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子在無聲裡溜走。
嵐溪已快七歲,漸漸長高,聲音裡少了奶氣,會背誦《千字文》、也能在母親身邊學著繡幾朵小花。弟弟佟璟也是好動的年紀,走路跑跳如飛,總是追著婢子滿院子跑,滿口「祖母、祖母」喊得格外親熱。
只是無論嵐溪多麼用功讀書,老夫人最愛的,還是這個小孫子。
只要佟璟一進堂,老夫人便伸手把他抱起,滿面笑容,時不時在眾人面前誇:「這才是我佟家的正苗,將來可是要光宗耀祖的!」
黃菊瑛便垂著眼,低聲應和,帶著一絲說不出的得意。
嵐溪站在母親身邊,常常靜靜看著這一幕。她不哭鬧,也不去爭,只是緊緊抓著母親的袖角。
她記得母親曾說過:「女人難為,孩子無辜。」可嵐溪心裡仍有說不出的酸。
那一年春天,祖母的身子終於不支,撒手而去。
佟府頓時白幡遍布,哭聲震天。
靈堂裡,哀樂低沉。嵐溪穿著素衣,跪在母親身側,額頭隨著一下一下叩地,磕得隱隱作痛。
抬頭時,她看到母親眼中有淚,卻和旁人不同——那淚水像是哭給世人看的,背影卻輕鬆得近乎冷寂。
嵐溪不懂,只覺得母親似乎卸下了沉重的枷鎖。
夜深,靈堂人散。燭火只剩下兩三支,搖晃的光影映在母親面上。
母親輕輕吐出一句:「嵐溪,從今以後,娘終於不必再忍了。」
嵐溪怔怔抬頭。她聽不懂這話的深意,只覺得母親眼裡閃過一絲久違的光亮。
靈堂的哭聲漸漸散去,府裡重歸沉寂。夜風自門縫裡灌入,吹得燭火明暗不定。
偏廳裡,燭光映著兩張面孔:一張冷白如霜,一張陰沉似鐵。
趙海棠立在檀木案前,指尖緊緊壓著桌角,聲音低卻不再顫抖:「顯璋,你當初說過,娶菊瑛只是權宜。為了佟府,為了二叔的孩子能有個名分。」
她抬起眼,目光如刃,「可如今呢?黃菊瑛已經有了你的身孕,你要如何解釋?難道這也是權宜之計?」
佟顯璋眉心緊蹙,沉默良久,終於低聲道:「那是……我一時醉酒失察。」
「醉酒?」海棠忽地笑了,卻帶著淚,那笑聲在靜室裡顯得格外淒冷,「若真只是醉酒一回,又怎會夜夜不歸?你以為我不知?每次你說在書房看卷,其實呢?你都在她房裡!」
她一句句逼近,聲音顫抖,胸口起伏如鼓。
佟顯璋神色一震,唇齒動了動,卻找不出話。
海棠走近,直直看著他,「顯璋,你還要騙我到幾時?從一開始,你說自己孝順,不得已才迎她進門。說她只是弟弟遺孀,說你心裡只有我。可如今……」
她的嗓音忽地哽住,眼中霧氣翻湧,終於哀笑出聲:「如今呢?你把她真正放進了心裡。這才是真相,不是嗎?」
佟顯璋下意識想反駁,卻見海棠滿眼決絕,那所有藉口與辯解,都成了笑話。
他的聲音乾澀的道:「我只是容了她,可我對你從未變心啊。」
「未變心?」海棠冷冷打斷,淚水卻滾落,「未變心的丈夫,會夜夜棲在別的女人床榻?未變心的丈夫,會讓自己的妻子在這座府裡孤立無援?」
她捂住胸口,笑得淒涼:「顯璋,你說的情分、孝道、責任,說到底,只是你自己的一個藉口罷了。」
燭火搖晃,牆上映出兩人僵立的影子。
半晌,佟顯璋終於垂下眼,長嘆一聲,不再辯解。
屋裡寂靜,只餘海棠的呼吸急促,似哭似笑。她覺得滿腔情意已被生生掏空,整個人仿佛墜入無底的黑暗裡。
「好一個醉酒失察。」她終於再次開口,聲音沙啞,「這樣的謊話,你竟也說得心安理得。」
說完,她轉身背對,硬生生將淚水逼回眼眶。手指一推,把佟顯璋往門外攆去,聲音冷得決絕:「以後,別再踏進這屋。」
門板「砰」的一聲闔上,重重隔開了兩人。
內室裡,小小的嵐溪早被爭執驚醒。她揉著眼,怯怯推開裡間的門。
「娘?」她輕聲喊。
海棠一見女兒,心頭防線瞬間潰散。她撲上前,緊緊把嵐溪摟進懷裡,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顫著聲音喃喃道:「嵐溪,娘只有你了……」
嵐溪懵懂地仰著臉,被母親的眼淚燙得心慌。
她想起背誦過的女誡——說女子該守本分、該溫順柔善。可她不懂,若女子都要這樣,為何男人卻能三妻四妾?為何明明父親說愛母親,還要娶別人?
她小小的心裡,第一次生出一個難以解開的念頭:這世間,對女子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