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好個哲學一家親》第二章(另一版)
十點半,沐雍熙剛泡好花茶,戴上耳機就撥通了群裡的電話。
苑澄遠戴上耳機,走到客廳,倒了杯水,坐在沙發上,說:「毛丫,早安,母親還在睡。」「父親早,這次換您講,母親繼續睡也可以。」
苑澄遠聽罷,拿起茶碗一飲而盡後,又倒了一碗,說在沐家泡茶都是用專門的器具和泡茶車,但客人或家人在添茶倒水,就改用只裝茶水的提樑壺。那時,有裝茶跟倒茶的保溫壺,可沐家還是用提樑壺,茶涼了沒關係;若改用保溫壺,就得先用冰塊降溫,整個更冷,口感會沒那麼好。
*
苑澄遠在介紹完後,開始說回一九七一年在一居樓下的事。那天,剛跑到一居樓下的小客廳,一站在門口,就看到父親嚴厲的神情,和母親哀嘆的聲音,不斷說:「怎麼辦吶,他們要是離婚……芳宜是不會留在苑家的……老頭子,你說該怎麼辦?」
「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聽到父親開口,就明白他第一次對我很失望,走進去沒多久,就讓我坐下;又朝外喊道:「東旭,進來奉茶!」大哥立即跑了進來,端了一碗茶給我,又給父母添茶並放了一壺茶在桌上,沒多久就關門出去了。
他讓我先拿茶碗,看著喝完一碗茶,然後才說知道我這些日子以來,面對夫妻感情、喪儀處理、家人憂心等,既疲憊也近乎心力交瘁;面對妻子的痛苦和體弱,也無能為力。但是,我沒有及時出面應對那些壓力,不是失職,而是根本不想做!
隨即,端起茶碗喝茶後,又添了茶,繼續說,剛剛母親在跟芳宜挽留時,我不應該繼續站在旁邊,而是要適時提出,把壓力轉向,不是全讓妻子一個人擔著。例如,這些話:「媽,這事我們私下再談,今天先讓芳流休息」、「媽,您這麼說我壓力更大了,這些事我們夫妻會處理,您別太操心」、「媽,這些事我心裡清楚,也和芳流有共識,您不用替我說情」、「堂姑,這事我們夫妻會談好,今天不討論這個」加上語調、遞茶、添茶、微笑、自嘲、調侃等方式,這些難道我都一竅不通嘛!
聽到這些話,我心裡很難過,卻也不能講甚麼,只能低頭。沒多久又聽到芳流在醫院小產的時候,曾經打給他和蕭堂姑,哭著說想離婚,但我沒同意,並說:「澄遠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他根本沒那麼體貼!」那時他們才知道我講了甚麼解決方案,以及因為工作的緣故,很少去醫院看她;有空去陪著的時候,也只是坐在一邊,不大和她講話或聊天,完全沉默地陪伴。
當蕭堂姑聽完芳流的越洋電話,暫時放下手邊的工作直接打電話給他們,詢問親家甚麼時間方便聊一聊?父母一聽,立即說晚上可以邊吃飯邊聊。
「你讓我們怎麼做?!當時蕭堂姑很氣憤、很不滿,但還是收起了刀子嘴的炮火,直接問我們怎麼看,又要怎麼處理。」接著說,蕭堂姑原先對我是滿讚賞的,認為表姪女芳流真的找到一個懂她的夫婿,現在看來可未必。我知道當時他們既尷尬,又不知如何應對嘛!
原先他們以為芳流因小產在醫院時,我除了陪伴與一開始提出的解決方案,還做了一些丈夫該做的事。但從芳流打來的那通哭訴聽來,根本沒做甚麼丈夫必須的事——不是以我認為、我需要的去做,而是她真正需要的去做。第一、主動協調醫院探視,先擋掉不必要的探望與詢問,讓她有安靜的恢復空間。第二、在她不想說話時,用握手、輕撫手背、幫她倒水、調整枕頭、蓋好被子等方式傳遞:「我在這裡」的訊息,而不是急著談解決方案。第三、如果她願意聽,可以用簡短的句子,讓她瞭解我能理解她的情緒,例如:「我知道你現在很累、很痛,也很難受。」這能讓她感覺被理解,而不是被催促振作。第四、用開放式並降低壓力的問法:「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是安靜、有人陪,還是別的?」第五、先專注在「今天怎麼過」,等她的身體狀況穩定、情緒稍微回溫,再談長期計畫。第六、即使是節育或去國外的心理治療,也可以先問:「你願不願意先聽一聽我的想法」,而不是直接進入說明。第六、主動聯絡她信任的家人,例如三姨子、蕭堂姑等,輪流陪伴,減少她長時間獨處的壓力。第七、即使環瀛國沒有建制心理治療,也可以找懂心理學的朋友和老師、朋友或家族長輩,先做情緒陪伴。第八、幫她安排簡單、可預測的小日程:吃飯、曬太陽、短暫散步等等,讓生活有一點點秩序感。總和上述,實際如下:
我先替她調整枕頭,並幫忙把被子蓋好,低聲說:「我會在這裡,不會讓任何人打擾你。」見她閉著眼,我沒有急著開口,而是握著她的手,靜靜坐著。過了一會,我才問:「你現在想要我做什麼?是陪你安靜,還是幫你擋掉外面的人?」
她沒有回答,我就輕聲說:「那我先陪你安靜。」
之後的幾天,我安排三姨子和蕭堂姑輪流守著,自己負責和醫生、家人溝通,把所有需要她決定的事延後,等她有力氣再談。
只見父親將涼茶一飲而盡後,接續說,這些方式因人而異,不是照套照用就好。隨即說,他不是天生就懂這些,也不是在家族裡練出來的;而是在一九三四年,被他的母親——也就是我們的祖母——送進祠堂,打完板子又看完信並失戀的幾天後,再看祖父母(沐雍熙的曾祖父母)於明暗之間的互動,才忽然明白的。
那時候,屁股上的傷勢,比較好一些,可以下床走路。在下人的攙扶下,緩慢地走出房間,就看父親從外面十分高興地回來,立即找到母親關切地問她,今天在家怎麼樣了?並說這幾天在外面,有些明暗的幾個場面,需要她出面協調,然後問在長輩面前應對得如何?說早在前幾天就已經私下打點好了,今天在長輩那裡,應該沒什麼為難吧?
因為父母親是站在院子的邊緣,低聲交談,要稍微走近,才聽清在講甚麼。沒一會就看母親笑得很甜地說,長輩那邊都沒問題,也不為難,並說今天在家就處理一些事情比較麻煩,其餘都好。父親聽了,笑得安心,又提起需要母親出面的事,並讓她放心,能提前做的都做好了;等她出面後,他再看時機到場轉圜,讓她不必擔憂應付不來!這些話,讓母親笑得既甜又安心。
父親一察覺到他在一旁偷聽,立即面露慍色轉向他說:「看看你把母親氣成甚麼樣!這幾天她都沒好好休息,就是因為你這混帳東西,把家裡搞得烏煙瘴氣的;讓她忙前忙後,替你收拾善後,還不快過來給母親磕頭賠罪!」
母親當即緩頰道:「這孩子身子剛好一些,道歉的事晚幾天再說。你剛從外面回來,這幾天天氣熱,先進屋去,我給你倒一碗茶解解渴,好嗎?」
父親聽罷,感覺得出消了不少氣,但還是很氣憤。於是,母親拿出手絹替他擦汗,並讓他消消氣。
因為母親裹小腳,走路不穩也不方便,需要有人在一旁攙扶。父親正想抱她,卻立即說:「哎,讓人看見了,多害臊呀!」聽了,只好蹲下來,等母親上來後,揹著她快步走了。
當下,聽完祖父母的這段往事,內心很震憾,非常震憾!
沐雍熙邊拭淚邊聽著,感覺曾祖父母的夫妻互動很感人!又繼續聽道:
看他(沐雍熙的祖父苑澤恆)喝完茶,又添茶道:「那時,看到父母親在院子裡的互動,才明白自己雖然年輕氣盛,但方式太過莽撞了!」並說若真的能見到盛蓮頤,並說出那件很重要的事:「若我替你做媳婦的事,一生都沒孩子,就我們一起過日子。你願意嫁給我嗎?」想必也會被拒絕。若真的在一起了,以這樣的方式來承擔各自的責任與義務,時間長了;苑家會很不滿,也會講話,除了讓盛家難堪外,也認為是自家沒教好她,更是她的「不懂事」,讓家族蒙羞、受辱。等她回娘家,家裡人也不會好好待見她,這會讓她在兩家裡外都不是人,進退兩難,更是左右為難。
很多年後,他才明白,那一幕不只是夫妻情深,更是一種處世的語言。而在這些往事與父親的反思中,我喝完茶,低頭開始思考:「如何做會更好、更長久?不只是讓彼此的步調一致,而是互惠互利,既能明暗調和,亦能維持夫妻親暱的方式。」
*
正在思考時,就聽母親說:「剛剛想過了,那樣的講法,真是太糟糕了,芳流一定認為這是在綁架她。」並說要跟我一起上去道歉,把事情講清楚。
這時,不知何時進來的大哥就說:「怎麼能讓婆婆上去給媳婦道歉,應該叫她下來才對!」
父親立即低聲訓道:「哪有道歉卻讓人下來的道理!」並說大哥能做到跟我一樣好,再來講話。
事後,才知道大哥是想批評我很笨、很蠢,連這些為人處事都不懂,但被父親提前預判,立即以一句話給堵回去了。
大哥被這樣一講後,感覺得出心裡不服,只拿了提樑壺,就走出去了。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要我牢牢記住剛才那一幕——不只是替我擋下大哥的話,更是用幾句得體的話語,把場面穩住、讓人下得了台。
又見他低頭看著茶面微微泛起的漣漪,端起茶碗,又喝了一碗茶,才緩緩地說,以前會運用十六家的語言,並且非常喜歡那種方式;不只是單純的漂亮話,而是能用簡潔的兩三句,就把該包含的都包含了!像是他父親當年與佘管家的兩場對話:
一場在初次相迎的時候,佘管家快步趕到大門下,立即向前相迎:「抱歉、抱歉,來遲了,苑老爺能在百忙之中趕來,盛家感激不盡!」
祖父神色沉重,眼中流露愧疚,回覆道:「盛家有請,是苑家教子無方,今日讓貴門看笑話了,實在愧疚,還望盛家見諒。」
另一場是跟著進到大門下,佘管家從頭到尾都低著頭,假裝沒看到一切。父親把他堆給兩位兄長後,轉身對佘管家,說:「苑家教子無方,讓盛家都看笑話了。」佘管家笑了一下,說:「年輕總是衝動、欠思慮,也怪不得苑家少爺。」
這簡潔的場面,看似簡單的一兩句交流,實際蘊含多層深意,不只是應對或讓人有台階下的意涵。但因為移民的緣故,漸漸就喪失了原本的十六家語言,也不如以前那麼善於應對進退了!
聽完這些感概,才知道當年他在我滿三歲時,執意要回來住幾年的原因:想找回或重新練就十六家的語言。可惜,即便回來幾年,依舊沒辦法如當年那麼熟捻地運用十六家的語言系統。那一瞬間,感觸良多!
*
苑澄遠拿起茶碗一飲而盡,又添了一碗水,跟沐雍熙說,若是母親在一九七一年的小產那天,改成你的祖父——我們的父親苑老爺的那種說法,會變成這樣:
芳宜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眼神空洞。我坐在她的旁邊,沒有急著開口,只是輕輕握住她的手,彷彿在說:「我在這裡,不急、不逼、不走。」
過了許久,她才低聲問了一句:「孩子沒了吧?」
我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多說,接著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她沒再說話,閉上眼,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隔絕在外。我沒有立刻談節育,也沒有提到美國去心理治療的事,只是靜靜地陪著。等她的呼吸稍微平穩,我才低聲:「這些天你太辛勞了,我知道你不想聽太多話。那我不說,只是陪著你。」
隔天早上,她仍不說話。我先去醫院櫃檯,請求延後探視安排,讓她有更多安靜的時間。回到病房,再幫她調整枕頭、蓋好被子,然後坐在窗邊讀書,偶爾看她一眼,確認她是否安好。
第三天,她終於開口:「我想簽字離婚。」
我沒有反駁、沒有生氣,也沒有急著說:「不行」,只是平靜地輕問:「你想這麼做,是因為太痛了,還是因為覺得沒別的辦法?」
她沉默了一會,說:「沒力氣想別的。」接著說這些天都睡不好,也很難起床,沒什麼食慾,連飯都不大想吃;每天不是很累,就是昏昏沉沉的,壓根沒什麼力氣起床和做事。
我聽完,只是點了點頭並說:「那我們先不做決定,好嗎?你不必撐,也不必急,先好好休養。我會幫你撐著,直到你有力氣為自己做選擇。」
我沒有再提任何事,包含去美國治療的方案,只是悄悄聯絡三姨子和蕭堂姑,安排輪流陪伴。另外,請醫院的社工來病房外等候,若她願意,就進來聊一聊。
晚上,我坐在她的旁邊,輕聲說:「你不必說話,只要聽我說就好。我知道你很痛,也知道你不想被打擾,但還是想讓你知道,我還在,也會繼續陪著你——不論是靜靜地聽你哭,還是靜靜地抱著你,我都在。」
她沒有回話,但眼角微微濕潤。
沐雍熙聽完,瞬間明瞭了!但又聽到他說:「這些是在之後回想,才知道怎麼做會更好,更理解做為丈夫,不只是養家或維繫夫妻感情、履行丈夫的義務,還有兩家責任的如何承擔。」並說當時很清楚,一旦母親私下去辦離婚,這段婚姻就沒有轉圜或調和的餘地。所以,當你的祖父講那麼多人與事及範例,便是希望我能盡快領會,並做出實際的改變,趕緊去跟母親溝通,把事情轉圜起來。
「下回待續。」
沐雍熙既驚愕又唉聲嘆氣的,但還是無法避免被掛斷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