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好個哲學一家親》第二章 另一版(單篇)
一九八六年,在丈夫楊敬明的喪禮上,遺孀范若華披麻帶孝,邊燒紙錢邊拭淚。那時,已是晚上八點多了,賓客與楊家人漸漸散去了。
范怡華走去扶起她到一旁的椅子上,坐著休息,並遞給她一碗茶水,看著一飲而盡,便感覺好一些的模樣,心裡安心不少!
這時,范怡華才緩緩的開口道,我的外公、外婆是阿姑(指范美雲)的三叔、三嬸,而她是兩位老人的姪女;到了我這輩要稱她堂姨,因為她和母親是堂姊妹,在一九五二年之後,我們才改稱阿姑。一九三零年,因為生意上的一些事,父母從星嘉坡來環瀛國居住並處理那些事,期間外公、外婆的病情已經好了,沒幾個月又忽然生病;聽阿姑說那時外公、外婆早已把母親從族譜除名了,就不讓他們來探望,而我已經出生了,才六個月大就發生了一樁大事,至於其中詳細,越後面會聽到。
之前跟你說一九五一年一路遠渡重洋,從星嘉坡來環瀛國重新開始,剛受到堂姨(指范美雲)的款待而受寵若驚,漸漸安頓的幾天後,就得知更為震驚、震憾的往事。大概在一九三零至一九三一年之間,外公跟外婆病重時,父母親在西洲的某地處理事務,一得知消息就連夜趕了回來。那時,兩位老人依舊拒絕見面,根本不承認他們,母親還是硬闖進去;外婆跟外公雖躺在病床上,一被旁人扶著坐起來,臉上各為慘白,但整體氣色好了不少!
外婆沒好臉色地連賞母親三耳光,並啐了她三口,罵道:「無知的東西!」
外公對隨後進來的父親,則命令管家:「把他給我綁起來,連嘴也一併摀上,送到大廳的院子;讓幾名壯碩的家丁死死按在長椅上不許動彈,用板子和木棍狠狠地輪流打。」隨即拿著手絹摀著咳嗽幾聲後,用旁人遞來的茶水漱口,像是用盡最後的力氣般,嘶聲地說道:「我就要讓范家的所有人聚在大廳,看看那星嘉坡的富商,究竟培養了甚麼好貨色!」
范若華聽了這段往事,感覺很驚訝、很不能理解,推測這是外婆范美雲當家之前發生的事。不過,她還是繼續聽下去:
堂姨(指范美雲)在廳堂跟我回憶,年輕的她看到父親被押往祠堂的身影後,趕緊偷偷派人去把外面的當家人——她的父親范齊給帶回家。
她憶述說:「一般人被打板子不到十下,屁股就會爛了,而叔叔讓板子及木棍輪流伺候,是很難挺過十下的。」
因為怕鬧出人命,她就跟著跑去祠堂,已經在打板子了,聲音響亮,旁邊還站著管家吩咐壯碩的家丁,要按住不能動彈。看著人被摀住嘴,仍舊悽慘的喊著。她正要出面時,母親就在所有家人——包含很多位長輩的面前,不停下跪磕頭;一邊哭著認錯,一邊哀求他們救救父親!
有人要出面時,外公已坐在輪椅上,被旁人推了過來,立即無所謂地說:「要是人死了,我也能說是他污辱了一位婢女的清白,還威逼對方,以致那婢女投井自盡。」這一說,現場沒人敢動了!
她一看這是要打死人的架勢,父親范齊也還沒回來,立即跪到他面前說:「三叔呀!這人命不值錢,尤其是像星嘉坡富商那樣的貨色。不過呢,打死人總是晦氣的事,也不好跟對方的父母交代吧!」
外公不屑一顧,哼了一聲,就問年輕的堂姨:「你知道十六家——尤其范家能與潘家並列而不相上下,是為甚麼嗎?跟這個富二代有甚麼區別嗎?」她就笑了笑說,晚輩年輕又才疏學淺,只能說個大概,在於文化及價值的體認與延續——真正活出文化。至於跟富商的區別,在於他們累積財富,把文化與價值當作妝點自己與門面的工具,實際上沒有活出文化與延續價值。
外公滿意地笑了笑說:「你這分析不錯,講了最重要,但還不夠。兩家之所以相當並難分伯仲,是因為對規矩的調適和嚴格遵循,該調就調,該變就變,該嚴格——對這種貨色即便是死了,也不能手軟!」隨即說,對他們這種將死之人來說,多帶一條命交給閻王懲治,那也是剛剛好!蘊華(范美雲的字)這麼年輕不懂,當年你堂妹對這富商之子一見鍾情,我們就已經查清楚了,對方不只花心還玩弄好幾個女孩的感情,弄大肚子又不肯認帳,就讓好友輪流姦淫再推給對方,最後把人弄瘋了。不然就是弄大肚子,最後送到妓院去,在成婚前不知玩死了多少女孩子。這種人的父母不教訓,一直替他收拾爛攤子,你那無知的堂妹以為對方跟她成婚就會改變,你說這樣的人傻不傻、笨不笨?!
堂姨救人心切,面對外公嘶聲而有力的言詞,只能拼命點頭。正要說話,外公又講:「他死了,我跟你三嬸一併帶去給閻王,替那些受禍害的女生討回公道。」一瞬間急說:「三叔說得都對,但人死了,那堂妹在夫家也會很難熬的。」
「那是她自作孽不可活!」外婆鏗鏘有力地說道,坐在輪椅上被下人推了進來,不等堂姨講話,就說這女兒婚後變甚麼樣了,做母親的最清楚了——對外面那些狐狸精趕盡殺絕,拼命想把那傢伙給栓在身邊,誰知這種男人只會一直流連花叢,怎麼會為了她收心、改性子!當初會迎娶她,不過是家裡需要一個體面的太太,父母也需要一個誕下子嗣的兒媳婦,就娶了擺給家人跟外人看的;她卻執迷不悟,認為只要剷除外面的狐狸精,那該死的混帳就會回到她的身邊——連老天爺都知道是不可能的事!只會有無數的狐狸精不斷出現,那渾蛋根本不會有任何改變。
這時就傳來管家的報告:「三老爺,人已經確定死了。」
母親當場崩潰,跑去父親的屍首旁,痛苦地痛哭不已!外公與外婆完全不屑一顧,或許是因為母親的哭聲過於淒厲,外婆就喝斥道:「一個赫拉沒真本事對付丈夫,還好意思在這哭哭啼啼的,真是丟臉又造孽!」
沒一會就看當家范齊姍姍來遲,在他的身後,除了那位被派去的下人外,還帶了兩位醫生並讓對方去看看還有沒有救,趕緊想辦法。
隨即,氣喘吁吁地轉向有恃無恐的外公道:「三弟呀,我知道你對女兒、女婿有氣,氣到難以嚥下,但你這樣范家怎麼跟對方交代呀!」只見外公笑得很詭譎地說:「大哥放心,我一定會給那星嘉坡富商一個好好地交代的,絕不牽連范家。」
范齊看外公那慘白又詭譎的笑容,只覺得非常瘮人——僅僅一瞬,聽見母親依舊在父親的屍首旁,淒厲地哭喊著!
聽堂姨講,當天的晚上,她的父親解釋晚到的原因,原來外公早就計畫好了,如何安排與設計能讓當家人無法乘坐轎子、汽車或黃包車去找醫生,也難以找到有意願的醫生。縱使好不容易尋到了,也無法帶人坐轎子、汽車、乘坐黃包車或騎腳踏車等方式趕到,只能用走的或用跑的,所以才氣喘吁吁。
隨即,父親讓她不要怪三叔,並說:「他跟弟妹自知時日不多,總想做點積德的善事。」隨即說,他雖精於謀劃和算計,卻從沒用在禍害他人、謀奪職位等事情上,讓年輕的堂姨不要害怕、不要責怪他們苛刻或殘忍,也就隨之去吧,至少讓他們了了一樁遺憾再走,也算成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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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姨回憶她聽完這些話,又想到平日的三叔與三嬸,心裡非常複雜!自七歲被當家人收為養女後,對她最好的,除了養父母、二叔與二嬸、嫁人的四姑、四姑丈、五姑、五姑丈及早逝未婚的六叔和七叔,就屬三叔、三嬸最寵她;只要父親應允,三叔去哪裡玩都帶著她,三嬸經常買外面的點心回來,或看到好看的花紋料子就做了幾件衣服,總會有她的一份。
其實,三叔並不是范家親生的,他的生母是一個小富商的女兒,因為私自戀愛跟對方跑了。據她的父親范齊說是在一八八一年之後的事,具體是哪一年,在范老夫人逝世前都沒有人知道;至於做得如此隱密的原因,是不想讓鄰里說三道四,胡亂臆測,致使雙方感到很困擾。
那小富商之女跟對方跑了之後,才發現他早有家室和幾房妾室,只想玩完就棄,不願納她為妾室,也不願讓她做外室;隨著肚子越來越大,她無處可去也沒辦法謀生,想跳河尋死的時候,就遇上要去寺廟上香的范老夫人,也就是當家人范齊的母親。對方把她救下來並帶回范家,不過兩三天就臨盆了,據說痛得死去活來的;產婆跟郎中趕到,范老夫人和婆婆一起在旁邊安撫邊擦汗,讓她不要害怕、不要擔心,盡可能穩住。不知過了多久,那位小富商的女兒終於把孩子生下來了,卻因為難產幾乎難以施救!
她最後看了一眼孩子,說若是女孩就好好讀書,不讓她變得跟自己一樣,能嫁個善待的好人家;若是男孩,也要好好讀書,不求出人頭地,至少能好好善待妻兒,只求他不會變得跟那畜生一個模樣。沒一會,就撒手人寰了。
三叔天資聰穎,在老夫人和太夫人的陪伴與督促下,進步異常快,經常表現優異!這讓老爺與老太爺非常滿意,他雖然讀書好,卻開始流連青樓,在外漸漸交了一些狐朋狗友。老夫人和太夫人始終謹記那小富商之女死前的囑託,於是相互想了一個辦法,三叔收到祖母忽然病重的消息匆忙趕回家。人一到家門,就讓他跪在祠堂,沒一會就被打了幾板子!
太夫人就問他知不知道是犯了甚麼錯,三叔年輕也老實,就說不知道。一瞬就看太夫人無奈搖頭,說三叔平日讀書挺聰明的,怎麼在這時犯了糊塗?三叔就磕頭請太夫人,也就是他的祖母明示,於是就將他的身世,還有他生父這麼多年都在做甚麼,全說了出來。
老夫人看三叔有些震驚、錯愕,就說兒呀,即便如此,他還是他們的孩子,可他也要想想在地府的生母呀!她最盼的就是他能好好讀書,往後娶妻能善待妻兒,不變得跟生父一個模樣。怎麼,他這些時日的種種,難道是要跟那畜生一個道了?
見三叔有些反應不過來,老夫人又哭訴說,就算他不念及生母懷胎的恩情,至少也要想想他們的養育之恩吧!從小跟兄弟姊妹一樣吃好、穿好,生病了也小心地貼身伺候,就怕有一點閃失;犯了錯也不忍他多挨幾個板子,怎麼就跟那畜生一個道上去了呢!
三叔聽聞,磕頭跟老夫人與太夫人認錯,並任罰跪在祠堂兩天。隨後,他留下一封書信給范家,就離開去尋查生母的事。在確認符合他們的說詞後,沒有與小富商的外公相認;隨口編了一個可以見面的理由後,一被請進去就編造一個故事,探問老人家想不想給死去的女兒上香?老人家長嘆了一氣,擺了擺手並說早就不認她了。
告別後,三叔也沒再跟老人家聯繫,就換查生父。在確認屬實並大致摸清現況後,就利用家宅矛盾跟商場的一些細故等手段;致使生父家破人亡並妻離子散,淪落成街邊乞丐的下場。做完這些,才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並娶妻生子。當初因為是在幕後操縱這一切的,幾乎不露面,所以也沒人懷疑過生父的事,是三叔策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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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堂姨講了外公的身世與年輕的經歷,才忽然明白到甚麼,但現在想不起來當年理解了甚麼。沒一會,她頓了頓又說:「實際上,在那場私刑之前,你已經出生了,只是還不到一歲。」
當下,對這件從來不知道的事,非常震驚,又聽她說在星嘉坡的那個父親不是生父,他是堂妹迫於生計再嫁的一位富商。即便生父沒死,依舊會流連花叢,她的堂妹也就是我的母親,依然像赫拉那樣——不斷懲罰小三或私生子女。他們就這樣相互嫌棄與怨懟,如此不幸福也不快樂的過一輩子,直到其中一方先走。假如堂妹當年愛的是像褚淵的男人,也會過得不幸並嫌棄、怨懟一生——她是個強悍、見利忘義又好面子的人,花錢如決堤的性格,也會導致兩人最終有名無實。
堂姨啜飲幾口茶後,又說很多富裕人家的男性,迎娶正室,也納了很多妾室或在外有很多外室,在家就厭棄正房嚴管自己,只想著跟外面的狐狸精廝混。正房若遇上褚淵那樣的人並紅杏出牆,就會家法伺候或浸豬籠等方式懲罰不忠的女子;雖是社會的價值觀與結構以致如此,但那些有錢或是有錢又有權勢的丈夫們,誰都不是真正的褚淵,這是殘酷又諷刺的事實。
那時候,我在突然之間無法理解人是甚麼了——母親當年跟我一樣都撕毀婚約,只是她不顧外公與外婆的反對,執意跟生父搭船遠嫁。在一九三零還是三一年的私刑後,他們讓她沒法再依靠婆家與原有的財產生存,只能改嫁另一個富商。而我是跟男友私奔,被對方私自賣入妓院,她明知我的下落卻不肯救人;從妓院逃回家立即被她趕出來,也不許我遠渡重洋到范家求助——至今仍無法理解這是甚麼心態,她還是有受過很高教育的女性,居然做出這麼沒人性的事!不過,即便我從沒理解母親,也不想理解她的兩段婚姻,為何如此不幸,還是對堂姨的收留十分感恩;明明兩人是堂姊妹居然差那麼多,跟已故的外婆一點也不像。
范若華默默聽著媽媽(指范怡華)有些情緒的怨言,既不意外,也沒了原先的不理解。只是繼續聽她說:
至於,外公與外婆在那場私刑的六天後逝世,遺產也沒有母親的份,全給了其他的孩子。期間傳來一對星嘉坡富商夫婦在法國出遊時,坐車摔落山崖,當場死亡的意外新聞。至於他們在星嘉坡的產業,則歸母親和兩位小叔子所有,但她的那份被兩位小叔子跟遠嫁歐洲的小姑侵吞了。所以,才迫於生計帶著六個月大的我和幾位兄姊改嫁別的富商。
當下,依舊驚訝和不知所措!但堂姨卻淡定地表示:「那生父與養父都不是個好東西,就算三叔跟三嬸沒計畫這一切,也沒打死人,你依然還是會跟男方私奔,被賣入妓院,逃出來又被趕出家門。最後,還是會來到范家。」聽到這話,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接話。但她確實說中一點,外公若沒被范家收養,那後面整個人與事都會變調,我就不會到范家也跟他們沒瓜葛。
范怡華憶述完,就頓了頓說,跟你說這麼多,是希望你能明白,有些親人值得修復與珍惜,就像她的外公年輕時與養母及祖母之間,或前一任當家范齊和堂姨的敞開談話也是如此;這比高門、森嚴的規矩及滔天的權勢和鉅額的財富更令人可貴。
范若華聽罷,完全沒有之前抗拒的心理了,但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和阿姐不親,但我們三人都是你的共養母親,總是要往來的,比起我母親的惡劣,阿姐要好很多。」隨後說,雖然修蘭(范宜修的字,又字宜絜)不希望出現甚麼轉機,但她希望至少能破冰。
每次阿姐都會問她們:「若華最近在做甚麼?心情好不好?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一看修蘭得體回應,都想跟阿姐講:「你要想知道,就傳簡訊問她嘛!」
事後,宜絜都跟她講:「他們從小關係不好,你不能期盼長大了,關係就突然變好,若華也會不適應或更抗拒。所以,這件事只能慢慢來,還不一定能開始。」這幾天在思索宜絜的話,確實很有道理!隨即,不免嘆了一氣說:「我希望你跟阿姐能破冰,至少能接納,不求修復。」
范若華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是好!
范怡華見狀,就說:「看來還是得要修蘭從中幫忙與轉圜,才有可能。」沒一會,就跟她一起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