然來了,何以避不相見?」話音柔膩甜美,好聽已極。
樊號臉上一熱,痰嗽兩聲,朗聲笑道:「我正好路過,不想你也在此。」整了鸞帶,大步走進銀杏亭。
亭中八仙桌旁,坐了個妙齡少女,著一襲粗布青杉,宛如鄉下子女裝扮,但烏絲齊腰,肌光勝雪,皓齒明眸,容貌竟是極美,與她樸素的穿著全不搭調。她提壺將八仙桌彼端的酒杯斟滿了,樊號這才發覺桌上美酒佳餚,竟是一應俱全,還預先擺好了兩副碗筷。少女纖手微揚,微笑道:「請用。公子別來無恙否?」
樊號頗覺奇怪,問道:「你知道我今晚會來?」
這少女正是百里拂嫣。她甜甜一笑,並不答他問話。「公子且嚐嚐這紹興女兒紅,不知是否合您口味?」
樊號將鐵箏斜倚石欄,坐了少女上席,將杯中物一飲而盡,讚道:「好酒!」眼光飄向亭外,「美景佳釀,有朋為伴,夫復何求?」
百里拂嫣一邊替他把酒續了,一邊說道:「看來公子心裡有事?若不嫌棄,小女子或可權充聽眾,略解公子心中不快?」睫毛下垂,並不正眼瞧他。
樊號心中一動,微笑道:「果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拂嫣啊!」心頭卻頓感一陣酸楚:「妳本事如此高強,自是……唉,樊某一介鄙男,雖不必事事往肚裡吞,這樁心事卻又如何能與妳訴說?」
念頭一轉,嘆了口氣,輕撫箏身,道:「總惦著先父先慈遺願,命我棄樂從學。兩老生前百般教誨,都盼我苦讀詩書,謀取功名,求個一官半職;又說奏琴譜曲一行如何能有太大出息,沒的辱沒了樊家聲譽。」
百里拂嫣「嗯」了一聲,低首道:「俗話說:百善孝為先,雙親雖歿,英靈猶存,作子女的萬萬不可違悖其願。但人各有志,委實勉強不來,莫怪公子猶豫兩難。」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驚覺自己語帶雙關,恐怕無端引起百里拂嫣臆測,樊號急忙語氣一轉,接著道:「既為樊家獨子,家族名聲興亡自是責無旁貸,我卻淨想著自個兒的事,實在愧對我樊家祖先。」
「我讀古書,多道紅顏命薄,沒想到原來男兒之身,也會有這麼多負擔與猶豫,倒是小女子失言了。」
樊號聞言一怔,哈哈大笑,道:「百里姑娘何錯之有?樊某不肖,老將不堪之念作為推搪之詞。」頓了一頓,又道:「無論從學從樂,一個人窮盡一輩子光陰心力與現實拼搏,到頭來也不過討個身死留名,不願枉費為人這一世罷了……不是麼?」說著,又乾了一杯酒。
「慧字清風」下賞刺殺的對象,多半有著江湖豪士為之冠予響噹噹的封號。
初時樊號總是大大不以為然,當作笑話幾則之外,對這些莫名其妙將別人捧上了天的別名更是心存鄙夷。管他叫作什麼「拳震五嶽」、「神行千里」、「玲瓏奪命索」、「金剛不死身」云云,都在他墨劍鐵弦下身首異處,乾乾淨淨,任憑再威風顯赫、氣概無敵的別號,同樣難敵他這無名小卒,救不了他自己一命。
然而就在自己追殺「螳螂」的那個夜晚,樊號對別號有了不同的詮釋。
一劍雙魂,那「神州掌隱」的名號至今猶與他那天下無雙的掌法餘影呼應串連,時而在他心頭震撼遊蕩;而「螳螂」,對他而言仍舊只是、也將永遠只是「螳螂」,連面貌都依稀模糊了起來。
樊號遇上百里拂嫣不久,竟就很想替她取一個封號。儘管這樣的封號對他們而言尤其是沒有意義的;「慧字清風」門人,成則匿,不成則亡,一個個是沒本錢的亡命殺手,不需要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
樊號想了很久,偷偷地在她的名字前頭,加上「娑婆淨手」四個字。
然後,他自命為「啣悲聽律」樊號。掉弄書包,又將趁手兵刃二十一弦鐵箏、箏心劍二物,分別喚作「九霄飛瀑‧玉壺冰」。
他常常想,倘若死前一息尚存,要用這口氣告訴他的「黃雀」,他是誰。
樊號認真地許下願望,竟爾日日夜夜煞有介事地禱祝起來;到後來,這個奇特的願望成為他生命中信奉的教條。
至於「娑婆淨手」這個名字——
暫時,他悄悄地只留藏給自己。
良久,百里拂嫣見樊號默然不語,遂打破沈寂,道:「我倆認識至今,未見公子有片刻與這具古箏稍離,想必這是公子最最珍愛之物。」
樊號一怔,點頭道:「是啊,我少時愛樂成痴,跋涉千里,遍訪江南,為的便是尋求名箏一款。這款二十一弦箏……」將眼前碗筷酒杯移開了,捧起鐵箏穩穩地置放在八仙桌上,「……是我在一處古董雜舖中覓得。唉,古來英雄皆寂寞,就連好箏、好劍、典籍、墨寶,亦復如是。若無伯樂之遇,這些無價寶物只怕要永遠被埋沒於塵埃之下。」
百里拂嫣道:「今夜風寧景幽,又有美酒助興,不知小女子是否有幸,得聆聽公子撫奏一曲?」
樊號毫不猶豫,笑道:「如此獻醜了,正要請百里姑娘指教。」他裝作小心翼翼、一層一層地揭開綢緞,心中卻立時有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腦中正不斷飛快盤算。不多久,亮出一具古紋斑斕的箏來。樊號一手在軫子上下遊移扭轉,一手不時撥弄箏弦,狀做調音,實則趁機將所有弦線機括緊緊鎖上,以防在撫奏同時不慎鬆脫,彈射出來露了底細。
樊號低頭沉吟片刻,有了主意。當即拔腰正頸,沉肩懸腕,十指慢吟反掃,箏聲如珠玉躍動,乍破銀瓶,此伏彼起,跳蕩不羈,於萬籟俱寂中流轉飛揚起來。樊號左指連拂,縱聲而歌:
「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一曲漸歇,樊號暗地裡偷瞄了兩眼百里拂嫣神色。初時唯恐唐突佳人,然而百里拂嫣一顰一笑,委實動人心魄;此刻嗓門既開、指節生熱,胸襟亦隨之舒緩開來,樊號深深地吸了口氣,全心全意投入跳動的箏弦,調子一轉,繁音漸增,兩手吟、猱、按、放,托、抹、挑、摘,極盡變幻之能事,音律也變得無比柔和婉約: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遫洄從之,道阻且長,遫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遫洄從之,道阻且躋,遫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遫洄從之,道阻且右,遫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唱到此處,樊號忽覺自己心跳加劇,汗濕內杉,竟連抬頭望向百里拂嫣都是不敢,只敢斜眼窺她藕臂纖指,卻見她身不略移、手不稍動,像是正在專注欣賞箏音旋律,絲毫未覺他詞中深意。樊號心頭彷彿頓時被無邊的落寞佔據,兼之懊惱悔恨,略疏神,手指一個滑溜,竟走了半個音節,連忙強自振作,輕輕兩個反撮,音律登時又回到一脈中正溫和。
「共喜年華好,來游水石間。
煙容開遠樹,春色滿幽山。
壺酒朋情洽,琴歌野與閒。
莫愁歸路暝,招月伴友還。」
箏聲漸低漸杳,終於在空氣中散匿殆盡。
百里拂嫣睜開雙眼,微微一笑,拍掌道:「啊,公子指法變化萬千,韻、藝、境三者漸融一體,令拂嫣眼界大開,心曠神怡。」
「百里姑娘謬讚,樊某殊不敢當。」樊號勉強回報一笑,雙手不住在箏面弦線上輕輕地來回撫摩,「許久不練琴,指法生疏了,得……得重頭在心中理一理。」
「公子太見外了。」百里拂嫣將一杯溫酒舉到他面前,「得聆公子奏箏妙技,小女子幸何如之,再敬公子一杯。」
樊號輕輕接過,無意間觸碰到拂嫣柔若無骨、冷若寒冰的嫩手,不禁心中一蕩。「多謝!」瓷杯沾唇,一仰而盡。
「中秋寅時,奉涼記,螳螂。」
怎麼看、怎麼讀,「螳螂」之前,怎麼都少了個「追」字!
樊號心頭抑鬱,強顏說笑,一壺女兒紅未盡,竟已有些酩酊。
無論是不是上頭大意疏虞,「慧字清風」紙箋上隻字如令,片語不容違反。即便確是筆誤,他也得刻奉遵行。
那是說:無論百里拂嫣明天要殺的人是誰,樊號都必須在最後關頭出招,親手取下她與目標的首級——即使她能成功達成任務。
有生以來頭一回,他打從心底質疑、抗拒起「慧字清風」的字諭。樊號無所適從了起來:他突然間很想知道,組織要他殺百里拂嫣的理由是什麼?
因為他發現這樣的質疑與抗拒,起因於自己同時正面對著,那半年多以來從未稍假辭色、深埋心底的,對百里拂嫣的情意;兩相交戰,生平第一次,他必須面對自己,做出抉擇。
來到銀杏亭之前,他仍在這塊天秤兩端猶豫徘徊。然而,就在見到百里拂嫣的那一剎那,一切思緒突然間隨之篤定了下來。
倘若百里拂嫣得知他原也隸屬「慧字清風」門下,同時還是她的「黃雀」,那會怎樣?
很直接的問題,很簡單的答案,想到這裡,樊號知道他已毋須再想。
終究,他為百里拂嫣奏完這三曲,印證了她的笑靨,也藉此作出了決定。
撫琴吟奏第三支曲子的同時,樊號妙手空空,用食指指甲劃破暗盒封漆,挑出一丁點兒「烏娑印心」;再趁著與百里拂嫣對飲之際,悄悄將食指前端浸入酒中,化開藥力,在她面前從容飲下。
初時無覺。過不片刻,赫然一股薑熱之氣從丹田處冉冉竄升,如萬針攢刺,如火漿燒炙,直滲透進入五臟六腑裡去。還來不及覺出爽快痛楚,思考已遲鈍起來,神識也逐漸迷糊,宛如醉酒之貌。朦朧間,百里拂嫣婀娜身影不斷在眼前輕舞飛揚、婆娑流轉;又彷彿有個不具五官的黑影自身後匍近,一條冰涼涼的鐵鍊驀地繞住自己脖子,向外一分,猛地勒緊……
突然間記起,似乎曾經聽見過這麼樣的幾句偈語:「積聚皆消散,崇高必墮落,合會要當離,有生無不死。」
當此情景,毫無來由地,這四句偈語如天籟般在耳際縈繞不休,深深觸及勾動著樊號心弦。
「烏娑印心」,七步封喉,絕非浪得虛名。
耳畔偈語漸寂,幾乎就在最終一刻,他及時憶起了自己的願望。
「我乃……」樊號哈哈一笑,身體搖搖欲墜,眼瞳望天,茫然失神。「啣……」
撐持身子的手臂漸漸喪失氣力。「悲……」
兩腿似乎極輕極輕地痙攣了兩下。「聽……」
咕咚一聲,額角撞上桌角。「……律。」
樊號伏倒在八仙桌上,呢喃片刻,聲音漸低漸無。
衣襟垂落,一葉紙箋從樊號懷裡跌下,在半空中悠遊半晌,飄然落在兩人之間的八仙桌腳旁。正是那只「中秋寅時,奉涼記,螳螂」的手諭。
百里拂嫣凝望著醉倒在桌緣的樊號,向來冷漠的眼眸頓時流露出幾分複雜神色。
低頭瞥見桌腳那張紙箋,百里拂嫣心頭怦怦亂跳。見他趴睡不起,多半是醉得沈了,半轉過身,假意掉落了手帕,若無其事地彎下腰去撿拾。
「中秋寅時,奉涼記,螳螂。」
明明記得已經事先將紙箋妥善處理了,怎地還是在這兒出現?百里拂嫣暗罵自己如此粗枝大葉,不暇細想,偷偷再瞄一眼樊號的背脊,迅速將那紙箋捏作一團,自小指甲上刮下少許「化蘊霜」,那團紙登時在她掌心中化融成灰黑色的粉末,再神不知鬼不覺地灑落在八仙桌腳四周,乍看下直與塵土無異。
總算沒讓他給見著。
倘若樊號得知她原也隸屬「慧字清風」門下,同時還是他的「黃雀」,那會怎樣?
那是百里拂嫣不想知道,也沒有勇氣去知道的無解問題。甚至連樊號究竟是否也對她有意,她也一次又一次地說服了自己:沒有去探究的必要。
「慧字清風」中,他倆各是黃雀與螳螂。知道這些,其他的便無所謂了。
出乎意料地,樊號為她奏了曲子,給了她答案。
也果真如她先前預想一般:倘若問題無解,處理起來或許更容易些?
百里拂嫣盈盈步到樊號身邊,默默端詳起他的背影,抿緊下唇,清淚如線,撲簌簌地沿著她吹彈可破的粉頰滑下。適才她在倒給樊號的最後一杯酒中,下了少許蒙藥「顛倒夢想」,讓他狀似醉酒,憑他功力,也得至少昏睡三個時辰,足以令他錯過明早的任務——無論那個任務是什麼。
這不是他的錯;或許因而,「慧字清風」可以網開一面,放他一馬。
這已經是她全部能力所及。
她的斷然,終於使她看不見樊號將食指浸入酒杯、這樣一個極為粗糙的下毒手法,更忘了去分辨一個人中了「顛倒夢想」或者「烏娑印心」,其症狀上之細微不同。也因此,錯失了救樊號性命的機會。
百里拂嫣心中淒惋,幾度伸手欲撫樊號頭髮,將要觸及,重又縮回。她嘆了口氣,俯身捧起了樊號的鐵箏,抽出「玉壺冰」,輕輕擱在八仙桌上,將空箏抱在懷裡,愈抱愈緊。
「這個……送了給我吧?」
踱出銀杏亭,仰望月光皎潔,僅離一線即趨完美。
「明兒中秋……月圓人團圓。」
百里拂嫣淚痕未乾,心中恍惚,捧著空心鐵箏茫然前行,直走到伴月湖畔。
結束了吧結束了吧結束了吧……
心底一道聲音反覆響起,蓋過了耳畔原本縈繞不斷的那一曲「蒹葭」,她解開腰間綢帶,將自己與空箏緊緊繫在一起,碎步趨前,縱身往倒映湖面的月光中一躍而下。
長髮飛舞,衣袂飄飄,點破了夜色如鏡,濺幾許傷心,劃三兩微痕,片刻波瀾之後,終又回歸寧靜。
「啣悲聽律」樊號、「娑婆淨手」百里拂嫣,各逞神兵絕技,所向披靡,以不到兩年的時間,在「慧字清風」門下屢立奇功,鋒芒畢露,早已招惹組織頭目的猜忌。
風聲傳下,掌門人有意拔擢一流人才晉升頭目,擴充「慧字清風」門派版圖。擔心自己地位受到波及威脅,轄管樊號與百里拂嫣的頭目,急欲藉故除去這兩個眼中釘。
難就難在得要作得乾淨俐落、不露痕跡。
首先,他設計兩人的「螳螂」對上武功勝己一籌的高手,任務瀕臨失敗之際,兩人遂各自出手,終結掉「螳螂」以及對手性命。
然後,他再安排這兩名不世出的奇才跟監彼此,成為對方的「黃雀」。
沒想到僅僅用了半年時間靜觀等候,加上兩張紙諭、一十八個墨字,不費一兵一卒,「慧字清風」兩大高手便輕易被玩於股掌之間,不明不白雙雙斷送了性命。
他原想以自己為餌,令兩人錯認對方為敵,鷸蚌相爭,兩敗俱傷。
雖然,有些過程頗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結局卻比他設想的還要完美十分。
從頭到尾,這名頭目,「奉涼記」的老掌櫃福伯,在銀杏亭畔欣賞完這齣他精心策劃,卻不按牌理的好戲。待得箏聲杳然,他的嘴角露出半絲微笑,一瘸一瘸的步伐走得竟甚是迅捷,在月光下悄然隱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