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字清風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36 分鐘

  「中秋寅時,奉涼記,螳螂。」

  樊號一次又一次反覆唸著,唯恐錯漏了一字,霎時間只覺天旋地轉,捏著字諭的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

  

  「正月十三亥時,百凰林,『劍影八方』淳于衛,七十金。」

  夜風蕭瑟,輕輕吹晃著釘在樹上的紙箋,灰袍老漢湊著燈籠微弱燭光勉強觀看,讀誦之下,瞠目不知以對。

  樊號一言不發,盤坐在地,泰然自若地擦拭箏弦。

  灰袍老漢讀畢,臉色蒼白,將燈籠摔在地上,倒退兩步,手按劍柄,喝問:「這是什麼玩意兒?你究是何人?莫非是顧三泰派來前來狙殺於我?」

  「在下『慧字清風』門下,『啣悲聽律』樊號,請指教。」

  灰袍老漢淳于衛神色古怪,喃喃地道:「『慧字清風』?老夫行走江湖數十年,從未聽見過這等字號,又是什麼鹹杯什麼綠的……咦,原來你並不受顧家差遣?那麼到底是誰?」

  樊號並不多作解釋,只淡淡地道:「淳于世家憑一手家傳『韓非劍法』,縱橫冀北,敵手難逢。到了閣下手上,似乎更加青出於藍,無論是劍意闡述、功力運用,傳聞均較先人猶勝一籌。」

  淳于衛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滿是狐疑,朗聲道:「告訴老夫,你受誰的雇用?七十金不算什麼,也不用勞動你出馬,老夫出十倍的價錢給你,只跟你買這麼個名字,淳于家自會前往尋此人晦氣。」

  樊號哈哈一笑,搖了搖頭。淳于衛更是奇怪,一捻頷鬚,問道:「老夫與你素無冤仇,你既是受人錢財,老夫給提高了價碼,何以沒有商量餘地?」

  樊號淡淡地道:「攸關人命,豈能以價碼計量?」

  淳于衛聞言大怒,喝道:「嗟!別人的命就是命,老子的命就不是命?」刷地一聲,白虹倏吐,「劍問辯」、「劍難勢」、「劍定法」連續三式韓非劍法,直取樊號上、中、下三路,竟然一出手便是殺招。

  樊號便是為了候他這一劍,眼光到處,已將他功力境界揣摩個六、七分。當即左手捧箏,也不見起身屈膝,陡然間連人帶琴急旋拔高,避開了淳于衛這一式攻擊。半空中腰板一挺,輕飄飄地落到淳于衛背後。

  淳于衛長劍空刺,一下子不見了敵人蹤影,吃了一驚,卻聽得身後一人笑道:「閣下好俊的劍招!有僭了。」倏地破空之聲傳來,似乎有物刺向自己背脊「魂門穴」。淳于衛更不迴身,彷彿背後生了眼睛一般,反手一劍,擋開襲來暗器,只覺著力甚柔,震得臂膀隱隱發麻,同時發出極尖銳的一道聲響。

  淳于衛飄身向前,急轉過來,見樊號正若無其事地將一條脫斷了的弦線扣上箏板,才知道剛才那枚「暗器」竟是這具箏上的弦,大是詫異,禁不住脫口問道:「這……這又是那門子的兵刃?」

  樊號將鐵箏在胸腹前舞動兩圈,笑道:「閣下見多識廣,不妨更猜猜。」右掌掌力一送,鐵箏尾端緩緩朝淳于衛腰腹要害處推到。

  淳于衛見鐵箏勢道極沈,前所未見,百忙中一個鷂子翻身避開,隨即一劍直刺對手眉心。鐵箏箏頭昂起,「錚錚」兩響,長劍劈中了兩條弦線,竟然削之不斷。淳于衛一凜,展開身法,繞著樊號周圍遊走不定,俟機進招。

  「嗯,嗯。這趟『韓非劍法』講究的是氣象恢弘、法度森嚴,於紊亂中熨條理,於條理中扣玄機,先發則制人,後發則使人受制己身,層次各俱,心用則活,端的是劍理一絕。」樊號於掌風劍氣之間趨避騰挪,好整以暇,將一路「韓非劍法」瞧得仔細,一字一句說得明白:「劍走八方,氣遊四海,好劍法!好劍法!偏偏你年長氣衰,力不從心,使不出劍法中真正精奧之處。可惜!可惜!」

  淳于衛聽他娓娓道來,竟將一路「韓非劍法」的劍理解說得分毫不差,彷彿畢生研習一般;又見他行功之際吐聲說話,恍若無事,鐵箏招數更是層出不窮,從中卻又辨認不出門派家數,不由得驚畏無已,心想此人年紀輕輕,如何練得到這般功力?淳于衛劍招步法迅捷無倫,但鐵箏寬大沈重,略一挪移便能擋住大半攻勢,是以能以慢打快,令淳于衛久戰無功。他心知此戰之兇險,實是生平之所未有,當下靜心凝神,見招拆招,對他的出言譏嘲充耳不聞,「韓非劍法」施展開來,招數更是變幻萬千,運轉如意,絲毫不落下風。

  樊號接了兩劍,讚道:「像個樣子。」鐵箏向前蠻撞直衝,將淳于衛逼開半步,迅速反手將鐵箏斜綁背上,左掌張揚,不知如何手上已多出一柄通體黝黑的長劍,劍花一揚,宛如墨龍一道,斜挑淳于衛,身法竟是輕盈靈動之至。

  淳于衛滑步相避,驚嘆:「好陰狠的一件兵刃!」念頭方逝,殺招又已迫在眉睫,淳于衛不慌不忙,一式「劍守道」,銀光壓向對手劍脊,順勢削下。樊號變招極快,墨劍倏縮倏伸,招式詭異絕倫。

  兩人攻守輪轉,以快打快,瞬間交換了四十餘招,淳于衛劍法精奇,樊號內力稍勝,初時竟是不分軒輊。淳于衛戰歷極豐,多次賣出破綻誘樊號上鉤,哪知樊號出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鐵箏護門,墨劍如蛇,狠辣沈著兼具有之,更令淳于衛為之駭然:「此人不求拼命、不急於一時,顯然是非取得老夫性命不會罷休!究竟為何緣故?打哪兒冒出這麼個辣手的勞什子?」

  又鬥了近半盞茶時分,淳于衛畢竟年齒略長,激鬥之下果然逐漸氣力不繼,出招收勢也隨之遲緩下來。樊號瞧出端倪,劍劃曲弧,疾掠對手肩窩。淳于衛橫劍架開,忽覺一股綿勁透過劍身逼來,大吃一驚:「你要同我比拼內力?」待要喝止撤劍,已然不及,只得深吸口氣,運勁相抗。兩劍相交,登時黏住,不發半絲聲響。淳于衛與樊號鬥了一陣,已知他功力渾厚,自己萬萬難匹,此刻親身受歷,身心俱疲下,不出片刻已是大汗淋漓。

  樊號嘴角含笑,顯是勝券在握;淳于衛但覺手上長劍愈來愈是沈重,眼前望去逐漸模糊。他一咬牙,雙手持柄,奮起全力向上挺舉。

  驀地樊號體外炸起寒星點點,煙火般自他身後散作十幾道銀光激射而出,盡數攢進淳于衛周身重穴。但聽得淳于衛慘叫一聲,握著劍柄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鬆了。墨劍勁力未竭,刺入了淳于衛心窩!

  「你想認識我的兵刃,這就說與你聽——」淳于衛兩眼外凸,額上青筋暴現,氣息已是進少呼多。「我這鐵箏墨劍,名謂『九霄飛瀑‧玉壺冰』,這可清楚了麼?」

  血花飛濺,夜風颯然。

  按下機括,二十一條精鋼弦線抽離淳于衛屍身,自動迅速扣回箏板。樊號割下淳于衛的首級,揉了樹上的字諭,塞進嘴裡吞嚥下肚,冷冷地朝兩側身後睨了幾眼,連人同箏如清風一陣揚長而去,遁入無邊黑暗之中,轉眼間蹤影不見。


  「中秋寅時,奉涼記,螳螂。」


  無論樊號身處何地,每隔十四天,總會在必經途中讀到組織暗號,進而接獲字諭指令。指令簡明扼要,往往不多於二十字,明訂執行時間、地點、對象、賞金,中間絲毫沒有推託妥協的餘地。

  打很久以前開始,這就已經成為他千篇一律的生活。

  或許不止;偶爾,似乎也可以稍稍複雜一些。

  驀地肩頭一陣劇晃。

  「小伙子嘿,趁涼喝。這日頭暖和得緊,過一會兒老頭子在後頭打盹兒睡著了,就沒人給你添涼的啦。」

  樊號如同大夢初醒,對提著茶壺候在一旁的老掌櫃報以一笑,趕緊將碗中清茶咕嚕一口乾完,遞還給他,道:「麻煩福伯了。」從懷裡掏出二兩碎銀子,擱在桌上。

  老掌櫃滿佈皺紋的眼瞼眼袋幾乎瞇成了直線,一邊伸出顫蘶蘶的枯手困難地收起碎銀,一邊喃喃地道:「年紀輕輕,真好人哪。兩碗茶收你二兩銀,唉,真好人哪。」提壺將樊號的空碗斟滿八分,佝僂的身形背轉過去,一跛一跛地走到權充櫃臺的破爛木桌後。

  樊號略一張望,奉涼記中三兩桌椅,仍舊只有他一個客人。幾片枯葉連同黃砂被吹捲進棚子裡,老掌櫃片刻前才清理完的功夫又白費了。他常不自禁地感到疑惑:開在人煙幾稀的半山腰上,這麼一間搖搖欲墜的破舊棚子,連擋風遮雨亦有所難能,如何能讓老人家賴以維持生計?

  「老頭子齒危髮禿,活不了幾天啦,多掙幾個子兒少掙幾個子兒,也好不了壞不到哪裡去;開一間『奉涼記』,給行腳人送幾口涼茶,大家都開心。」

  每回聽他如是說,樊號心中偶然浮起一絲莫名的酸楚。老掌櫃臉上數不盡的皺紋黃斑,訴說著多少滄桑?他不想去明白,甚至每每警覺到自己生出那麼半縷牽掛,也毫不猶豫拋諸腦後。他有他自己的難處,那道酸楚令他反彈,雅不願讓認識老掌櫃的過去成為自己日後處世的羈絆。樊號是這麼認為。

  「咕咚!」

  樊號第二次自冥想中驚覺,赫見老掌櫃連聲唉叫,正面孔朝下往地上俯衝而去,嚇了一跳,急忙伸臂攙扶。

  老掌櫃蹭了幾下,好容易重新站直,口中唾沫飛濺、咒罵不斷:「爛王八!直娘賊!啥玩意兒?」伸腳朝地上絆他一跤的物事不住踢去。

  樊號低頭一瞧,見卻是隨身攜帶、以上好錦緞包裹妥當的鐵箏,不知為何竟被自己任意擱置在桌腳地上。彷彿自從拿到紙箋之後,似乎一天以來都心不在焉,樊號將鐵箏捧起來橫擺凳上,拍拂錦鍛上沾染了的塵土,老掌櫃仍不放人:「這是什麼東西?包袱?寶盒兒?死貓棺材?」枯瘦的手指若有意若無意地在那大塊物事上撥弄了一下,發出「錚錚」幾下聲響,驚「噫」一聲,「是具琴?」

  樊號將鐵箏往自己方向輕輕一扯,笑道:「卻讓福伯見笑了,這具古箏是晚輩家人留給晚輩唯一的東西,晚輩一直十分珍惜。」

  老掌櫃搖了搖頭,將抹布往肩頭一披,兀自喃喃嘀咕:「唉呀,一個大男人,正經事兒不幹,成天抱著把琴東奔西跑地做啥?總不成靠賣藝為生?沒出息,娘兒們似的。咄!」

  老人家絮絮不休慣了的,樊號向來不以為意,只隨口敷衍道:「家傳之寶,縱然晚輩窮途末路,也不能輕言棄守。」

  老掌櫃白了他一眼,嘴裡咕噥,行動艱難地轉身走開。

  樊號舉起茶碗,忽然間意識到,福伯今天似乎特別針對他的鐵箏詢問不停,他微微感到奇怪,身為「奉涼記」的「常客」,每回到訪,與這件斗大包袱從不或離,福伯也不曾過問,怎地今日反倒關注了起來?樊號抬頭凝望福伯的側面幾眼,老人家眼眸一如往昔的呆滯無華,覺不出絲毫異樣。

  樊號心下起疑,那份獵豹的潛在本能瞬間灌注進每一條血脈神經。他悄悄伸手,輕掀箏尾岳山,「嗖」地一聲,一條精鋼弦線繃破密實包裹著的錦鍛彈出,游向福伯背脊。弦線去勢甚緩,力道卻強,在半空中發出嗡嗡聲響。

  福伯楞了一下,彷彿聽見了什麼,頓住了腳步。

  眼看弦線就要戳中福伯,樊號心念如飛,右手倏出,竟比那條箏弦還快上半分,兩指一捏,及時拉住,慢條斯理地將弦線搭回鐵箏上。

  「做什麼的?」福伯好容易又轉過身來,呆呆地朝樊號上上下下打量幾眼,猛地見到了破布飛出的箏弦,指著鐵箏張大了嘴。「唷唷唷,要人命啦?這……這玩意兒還會自個兒繃出來?」

  樊號略感歉咎,卻不知該如何解釋,索性裝傻到底,笑道:「呵呵……老古董一只,三不五時給添些小毛病折騰人。沒嚇著福伯吧?」

  「多危險哪。唉!」福伯連拍胸脯,一副驚魂甫定的模樣,「早跟你講過,娘兒們的玩意兒,信不得!早早丟掉的好。」語畢,踢躂踢躂地走了開去。

  樊號收妥鐵箏,心中暗暗納罕。「那麼……果真是我多心了?」

  是吧?寧定半晌,輕易對心田那塊憂疑煩躁作一番抽絲剝繭,才知覺心思原來從未離開過那張紙箋上的寥寥數字。

  樊號回首見到老掌櫃舉步維艱的身影,憐憫之意油然而生。明天即是中秋,清晨一場惡鬥難免,上頭既已挑明了地方,「奉涼記」勢遭池魚之殃,福伯老命難保不說,就算僥倖逃過殺戮,唯一的破舊小舖子無端端被人毀去,素無依靠的他日後又將要何去何從?

  他思緒翻攪,心亂如麻,向來殺人不眨眼的自己,何故竟關心起一個不相干之人明日是生是死?

  這樣的關心令他擔憂,從而畏懼。

  半個月一次的任務,直拿性命作兒戲。墨劍出鞘之際,亦即生死判決之時。倘若血不冷透,臨陣對敵之際眼不能定、心不能純,於雙方招式步法靜物方位之精密計算差之分毫——倒在地上的就必是自己無疑。

  「七情六欲,禍之始由;死之所繫,生之所倚。」

  這一切,正是「慧字清風」門規教條所斷絕、所賦予。

  然而,樊號十分清楚,這個前所未有、真正令自己擔憂畏懼的源由、乃至於他所關心的對象,不是福伯,更不是他自己。


  「慧字清風」,一個江湖上鮮少有人認識甚而聽說過的神秘殺手組織。甚至對於組織裡的人而言,也是如此。它在這世間彷彿從未存在,又彷彿無所不在。

  就連樊號自己都曾不止一次好奇心起:究竟「慧字清風」裡有多少人?是哪些人?又都是些怎麼樣的人?

  短短一張紙箋,驅得動這許多身懷絕技的邊緣殺手為之奔波賣命,這個組織的掌門更會是何等人物?——倘使這麼一位掌門人真的存在。若說這批殺手一個個來去宛似清風,「慧字清風」的掌門人物尤如無形幻影,莫測高深。

  而他們狙殺的對象,為什麼該殺?樊號從來不問,也從來不想;就如其他許多關於組織的疑惑相同,疑惑得愈久,愈顯得一切理所當然。

  對於自己所屬的門派,樊號從來只知道兩回事;關於這個組織的所有臆測,也僅僅能從這兩條線索敷衍推論,尋找交集。

  一個是每十四天一次的字諭指令。

  一個是他唯一所認識的,另一名「慧字清風」殺手。

  在「慧字清風」底下,樊號奉令須具備兩個身份、執行兩種任務:一個是螳螂,一個是黃雀。從而推想:或許,其他殺手也是一樣。

  螳螂,刺殺的對象形形色色,但泰半是在地方上頗具金錢權勢之角頭抑或仕紳。樊號從來不清楚這些對象的平生事蹟、來龍去脈,而事實上無論他清楚或不清楚,字諭既然下來,這些對象就非得要喪生於樊號的鐵箏之下。

  黃雀,刺殺的對象則正是螳螂。

  所以,這些角頭仕紳之所以沒得選擇,主要還是因為樊號自己亦無從選擇。他若順利達成任務,「慧字清風」自有種種安排,將賞金轉交予他,靜待下回任務的到來。倘使不幸失手,潛伏在某處的「黃雀」便會出手,取了他的性命,以確保「慧字清風」的隱密地位。當他在行動中佔到上風,所須面對的就仍是那麼一個人;若不幸處於下風,對付自己的人將立刻從一名高手,變成兩名。況且「黃雀」所長,必為「螳螂」之短,加上一明一暗,「螳螂」若已在對戰之際居於劣勢,更不可能有所餘裕去顧及防備「黃雀」無聲無息的殺招。

  「攸關人命,豈能以價碼計量?」

  是以,每一戰他都必須全力以赴,以求自保。

  樊號深深地覺出如此巧思安排賦予這班殺手的無比壓力,與其所激發出的無比潛力。除了要自求不斷精進,於場場刺殺行動中要求盡全力戰勝對手之外,最大的恐懼、乃至於求生的動機,卻其實來自身後那行蹤虛無縹緲、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窺探著自己的「黃雀」。

  約莫就在半年之前,這層恐懼為他作了一次徹底的洗禮與印證。

  「三月初八子時,卞虎坡,追螳螂。」

  樊號蹲在樹叢一角,屏氣凝形,如同一塊沒有生命的大石,靜靜地監看著三丈之外雙方對決。他對「螳螂」門數弱點知之熟稔,觀看五招,判斷地形方位,短短一瞬間,腦中已然算妥一十三套出手招式、位置、節奏、速度,每一套出手都足以致二人於死命,當下不動聲色,靜觀其變。對手是個不世出的武學高人,江湖人稱「神州掌隱」;「螳螂」赤裸著上半身,可見之處盡皆肌肉賁張,盤根錯節,較之對方更雄壯魁梧不知幾成。然而縱使他使出剛猛無儔的掌力,劈得周圍飛沙走石,「神州掌隱」武功精絕,掌法飄忽,仍行若無事地一一接下,還穩佔了七成攻勢。拆不到十數回合,「螳螂」已被反逼得連連倒退,明顯屈居下風。眼看就要喪生在對手掌下,「螳螂」噴了幾口鮮血,驀地狠勁發作,猛然間直撲到對手身上,使盡全部氣力自身後箝住高人四肢,狂吼道:「出來!出來!黃你奶奶地,快給俺出來!」

  「神州掌隱」大吃一驚,亟欲掙脫,鼓足十成功力,激迸而出。喀喇幾聲,「螳螂」仰頸慘嚎,兩條臂骨被對手雄渾的真力給硬生生震斷,只疼得神智迷糊,但他豁了性命,齜牙咧嘴,十指捏得死緊,竟令對手一時間動彈不得。

  說時遲那時快,樊號高瘦的身影如索命無常般自無邊黑暗中浮現,「九霄飛瀑」二十一條弦線破空彈出,弦端帶鉤,疾刺入膚,隨即一放一扯,自內向外扣緊肌肉,登時將纏結著的兩人給牢牢鎖死;墨光到處,「玉壺冰」一劍刺穿兩人咽喉。

  當時「螳螂」兩隻眼睛瞪得老大,吐舌氣絕。卻不知他最終到底有沒有瞧見了他的「黃雀」?哪天會輪到自己見著自己的「黃雀」?偶爾,樊號心中會閃過這麼一絲念頭。只是閃過。

  第二天,他步行到「卞虎坡」山腳下的小鎮,拐進一處僻巷,將包妥的兩顆首級浸入鎮民用以承裝餿水穢物的一只大桶中,同時在那桶子後頭,得獲另一紙牢牢釘在牆板上的焦黃手諭。

  上頭安排給了他另一隻「螳螂」。


  照理說,百里拂嫣不應該知曉他的存在的。

  或許是因緣,或許是注定,偏偏就是那麼一個大雨滂沱的向晚,他帶著一身濕漉狼狽,於這銀杏亭下十足巧合地邂逅這名妙齡少女。

  問候寒暄,交談片刻,彼此竟然話甚投契。少女談吐斯文,舉止大方,莊稼樸素的打扮絲毫不掩其風致天然。她也是個孤兒,父母死於瘧疾,鄰居一位大嬸瞧她可憐,收留了她,幾年後大嬸過世,留給了她唯一一片菜圃,從此便獨自一人,靠著種田販菜維生。樊號自然清楚她這番話不盡不實,更知道她沒說出自己其實身負絕藝而不露。

  也正因此,他彷彿在百里拂嫣身上看見了幾分相似於自己的影子。

  百里拂嫣,識其人者不識其毒技,識其毒功者不識其人。儘管半點武功也無,然而一手施毒解毒的功夫,委實驚世駭俗,天下無雙;即連江湖中令人聞之色變的靈樞門、神鼎五龍教等,手法與之大異其趣不提,亦皆未必俱有如拂嫣一般鬼神莫測、無形無蹤的下毒手段。樊號並不知道,她究竟打哪兒習來這一身可怖可畏的本領,更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學這樣的本領。就連知道這項事實的,除了極少數「慧字清風」的頭目之外,恐怕就只有樊號一人。

  因為他正是百里拂嫣的「黃雀」。

  兩個半月前的一次「追螳螂」監蹤行動中,百里拂嫣跟隨一名財大氣粗的地方豪霸,去到那豪霸的一處私宅之中,與他共進酒席,計畫以美色誘惑,於酒席間將之毒殺。那豪霸頗有些功夫底子,兼之以十分機警乖覺,竟然於中毒的那一剎那及時識破,「『烏……烏娑印心』,七步封喉!你……你是……」怒發欲狂之下,掄起單刀,朝百里拂嫣面門狠狠劈下。

  倒懸在房外樑角的樊號見狀,「玉壺冰」幾乎就要出鞘。但見百里拂嫣側頭輕笑,就連動也不稍動半分。那柄單刀距她嫩臉不到半尺,竟爾匡噹落地,那豪霸嘴角牽成一絲詭異的弧線,露出昏昏欲睡的神情,連呼喊嘍囉進屋的命令都還來不及發出,便噗通一聲睡倒於地。

  一切有如兔起鶻落,眼神銳利如樊號,尚且辨認不出百里拂嫣究竟是在最終一刻以高超手段二次施毒?抑或是對自己極具信心,算準了那豪霸必將毒發?但以紅顏之身而俱鬚眉之膽識,命在須臾而面不改色,這份氣概卻不得不令樊號另眼相看,既驚且佩。

  百里拂嫣以手帕裹手,拾起單刀,在那豪霸頸中割出一道寸許長的口子,纖指輕揉,在傷口處灑上少許不知名的粉末,卻不知她先前預藏何處。過不多時,那傷口竟然開始腐蝕化膿,愈裂愈大,血水不停泊泊流出,不到半炷香時分,僅餘下些許皮肉單薄地連接著頭顱與軀體,只將樑上的樊號驚得合不攏嘴。百里拂嫣舉起單刀使勁剁幾下,登時將首級砍了下來。她取出油布包了,娉婷出屋。

  替那豪霸「把風」的十幾個嘍囉們,見百里拂嫣獨自一人走出房間,俱都一怔,紛紛抽出兵刃喝阻詢問。百里拂嫣恍如不聞不見,蓮步婀娜,倩影所到飄出一股似有還無的幽淡清香。以樊號所處距離之遙、內力之深厚,竟都被這股清香薰得微生暈眩,急忙伸袖遮住下半臉孔,屏息凝神,令真氣在體內搬運一周天,不覺滯罣,方才確信無礙;卻見搶上前去的一眾嘍囉們,衝到她周圍方圓一尺之處,盡皆五官扭曲糾結,全身抽搐,不明不白地滾倒在地上死去。餘下幾個見狀,更有誰敢上前攔阻?發一聲喊,各自鼠竄而去。百里拂嫣笑靨嫣然,略一顧盼,提著油布包悠然離去。

  樊號撕下一小幅衣襟,吐唾沫濡濕了,掩住口鼻,靜待百里拂嫣走遠,潛身竄入屋子,將餘下的嘍囉們一劍一個收拾乾淨。遊目四望,只見那斷了頭的半截軀幹,傷口處焦黃腥臭,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樊號細細檢查屋裡的每件物事,發現在那豪霸用過的酒杯內緣,有著極薄極薄的一層透明膏質,無色無味,肉眼難辨。「這就是那傢伙所說的什麼『烏娑印心』?」他愈想愈是詫異難解:所有菜餚餐具,皆是出自那豪霸宅中,便連遞酒斟酒,豪霸都堅持代勞;她如何還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對方杯裡下藥?如此無影無蹤的手法,令人防不勝防,思之不寒而慄。樊號解下一條箏弦,用弦端將那極薄極薄的一層「烏娑印心」小心翼翼地刮下了,另外採集了少許屍體上的焦黃汁液,仔細收藏在箏板一處暗盒之中。

  有一天,樊號正分解鐵箏機括,磨淨弦線,隨手將一塊擦拭過的破布拋在地上。一隻半個拳頭大小、正四處兜轉的耗子打斜裡奔到,在那塊拭布上啃了兩口,又往前跑了數步,忽地仰天摔倒,爪子鬆軟軟地動也不動,彷彿一下子陷入了沈睡之中,樊號拾起來察看之下,這隻耗子竟已不知不覺地死去。

  當日,樊號連夜漆封了琴板暗盒,從此不敢再碰。


  月光明澈,幾已成圓。

  夜闌人靜下信步漫遊,彷彿被不知名的魔力有意無意地牽引著,四周景物逐漸熟悉,不覺間竟又走近了銀杏亭。待得樊號意識過來,腳步便也跟著猶疑躊躇。

  轉過一個山坳,銀杏亭已在眼前,亭中竟然燭光點點,還有一道若隱若現的苗條身影,大出樊號意料之外,足尖輕點,無聲無息地飄身匿入身後的長草叢中。心慌之下,背上鐵箏「喀」地一聲敲上了山壁,驚出了兩頭松鼠,黑亮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一打轉,急急忙忙往鄰近的矮樹叢間撒腿竄去。

  卻聽得亭中人輕聲說道:「既然來了,何以避不相見?」話音柔膩甜美,好聽已極。

  樊號臉上一熱,痰嗽兩聲,朗聲笑道:「我正好路過,不想你也在此。」整了鸞帶,大步走進銀杏亭。

  亭中八仙桌旁,坐了個妙齡少女,著一襲粗布青杉,宛如鄉下子女裝扮,但烏絲齊腰,肌光勝雪,皓齒明眸,容貌竟是極美,與她樸素的穿著全不搭調。她提壺將八仙桌彼端的酒杯斟滿了,樊號這才發覺桌上美酒佳餚,竟是一應俱全,還預先擺好了兩副碗筷。少女纖手微揚,微笑道:「請用。公子別來無恙否?」

  樊號頗覺奇怪,問道:「你知道我今晚會來?」

  這少女正是百里拂嫣。她甜甜一笑,並不答他問話。「公子且嚐嚐這紹興女兒紅,不知是否合您口味?」

  樊號將鐵箏斜倚石欄,坐了少女上席,將杯中物一飲而盡,讚道:「好酒!」眼光飄向亭外,「美景佳釀,有朋為伴,夫復何求?」

  百里拂嫣一邊替他把酒續了,一邊說道:「看來公子心裡有事?若不嫌棄,小女子或可權充聽眾,略解公子心中不快?」睫毛下垂,並不正眼瞧他。

  樊號心中一動,微笑道:「果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拂嫣啊!」心頭卻頓感一陣酸楚:「妳本事如此高強,自是……唉,樊某一介鄙男,雖不必事事往肚裡吞,這樁心事卻又如何能與妳訴說?」

  念頭一轉,嘆了口氣,輕撫箏身,道:「總惦著先父先慈遺願,命我棄樂從學。兩老生前百般教誨,都盼我苦讀詩書,謀取功名,求個一官半職;又說奏琴譜曲一行如何能有太大出息,沒的辱沒了樊家聲譽。」

  百里拂嫣「嗯」了一聲,低首道:「俗話說:百善孝為先,雙親雖歿,英靈猶存,作子女的萬萬不可違悖其願。但人各有志,委實勉強不來,莫怪公子猶豫兩難。」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驚覺自己語帶雙關,恐怕無端引起百里拂嫣臆測,樊號急忙語氣一轉,接著道:「既為樊家獨子,家族名聲興亡自是責無旁貸,我卻淨想著自個兒的事,實在愧對我樊家祖先。」

  「我讀古書,多道紅顏命薄,沒想到原來男兒之身,也會有這麼多負擔與猶豫,倒是小女子失言了。」

  樊號聞言一怔,哈哈大笑,道:「百里姑娘何錯之有?樊某不肖,老將不堪之念作為推搪之詞。」頓了一頓,又道:「無論從學從樂,一個人窮盡一輩子光陰心力與現實拼搏,到頭來也不過討個身死留名,不願枉費為人這一世罷了……不是麼?」說著,又乾了一杯酒。


  「慧字清風」下賞刺殺的對象,多半有著江湖豪士為之冠予響噹噹的封號。

  初時樊號總是大大不以為然,當作笑話幾則之外,對這些莫名其妙將別人捧上了天的別名更是心存鄙夷。管他叫作什麼「拳震五嶽」、「神行千里」、「玲瓏奪命索」、「金剛不死身」云云,都在他墨劍鐵弦下身首異處,乾乾淨淨,任憑再威風顯赫、氣概無敵的別號,同樣難敵他這無名小卒,救不了他自己一命。

  然而就在自己追殺「螳螂」的那個夜晚,樊號對別號有了不同的詮釋。

  一劍雙魂,那「神州掌隱」的名號至今猶與他那天下無雙的掌法餘影呼應串連,時而在他心頭震撼遊蕩;而「螳螂」,對他而言仍舊只是、也將永遠只是「螳螂」,連面貌都依稀模糊了起來。

  樊號遇上百里拂嫣不久,竟就很想替她取一個封號。儘管這樣的封號對他們而言尤其是沒有意義的;「慧字清風」門人,成則匿,不成則亡,一個個是沒本錢的亡命殺手,不需要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

  樊號想了很久,偷偷地在她的名字前頭,加上「娑婆淨手」四個字。

  然後,他自命為「啣悲聽律」樊號。掉弄書包,又將趁手兵刃二十一弦鐵箏、箏心劍二物,分別喚作「九霄飛瀑‧玉壺冰」。

  他常常想,倘若死前一息尚存,要用這口氣告訴他的「黃雀」,他是誰。

  樊號認真地許下願望,竟爾日日夜夜煞有介事地禱祝起來;到後來,這個奇特的願望成為他生命中信奉的教條。

  至於「娑婆淨手」這個名字——

  暫時,他悄悄地只留藏給自己。

  

  良久,百里拂嫣見樊號默然不語,遂打破沈寂,道:「我倆認識至今,未見公子有片刻與這具古箏稍離,想必這是公子最最珍愛之物。」

  樊號一怔,點頭道:「是啊,我少時愛樂成痴,跋涉千里,遍訪江南,為的便是尋求名箏一款。這款二十一弦箏……」將眼前碗筷酒杯移開了,捧起鐵箏穩穩地置放在八仙桌上,「……是我在一處古董雜舖中覓得。唉,古來英雄皆寂寞,就連好箏、好劍、典籍、墨寶,亦復如是。若無伯樂之遇,這些無價寶物只怕要永遠被埋沒於塵埃之下。」

  百里拂嫣道:「今夜風寧景幽,又有美酒助興,不知小女子是否有幸,得聆聽公子撫奏一曲?」

  樊號毫不猶豫,笑道:「如此獻醜了,正要請百里姑娘指教。」他裝作小心翼翼、一層一層地揭開綢緞,心中卻立時有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腦中正不斷飛快盤算。不多久,亮出一具古紋斑斕的箏來。樊號一手在軫子上下遊移扭轉,一手不時撥弄箏弦,狀做調音,實則趁機將所有弦線機括緊緊鎖上,以防在撫奏同時不慎鬆脫,彈射出來露了底細。

  樊號低頭沉吟片刻,有了主意。當即拔腰正頸,沉肩懸腕,十指慢吟反掃,箏聲如珠玉躍動,乍破銀瓶,此伏彼起,跳蕩不羈,於萬籟俱寂中流轉飛揚起來。樊號左指連拂,縱聲而歌:

  

  「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一曲漸歇,樊號暗地裡偷瞄了兩眼百里拂嫣神色。初時唯恐唐突佳人,然而百里拂嫣一顰一笑,委實動人心魄;此刻嗓門既開、指節生熱,胸襟亦隨之舒緩開來,樊號深深地吸了口氣,全心全意投入跳動的箏弦,調子一轉,繁音漸增,兩手吟、猱、按、放,托、抹、挑、摘,極盡變幻之能事,音律也變得無比柔和婉約: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遫洄從之,道阻且長,遫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遫洄從之,道阻且躋,遫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遫洄從之,道阻且右,遫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唱到此處,樊號忽覺自己心跳加劇,汗濕內杉,竟連抬頭望向百里拂嫣都是不敢,只敢斜眼窺她藕臂纖指,卻見她身不略移、手不稍動,像是正在專注欣賞箏音旋律,絲毫未覺他詞中深意。樊號心頭彷彿頓時被無邊的落寞佔據,兼之懊惱悔恨,略疏神,手指一個滑溜,竟走了半個音節,連忙強自振作,輕輕兩個反撮,音律登時又回到一脈中正溫和。

 

  「共喜年華好,來游水石間。

  煙容開遠樹,春色滿幽山。

  壺酒朋情洽,琴歌野與閒。

  莫愁歸路暝,招月伴友還。」

  

  箏聲漸低漸杳,終於在空氣中散匿殆盡。

  百里拂嫣睜開雙眼,微微一笑,拍掌道:「啊,公子指法變化萬千,韻、藝、境三者漸融一體,令拂嫣眼界大開,心曠神怡。」

  「百里姑娘謬讚,樊某殊不敢當。」樊號勉強回報一笑,雙手不住在箏面弦線上輕輕地來回撫摩,「許久不練琴,指法生疏了,得……得重頭在心中理一理。」

  「公子太見外了。」百里拂嫣將一杯溫酒舉到他面前,「得聆公子奏箏妙技,小女子幸何如之,再敬公子一杯。」

  樊號輕輕接過,無意間觸碰到拂嫣柔若無骨、冷若寒冰的嫩手,不禁心中一蕩。「多謝!」瓷杯沾唇,一仰而盡。


  「中秋寅時,奉涼記,螳螂。」

  怎麼看、怎麼讀,「螳螂」之前,怎麼都少了個「追」字!

  樊號心頭抑鬱,強顏說笑,一壺女兒紅未盡,竟已有些酩酊。

  無論是不是上頭大意疏虞,「慧字清風」紙箋上隻字如令,片語不容違反。即便確是筆誤,他也得刻奉遵行。

  那是說:無論百里拂嫣明天要殺的人是誰,樊號都必須在最後關頭出招,親手取下她與目標的首級——即使她能成功達成任務。

  有生以來頭一回,他打從心底質疑、抗拒起「慧字清風」的字諭。樊號無所適從了起來:他突然間很想知道,組織要他殺百里拂嫣的理由是什麼?

  因為他發現這樣的質疑與抗拒,起因於自己同時正面對著,那半年多以來從未稍假辭色、深埋心底的,對百里拂嫣的情意;兩相交戰,生平第一次,他必須面對自己,做出抉擇。

  來到銀杏亭之前,他仍在這塊天秤兩端猶豫徘徊。然而,就在見到百里拂嫣的那一剎那,一切思緒突然間隨之篤定了下來。

  倘若百里拂嫣得知他原也隸屬「慧字清風」門下,同時還是她的「黃雀」,那會怎樣?

  很直接的問題,很簡單的答案,想到這裡,樊號知道他已毋須再想。

  終究,他為百里拂嫣奏完這三曲,印證了她的笑靨,也藉此作出了決定。

  撫琴吟奏第三支曲子的同時,樊號妙手空空,用食指指甲劃破暗盒封漆,挑出一丁點兒「烏娑印心」;再趁著與百里拂嫣對飲之際,悄悄將食指前端浸入酒中,化開藥力,在她面前從容飲下。

  初時無覺。過不片刻,赫然一股薑熱之氣從丹田處冉冉竄升,如萬針攢刺,如火漿燒炙,直滲透進入五臟六腑裡去。還來不及覺出爽快痛楚,思考已遲鈍起來,神識也逐漸迷糊,宛如醉酒之貌。朦朧間,百里拂嫣婀娜身影不斷在眼前輕舞飛揚、婆娑流轉;又彷彿有個不具五官的黑影自身後匍近,一條冰涼涼的鐵鍊驀地繞住自己脖子,向外一分,猛地勒緊……

  突然間記起,似乎曾經聽見過這麼樣的幾句偈語:「積聚皆消散,崇高必墮落,合會要當離,有生無不死。」

  當此情景,毫無來由地,這四句偈語如天籟般在耳際縈繞不休,深深觸及勾動著樊號心弦。

  「烏娑印心」,七步封喉,絕非浪得虛名。

  耳畔偈語漸寂,幾乎就在最終一刻,他及時憶起了自己的願望。

  「我乃……」樊號哈哈一笑,身體搖搖欲墜,眼瞳望天,茫然失神。「啣……」

  撐持身子的手臂漸漸喪失氣力。「悲……」

  兩腿似乎極輕極輕地痙攣了兩下。「聽……」

  咕咚一聲,額角撞上桌角。「……律。」

  樊號伏倒在八仙桌上,呢喃片刻,聲音漸低漸無。

  

  衣襟垂落,一葉紙箋從樊號懷裡跌下,在半空中悠遊半晌,飄然落在兩人之間的八仙桌腳旁。正是那只「中秋寅時,奉涼記,螳螂」的手諭。


  百里拂嫣凝望著醉倒在桌緣的樊號,向來冷漠的眼眸頓時流露出幾分複雜神色。

  低頭瞥見桌腳那張紙箋,百里拂嫣心頭怦怦亂跳。見他趴睡不起,多半是醉得沈了,半轉過身,假意掉落了手帕,若無其事地彎下腰去撿拾。

  「中秋寅時,奉涼記,螳螂。」

  明明記得已經事先將紙箋妥善處理了,怎地還是在這兒出現?百里拂嫣暗罵自己如此粗枝大葉,不暇細想,偷偷再瞄一眼樊號的背脊,迅速將那紙箋捏作一團,自小指甲上刮下少許「化蘊霜」,那團紙登時在她掌心中化融成灰黑色的粉末,再神不知鬼不覺地灑落在八仙桌腳四周,乍看下直與塵土無異。

  總算沒讓他給見著。

  倘若樊號得知她原也隸屬「慧字清風」門下,同時還是他的「黃雀」,那會怎樣?

  那是百里拂嫣不想知道,也沒有勇氣去知道的無解問題。甚至連樊號究竟是否也對她有意,她也一次又一次地說服了自己:沒有去探究的必要。

  「慧字清風」中,他倆各是黃雀與螳螂。知道這些,其他的便無所謂了。

  出乎意料地,樊號為她奏了曲子,給了她答案。

  也果真如她先前預想一般:倘若問題無解,處理起來或許更容易些?

  百里拂嫣盈盈步到樊號身邊,默默端詳起他的背影,抿緊下唇,清淚如線,撲簌簌地沿著她吹彈可破的粉頰滑下。適才她在倒給樊號的最後一杯酒中,下了少許蒙藥「顛倒夢想」,讓他狀似醉酒,憑他功力,也得至少昏睡三個時辰,足以令他錯過明早的任務——無論那個任務是什麼。

  這不是他的錯;或許因而,「慧字清風」可以網開一面,放他一馬。

  這已經是她全部能力所及。

  她的斷然,終於使她看不見樊號將食指浸入酒杯、這樣一個極為粗糙的下毒手法,更忘了去分辨一個人中了「顛倒夢想」或者「烏娑印心」,其症狀上之細微不同。也因此,錯失了救樊號性命的機會。

  百里拂嫣心中淒惋,幾度伸手欲撫樊號頭髮,將要觸及,重又縮回。她嘆了口氣,俯身捧起了樊號的鐵箏,抽出「玉壺冰」,輕輕擱在八仙桌上,將空箏抱在懷裡,愈抱愈緊。

  「這個……送了給我吧?」

  踱出銀杏亭,仰望月光皎潔,僅離一線即趨完美。

  「明兒中秋……月圓人團圓。」

  百里拂嫣淚痕未乾,心中恍惚,捧著空心鐵箏茫然前行,直走到伴月湖畔。

  結束了吧結束了吧結束了吧……

  心底一道聲音反覆響起,蓋過了耳畔原本縈繞不斷的那一曲「蒹葭」,她解開腰間綢帶,將自己與空箏緊緊繫在一起,碎步趨前,縱身往倒映湖面的月光中一躍而下。

  長髮飛舞,衣袂飄飄,點破了夜色如鏡,濺幾許傷心,劃三兩微痕,片刻波瀾之後,終又回歸寧靜。


  「啣悲聽律」樊號、「娑婆淨手」百里拂嫣,各逞神兵絕技,所向披靡,以不到兩年的時間,在「慧字清風」門下屢立奇功,鋒芒畢露,早已招惹組織頭目的猜忌。

  風聲傳下,掌門人有意拔擢一流人才晉升頭目,擴充「慧字清風」門派版圖。擔心自己地位受到波及威脅,轄管樊號與百里拂嫣的頭目,急欲藉故除去這兩個眼中釘。

  難就難在得要作得乾淨俐落、不露痕跡。

  首先,他設計兩人的「螳螂」對上武功勝己一籌的高手,任務瀕臨失敗之際,兩人遂各自出手,終結掉「螳螂」以及對手性命。

  然後,他再安排這兩名不世出的奇才跟監彼此,成為對方的「黃雀」。

  沒想到僅僅用了半年時間靜觀等候,加上兩張紙諭、一十八個墨字,不費一兵一卒,「慧字清風」兩大高手便輕易被玩於股掌之間,不明不白雙雙斷送了性命。

  他原想以自己為餌,令兩人錯認對方為敵,鷸蚌相爭,兩敗俱傷。

  雖然,有些過程頗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結局卻比他設想的還要完美十分。

  從頭到尾,這名頭目,「奉涼記」的老掌櫃福伯,在銀杏亭畔欣賞完這齣他精心策劃,卻不按牌理的好戲。待得箏聲杳然,他的嘴角露出半絲微笑,一瘸一瘸的步伐走得竟甚是迅捷,在月光下悄然隱去。

  

  

  (全文完)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avatar-img
意念飛梭無窮
0會員
69內容數
小說、隨筆、其他
意念飛梭無窮的其他內容
2025/08/31
  馬堂主一邊將長鞭整好,繫回腰際,一邊叮嚀:「記好了:萬萬不可拿『千手觀音』懷裡的襁褓作要脅,那犯了她大忌,激得讓她動手,你們幾個便見閻王去了。非到緊要關頭別動手,一切交由掌門人作主。」   「那『千手觀音』近兩年名頭極響,卻不知到底跟我『九霄玉龍門』有何糾葛,竟明目張膽地下了戰書……」   
2025/08/31
  馬堂主一邊將長鞭整好,繫回腰際,一邊叮嚀:「記好了:萬萬不可拿『千手觀音』懷裡的襁褓作要脅,那犯了她大忌,激得讓她動手,你們幾個便見閻王去了。非到緊要關頭別動手,一切交由掌門人作主。」   「那『千手觀音』近兩年名頭極響,卻不知到底跟我『九霄玉龍門』有何糾葛,竟明目張膽地下了戰書……」   
2025/08/29
「昔時海中蛟,今日池中物……」 雨珠血水游延冷亮的鉤緣,滴落 於她沾土的翠綠繡鞋邊 模糊了顏色的漣漪 模糊了原本懾人的容顏 女人低吟淺笑 一如往昔地動人心魄 一如往昔般冰冷遙遠 ※ ※ ※ 邂逅的那個初春 幽雅的樂聲引我踏進無垠的草原 當木笛緩緩離開那嬌艷的唇 彷
2025/08/29
「昔時海中蛟,今日池中物……」 雨珠血水游延冷亮的鉤緣,滴落 於她沾土的翠綠繡鞋邊 模糊了顏色的漣漪 模糊了原本懾人的容顏 女人低吟淺笑 一如往昔地動人心魄 一如往昔般冰冷遙遠 ※ ※ ※ 邂逅的那個初春 幽雅的樂聲引我踏進無垠的草原 當木笛緩緩離開那嬌艷的唇 彷
2025/08/26
  夜風蕭索,他拄刀沈思。   月孤形單,林間枝葉摩擦得沙沙作響,一陣落葉捲地而來,他若有所感,突然間腳踏五行,翻刀散打,舞成朵朵刀花,愈舞愈快,幾十片枯葉登時冉冉飛上,竟被他的內力吸黏牽引,圍在他刀影周圍旋繞不絕,煞為奇觀。舞不片刻,驀地收刀站立,復又陷入沈思,任由枯葉冉冉飄下,在他周圍環繞成一
2025/08/26
  夜風蕭索,他拄刀沈思。   月孤形單,林間枝葉摩擦得沙沙作響,一陣落葉捲地而來,他若有所感,突然間腳踏五行,翻刀散打,舞成朵朵刀花,愈舞愈快,幾十片枯葉登時冉冉飛上,竟被他的內力吸黏牽引,圍在他刀影周圍旋繞不絕,煞為奇觀。舞不片刻,驀地收刀站立,復又陷入沈思,任由枯葉冉冉飄下,在他周圍環繞成一
看更多
你可能也想看
Thumbnail
2025 vocus 推出最受矚目的活動之一——《開箱你的美好生活》,我們跟著創作者一起「開箱」各種故事、景點、餐廳、超值好物⋯⋯甚至那些讓人會心一笑的生活小廢物;這次活動不僅送出了許多獎勵,也反映了「內容有價」——創作不只是分享、紀錄,也能用各種不同形式變現、帶來實際收入。
Thumbnail
2025 vocus 推出最受矚目的活動之一——《開箱你的美好生活》,我們跟著創作者一起「開箱」各種故事、景點、餐廳、超值好物⋯⋯甚至那些讓人會心一笑的生活小廢物;這次活動不僅送出了許多獎勵,也反映了「內容有價」——創作不只是分享、紀錄,也能用各種不同形式變現、帶來實際收入。
Thumbnail
嗨!歡迎來到 vocus vocus 方格子是台灣最大的內容創作與知識變現平台,並且計畫持續拓展東南亞等等國際市場。我們致力於打造讓創作者能夠自由發表、累積影響力並獲得實質收益的創作生態圈!「創作至上」是我們的核心價值,我們致力於透過平台功能與服務,賦予創作者更多的可能。 vocus 平台匯聚了
Thumbnail
嗨!歡迎來到 vocus vocus 方格子是台灣最大的內容創作與知識變現平台,並且計畫持續拓展東南亞等等國際市場。我們致力於打造讓創作者能夠自由發表、累積影響力並獲得實質收益的創作生態圈!「創作至上」是我們的核心價值,我們致力於透過平台功能與服務,賦予創作者更多的可能。 vocus 平台匯聚了
Thumbnail
立秋雲驅雨未眠 悔失逐過去難圓 凝觀自然安居住 雨蝶花露皆佛禪
Thumbnail
立秋雲驅雨未眠 悔失逐過去難圓 凝觀自然安居住 雨蝶花露皆佛禪
Thumbnail
《二十七日雨意如秋》 南宋 · 韓淲 一雨山林又近秋tshiu,亂鴉鳴處已飂飂liu5。 聲連簷溜更初滴,氣撲庭陰曉未收siu。 爍石炎威真可畏,著人涼意却生愁tshiu5。 西疇想見芃芃矣,且問今年早熟不piu/hiu。 「不」,除了促聲put外,還有舒聲的 hu2/hu3/ hiu/p
Thumbnail
《二十七日雨意如秋》 南宋 · 韓淲 一雨山林又近秋tshiu,亂鴉鳴處已飂飂liu5。 聲連簷溜更初滴,氣撲庭陰曉未收siu。 爍石炎威真可畏,著人涼意却生愁tshiu5。 西疇想見芃芃矣,且問今年早熟不piu/hiu。 「不」,除了促聲put外,還有舒聲的 hu2/hu3/ hiu/p
Thumbnail
最是盛夏落葉時,晴絲隨風卷涼陰。 颯颯婆娑舞輕柔,餘光映出相思人。 鶼鳥生單翅,比翼飛無間。 旅者長飄泊,青花短輝綻。 叢生烏髮亂輕柳,雜絮飄紛遮玉顏, 高束青絲煙波柔,開懷笑眼最甚歡。 感覺可以接這繼續寫,等靈感來!
Thumbnail
最是盛夏落葉時,晴絲隨風卷涼陰。 颯颯婆娑舞輕柔,餘光映出相思人。 鶼鳥生單翅,比翼飛無間。 旅者長飄泊,青花短輝綻。 叢生烏髮亂輕柳,雜絮飄紛遮玉顏, 高束青絲煙波柔,開懷笑眼最甚歡。 感覺可以接這繼續寫,等靈感來!
Thumbnail
春花秋月何曾少 愁去煩忘事不惱 小樓昨夜語風聲 晨鳥鳴窗復談笑
Thumbnail
春花秋月何曾少 愁去煩忘事不惱 小樓昨夜語風聲 晨鳥鳴窗復談笑
Thumbnail
*4/11凌晨雨夜醒書 簷鈴響雲雨夢醒 單枕涼簟一夜聽 露台花萎地濕滑 綠林園鳥語春鳴 惜情更將愛語裁 寄流雲雨化春聲
Thumbnail
*4/11凌晨雨夜醒書 簷鈴響雲雨夢醒 單枕涼簟一夜聽 露台花萎地濕滑 綠林園鳥語春鳴 惜情更將愛語裁 寄流雲雨化春聲
Thumbnail
風流婀娜春風拂 掩映參差疑無路 痛惜平生意相隨 晚來花雪籠眼目
Thumbnail
風流婀娜春風拂 掩映參差疑無路 痛惜平生意相隨 晚來花雪籠眼目
Thumbnail
朝盼行雲思華年 暮望行雨許心亂 春城芳草何曾休 寧筆書不將愁斷 日漸老情懷衰晚 荒鏡疏懶塵暗染 昔無端人散曲終 滄海淚藍田玉煙
Thumbnail
朝盼行雲思華年 暮望行雨許心亂 春城芳草何曾休 寧筆書不將愁斷 日漸老情懷衰晚 荒鏡疏懶塵暗染 昔無端人散曲終 滄海淚藍田玉煙
Thumbnail
【日喧】 媒材:金箋紙設色 尺寸:180 X 360 cm 年分:2020/ 07/ 01 點點粉雪壓梅枝, 環抱豐窕的仙羽, 霎時引頸唳天, 盼赤頰客千里來會。 ※ 形式: 前景丹頂鶴舞動、後景粉白梅靜謐, 左屏梅枝也可對調成右屏、完整兩株梅樹, 置左則形成循迴不息的樹海結構。
Thumbnail
【日喧】 媒材:金箋紙設色 尺寸:180 X 360 cm 年分:2020/ 07/ 01 點點粉雪壓梅枝, 環抱豐窕的仙羽, 霎時引頸唳天, 盼赤頰客千里來會。 ※ 形式: 前景丹頂鶴舞動、後景粉白梅靜謐, 左屏梅枝也可對調成右屏、完整兩株梅樹, 置左則形成循迴不息的樹海結構。
追蹤感興趣的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追蹤 Google 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