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是南頭村一戶普普通通的佃農人家。
三代同堂,屋檐下擠著六口人——老邁的爺爺與奶奶,彎腰駝背的父親賀古,面相清苦的母親杜氏,大女兒賀草,以及比她小五歲的弟弟賀金寶。
賀古,是個標準的農人,大字不識,替地主種了一輩子田,肩膀被歲月壓得更沉,對自己早已認命。所有的盼望與力氣,都寄託在唯一的兒子身上——賀金寶。
杜氏,在村裡總被人叫作「賀家的」。
她日日在昏黃燈下幫人紡線、補衣,手指早已粗糙開裂。因為頭胎生的是女兒,她一直覺得對不起丈夫與賀家,心裡總有股虧欠與自卑。
直到生下金寶,她的腰桿才直了起來,聲音也漸漸大了,性子由過去的忍讓轉變得強勢,但在丈夫和公婆面前,仍是原先那聽話的媳婦模樣。
賀金寶,集全家寵愛於一身,是家裡唯一被寄望能光宗耀祖的人。
他被養得自大又單純,習慣了享受姊姊的付出,卻不懂得感恩。
為了讓他在村裡的私塾讀書,賀家不惜砸鍋賣鐵,可從五歲到如今九歲,他的書袋裡除了幾張破紙,沒換來什麼成績。
但賀家人像是被遮了眼,仍對他抱有期待,繼續供著他讀書。
賀家祖上是讀書人,書香風氣傳了幾代,早已去的七七八八。
隨著世代交替,家族沒落,賀家淪落到山野村間落了戶。
賀爺爺倒是繼承了讀書人一貫看不起泥腿子的態度,卻也不想自己這一代也早已成為自身口中那不堪的泥腿子。
賀古的第一個孩子,自然受到賀爺爺的重視,他們抱以十足的希望,期待誕下能夠光耀門楣的麒麟兒。
但卻生下的是個女嬰。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賀草,生來便不受重視。
她吃得少,幹的卻是最重的活,碗裡永遠是最薄的稀粥;自從弟弟出生後,更被灌輸「做姊姊的要讓著弟弟」的道理。
她心裡深處渴望著父母有一天能多看看自己一眼,可那份盼望從未兌現。
而在賀金寶還未出生前,賀草是家裡可有可無的存在。
隨手半個窩窩頭,或者一晚淡到不能再淡的稀粥,就打發她過一天。
吃不飽、餓不死,是她的生活寫照。
賀草被迫替自己找活路。
餓急了,就在村裡的角落翻翻雞鴨啄剩的穀粒,或是趁人不注意時去溪邊多喝幾口水,把肚子撐脹,讓晚上不至於餓得翻來覆去。
她的頭髮總是亂糟糟地黏成一撮撮,衣服破了又破,補丁落在補丁上。
這樣的髒小孩在村裡晃蕩,自然惹人嫌惡,換來的不是同情,而是白眼與嫌棄。
南頭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是佃農,自顧不暇,哪有人願意把口糧分給一個自己父母都不上心的女娃子?
於是,她總是在被人驅趕中渡過——從村口趕到村尾,再從村尾被撵回家門口。
賀家人覺得丟人,反而更加厭惡她。
可不知怎的,她竟也這樣熬過了幾個年頭。
也許是名字裡那個「草」字,真的讓她像野草般,哪怕被踐踏,也還是頑強地活著。
直到弟弟賀金寶出生,她的處境才稍稍有了轉變。
賀家不想浪費這副勞動力,為了讓她看顧金寶,才在她的碗裡多添了兩口飯,添幾根菜梗。
她才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存在似乎對這個家有了一點用處。
衛冷月看著年幼的賀草,背上還揹著尚在強媬中的賀金寶,步伐踉蹌地跟在父親身後下田。
小小的身軀握著比她手臂還粗的木柄,吃力地揮動鋤頭,砸進濕軟的泥土裡,每一次落下都幾乎要傾盡全身的力氣。
衛冷月不懂。
她無法理解——這一家人明明從未把她當過人看,為什麼賀草卻會因為碗裡多了幾顆菜梗,就高興得像得了什麼天大的恩典,滿心地向這家人感恩戴德。
她可以逃的,為什麼不逃?
甚至……她可以反抗,替自己討一個公道。
然而,也許這只是記憶的軌道使然。以魂魄的姿態存在的衛冷月,彷彿被某種力量鎖在賀草的身邊,無法離開半步。
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被迫看著一幕幕流轉在眼前。
但她能清楚感受到賀草的情緒。
每一次的飢餓難受;每一次,因沒照顧好金寶而被父親痛打的痛苦;
每一次看著金寶被娘親抱著哄的悲傷、每一次她躲在暗處偷看,那對親情溫暖的渴望……
以及那深埋心底、被覆蓋的怨恨。
深到連賀草自己都忘了。
記憶緩緩推移。
日子像被泥水泡過的布,沉重又沒有形狀。
賀草的每一天,幾乎都圍著賀金寶打轉。
清早,她得先替弟弟端出熱水,幫他洗臉、擦手,再送到母親身邊去吃早飯。
等金寶坐定了,她才有機會去廚口扒一口昨晚剩下的殘羹剩飯,邊吃邊趕去餵雞、撿柴、提水。
冬日裡,她會把自己那件單薄的舊棉襖脫下,替弟弟披在肩上,看著他在屋裡踩著火爐邊的炭灰,嘻嘻哈哈地喊冷熱。
夏日裡,田埂曬得發燙,她牽著金寶的手走在田邊,自己被曬得皮膚發紅,也不忘替他在頭頂撐一片用舊布縫成的遮陽。
這些事,沒有人教過她該怎麼做,也沒有人感謝過她。
就好像——這一切本來就該是她的責任。
衛冷月在一旁看著,心底像壓著什麼東西一樣沉重。
藏在賀草心底的怨意不似烈火般燃燒,而像是在暗地裡一點點滲進泥土的雨水,無聲卻無處不在,早晚會在某個時刻漫上地面。
那是個悶熱的午後。
金寶吵著要吃雞蛋,杜氏卻忙著在院子裡翻曬稻穀,隨口吩咐賀草去雞籠裡找。
雞窩裡只剩一枚雞蛋,還是隻老母雞方才下的,溫熱得燙手。
賀草握在手裡,心裡有些捨不得——這雞蛋若是留到晚些煮了,她也許能分上一小口。
可她才剛轉過身,金寶的手已經伸了過來,扯著她的衣袖就要奪。
「給我!」他尖著嗓子喊,力氣卻不小。
賀草為了護著雞蛋不被摔碎,躲避著金寶的手。
『你都吃過這麼多次了......我也想吃蛋......』
她心中那股隱藏的怨恨化作惡意,突然爆發。
賀草鬼使神差的推了金寶一把。
金寶一屁股跌在地上,後腦勺正好撞上地上的石頭。
「哇——」地一聲哭開了,聲音直沖屋內。
杜氏猛地回頭,眼見兒子滿臉眼淚,後腦紅了一塊,立刻衝上前一把扯住賀草的耳朵,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罵。
「沒良心的白眼狼!敢推妳弟弟!」
賀古也聞聲趕來,沒多問一句,抓起籬笆桿子狠狠抽了十幾下,把她拎進暗無天日的柴房裡。
「今天妳別想上桌了!好好反省去!」
柴房的門「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頭的光與聲。
這次賀草被打的最狠的一次,她幾欲昏迷斷氣。
那一日,賀草蜷在冰涼的泥地上,渾身火辣辣地疼,眼睛卻空空地盯著頭頂昏沉的木梁和掛滿蜘蛛網的角落。
她沒有哭,也沒有鬧。
第二天,柴房的門被打開,她慢慢走出去,沒說一句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幹活。
只是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反抗過——那次爆發,就像被扔進了柴房裡,和黑暗一同被鎖了起來。
衛冷月看著這一切,她垂下眼,心口像被什麼壓了一層厚厚的石塊。
她懂了。
不是不想反抗,而是不能,也做不到。
她看著那個在柴房裡一夜未眠的少女,像是看見了一株被暴雨拍斷根的野草,雖仍立著,卻再沒有向上的勇氣。
「傳承不可付強者,強者得之,或成霸王,或為劊子。」
「惟弱者知痛,方知力量可貴。」
兵心五問裡,她原先最無法理解的這幾句,她現在懂了。
相對於賀草來說,她是強者,她有能力拿起劍,就自以為是的認為別人也要拿起劍反抗。
持兵,或無法持兵,都有其理由,她沒有資格去斷定賀草的生存方式。
更何況,她只是記憶的看客,這一切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她只能見證這一切的終點。
賀草的記憶停留在某一天夜裡。
夜裡的路潮潮的,腳底的泥巴黏在草鞋上,走一步便重了一分。
趁著月色正亮,賀草挑著兩桶水,肩膀早被扁擔磨得發麻,只想快點回家,把水倒進缸裡就能歇口氣。
快到家門時,她聽見後方遠處傳來一陣混亂的聲音。
像是有人吼叫,夾著雞鴨亂飛的拍翅聲。
她愣了愣,正要分辨是誰家的狗在吠,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伴著鐵器碰撞的叮噹,正從村裡那頭逼近。
賀草心口猛地一緊,下意識回頭,只見幾團火光在黑夜裡顫動著朝她這邊湧來。
火把的亮光照出騎在馬上的人影,他們的身形高大、動作急促,夾帶著讓她心底發寒的氣息。
她什麼都沒想,雙手一抖,扁擔連著水桶跌在地上,水花濺了她一腿的泥。
她轉身拼命往家門跑去。
賀草氣喘吁吁地衝到門前,雙手一把推向那扇又舊又鬆的木門,卻「砰」的一聲,被從裡頭關死。
她一愣,立刻用力拍門,聲音因慌亂而顫抖:
「爹?娘?爺奶?金寶?」
裡面沒有半點回應,只有門後人的一句話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匆匆遠去。
「快關上——那群賊要來了。」
賀草的心瞬間像掉進冰窟,恐懼沿著脊背往上爬。她哭著拍門,用全身的力氣敲打:「不要!不要丟下我!讓我進去!」
「求求你們……我會乖乖的……」
門板在她眼中看似脆弱不堪,可她那瘦弱的拳頭卻敲得手心生疼,依舊紋絲不動。
她的呼吸因驚恐而急促,眼淚糊了視線。
她的身後有著什麼正在急速逼近,馬蹄聲混著男人的吼叫和火把劈啪的聲響,像是惡鬼一步步踏進她的世界。
她顫抖著回過頭,看見火光已近在咫尺,其中一人高坐馬上,俯下身,伸手一撈,整個人便被拎上了馬背。
她還來不及尖叫,眼前便被黑影吞沒——只剩下一陣亂顫的火光,在耳邊逐漸遠去。
衛冷月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心口像是被人緊緊抓住。
她好幾次忍不住想大喊,要賀草快跑,要她往反方向逃,可每一次張口,聲音都像被什麼力量吞沒,連一絲氣息都傳不出去。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賀草被那群馬賊拎上馬背,消失在火光與夜色交錯的混亂中。
之後的畫面像被人攪動一番,猛地陷入一片混沌——聲音、影像、氣味全都支離破碎,無法拼湊成完整的情節。
衛冷月發現,她不再跟隨賀草的身影,而是像被投入無底深淵,漂浮在一片黑暗與霧氣之間。
在這黑霧之中,偶爾有破碎的記憶閃過。
一間潮濕陰暗的屋子、木條縫隙透出的細光、陌生而低沉的聲音、粗糙的手抓住細弱的手腕……
但每當她想看得更清楚時,畫面便猛地崩解,化作空白。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又一股沉甸甸的情緒——恐懼、無助、絕望……
衛冷月只能依靠這些情緒去猜測:賀草應該是在被抓走後,被關押在某些地方,日子如同煎熬。
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這些記憶之所以斷裂,不揭露給她知道,是因為賀草不願意再去面對它們。
不只是逃避,而是本能地將那些時刻鎖在心底最深處,不讓任何人碰觸。
衛冷月微微蹙眉。
賀草前大半的人生,比起被抓走後,似乎沒什麼差別?為什麼這些記憶,反而成了她最抗拒、最不願回想的部分?
又是什麼事,讓她寧願用遺忘,把那段時間徹底掩埋?
她這麼疑惑的同時,突然感受到一股深深的絕望。
而此同時,賀草的記憶片段,像被人用水洗過般,漸漸清晰起來。
衛冷月感受著那股絕望,繼續看著回憶再度向前推進。
原本該一閃而過的記憶畫面定格在她被人粗暴地抓住胳膊、拖向木籠門口的那一瞬
那張佈滿細小木屑的籠門還沒被推開,她的身軀就被往外拽得東倒西歪。
衛冷月看見,賀草的穿著已經變了——雖仍破舊狼狽,但不再是賀家時那件洗得發白又泛黃的麻衣,而是另一套被風霜打皺的布衫。
衛冷月認出,那正是自己當初在賀草身體裡甦醒時,身上所穿的衣物。
一股不祥的預感從衛冷月心底升起——
賀草的腳步虛浮,被兩人架著往前拖,眼前的景象不斷晃動,天旋地轉。
下一刻,她被人一腳踢進一座破廟,身子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沒有力氣爬起來,視線被陰暗吞沒,耳邊傳來最後的聲音——
「呿!養了半個月,好不容易長點肉,結果是個病秧子,白費了小爺的口糧。」
「別說了,扔在這就算了,晦氣!」
「走了走了,還有貨得送!」
那幾張臉在回憶中模糊得看不清五官,衛冷月知道,這是賀草的雙眼已經無法再視物了。
衛冷月只能看著——看著那幾人遠去的背影。
又看著賀草掙扎著翻過身,臉孔朝上。
她的額頭和臉頰因高燒而泛著潮紅,但那紅色映在原本蒼白的膚色上,顯得格外刺眼。
她的雙眼已經沒有光了,可嘴角卻緩緩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細弱的手在空中虛虛抓了一下,像是要觸碰什麼。
那一瞬間,衛冷月感受到了她最後的情緒。
是解脫。
沒有飢餓,沒有冷眼,沒有日復一日的勞苦與屈辱。
賀草終於不再受苦了。
隨著那抹笑意一同消失的,是她的氣息。
一切在此收束,最終,賀草孤身一人死在破廟。
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從胸口被抽走。
衛冷月像是被人從冰水裡猛地拉起,猛吸了一口氣。
耳邊的風聲、低語聲、心跳聲在同一瞬間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寂靜。
她的意識開始回收,像是從遠得看不見盡頭的地方,慢慢踏回自己的軀殼。
她睜開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