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年孝期已滿,府中白幡早撤。趙海棠卸下素衣的那一刻,心裡像落下一塊大石。
她對自己說,這些年對佟家已仁至義盡:婆母她守孝了,家她照顧了,子嗣也有了,如今可以退場,不負誰、也不欠誰。
這一晚,她在正廳與顯璋對坐,燈光昏黃,彼此的影子在地上拉得細長。
「顯璋,三年守孝,我已盡了媳婦本分,也盡了妻子的責任。」她聲音平穩,「如今佟家有子嗣,亦有女娘可以持家,我該走了。」
佟顯璋眉頭一皺,聲音冷下來:「妳又何苦?女人一生該守夫家,說走就走,旁人怎看?妳總是這樣,要強又麻煩,哪像菊瑛那樣懂事。」
海棠聽在耳裡,心裡微微一疼,卻只是淡淡一笑:「是我麻煩也好,懂事也罷,總之我不想再在這宅子裡耗著。」
佟顯璋的臉色陰沉下去,喉頭滾動卻說不出話。
他回到別院時,黃菊瑛正抱著次女佟芸溪哄睡,她早已透過奴婢知道,大娘子已提出和離。
黃菊瑛見顯璋進來,便立刻跪下,神態恭順,卻在恭順裡藏著幾分細微的鋒芒:「郎君,大娘子既然心已不在,不如隨她去吧。菊瑛雖不及大娘子賢能,卻是心甘情願守著這個家、守著您的子女。」
顯璋心疼的扶助她道:「妳雖心甘情願,可我怕旁人說妳篡位啊?」
菊瑛垂下頭,聲音柔得像絲絮:「旁人怎說無妨,只要郎君不棄,菊瑛都心甘情願的。妾只是覺得,大娘子若已無心,何必再挽留?郎君還有妾啊,還有這些孩子。」
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像一根細針扎進顯璋心裡。他心裡一陣複雜,回想海棠的冷淡與堅決,再看菊瑛的柔順,竟生出幾分煩躁。
正院夜深燈暗,屋裡只餘母女。
趙海棠輕輕攬過嵐溪,把她擁在懷裡,聲音低沉卻溫柔:「嵐溪,娘要離開佟家了。這一次,不是氣,不是爭,而是娘的心已經盡了本分,終於可以去過我想要的日子了。而且嵐溪已經長大,該自己做選擇了。」
嵐溪怔怔抬頭,眼裡滿是迷茫:「選擇?」
海棠點頭道:「若妳跟著娘回外祖家,或許會有人說閒話,但娘會護著妳,絕不讓人欺負。」
海棠頓了頓,又道:「若妳要留在府裡,依舊是佟家的嫡女,這份名分無人能奪,雖然娘與妳分離,萬不會與你斷了母女之情的。」
嵐溪聽得心口亂跳,緊緊攥著母親的衣袖,小聲卻堅決:「我要跟娘走。」
海棠一怔,鼻尖一酸,低頭緊緊摟住她:「好孩子……」
翌日清晨,顯璋入正院,見妻子帶著嵐溪一同收拾行李,神情大變。
「海棠,妳要走便走,佟家子孫必須留下!」
「不!」嵐溪撲到母親身前,眼淚奪眶而出,「我要跟娘走!」
顯璋沉聲斥道:「你是佟府嫡女,怎能一意孤行?你若隨你娘走了,旁人笑話的不是妳,而是我佟家!」
海棠咬牙:「她是我十月懷胎的骨肉,我不會丟下她不管的!」
夫妻起了爭執,嵐溪哭得滿臉通紅,看著父母劍拔弩張,心裡滿是慌張。
她本是緊緊握著母親的手,卻忽然鬆開了。她顫抖著看著父母,聲音斷斷續續:「爹娘..你們不要為嵐溪爭吵了!嵐溪願意留在佟府!」
海棠愣住,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嵐溪努力抬起小臉,勉強擠出一個懂事的笑:「娘,你一定要常回來看我,別忘了我喔……」
海棠跪下來抱住女兒,將她攬得死緊,嗓音哽咽卻一字一句:「娘決不會忘。妳是娘的命,娘怎會忘妳?」
臨行之時,院中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下水來。
趙海棠立在車旁,手已放在帷幔上,卻久久未能抬腳。顯璋站在台階上,臉色陰沉,冷冷道:「既是妳執意要和離,便走吧。我的女兒,你休想再見她。」話音落下,他甩袖轉身,硬生生進了門,再也不肯回頭。
嵐溪哭喊一聲「爹!」,卻只見那背影決絕消失。
黃菊瑛抱著幼女牽著佟璟站在廊下,眼裡一閃而過的得意隨即收起,換上柔聲道:「大娘子放心,嵐溪有我在,定不會受委屈。妳若想念,隨時能讓嵐溪去見妳的。」語氣裡似是體貼,卻帶著一絲勝利後的安穩。
海棠只覺胸口發涼,強忍著沒有回話。
她轉過身,彎下腰,緊緊攬住女兒。嵐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話卻斷斷續續:「娘,我會聽話,會好好長大,你也一定要好好的!」
「好孩子,娘會好好的,等娘安頓好了,就來看你!」海棠淚如雨下,卻努力勾起笑,額頭緊緊貼住女兒的額頭,「嵐溪,妳是娘的命,娘一日不忘自己,便一日不會忘妳。」
母女抱在一起,哭聲壓得低低,卻震得院落裡人人心口發酸。
最終,車夫催促,馬蹄聲響。海棠不得不鬆手,一步一步走上車,背影決絕卻顫抖。
嵐溪跪在廊下,背脊挺直得近乎僵硬。她眼淚終於滑落,卻死死抿住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