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斜,老木門上的影子拉得長。
城南外城,鏡月樓的寧川府據點——「張記麵鋪」內。
香氣與雜音隔絕的那張桌邊,衛冷月平靜地望著對面的書生。她帶著離開寧川月餘,知府庶女被刺一事逐漸淡忘於人們視野中之後,返回的王芷柔來到鏡月樓替她毛遂自薦。
「她的情況,我都說完了,想必鏡月樓應當不會拒絕。」
書生搖著手中折扇,輕聲一笑:「姑娘為何如此自信,覺得在下必定會收下此女,是欺我鏡月樓無人嗎?」
即便他嘴中說充滿敵意的話,但實際上,書生語氣帶著玩笑,眼底含有戲謔。
王芷柔從衛冷月的身後走出。
此時的她,早已沒有原先那種嬌生慣養的深閨小姐氣派。
她脫下外罩的灰布衣,換上一襲素淺湖藍,眉眼未施粉黛,卻乾淨利落。
步伐初起時略顯拘束,裙角微顫,似有一絲遲疑,但很快便穩住了步調。她深吸一口氣,在桌邊立定,雙手壓在腰側,微不可察地收緊了指節。
鏡月樓的書生收起扇子,班正了臉,未發一語。
他用眼神一寸一寸打量著王芷柔,如同市井古玩攤前老練的商人,衡量面前這件「物」是否值當入手。
鏡月樓從不輕易涉足朝廷與江湖勢力的鬥爭。
但——這是在表面上。
實際上,若有利益可圖,也不拒絕成為「耳」,甚至偶爾伸出「手」。
況且,江湖勢力錯綜複雜,若有誰敢明目張膽的自稱為「中立」,反倒令人嗤之以鼻。
所以主動掌握情報,箝制其它勢力,使其有所忌憚,一向是鏡月樓的立身之本。
故鏡月樓樓主有令,即便偶爾偏離立場,亦不能違背鏡月樓規矩。
收下一個知府庶女,確實如衛冷月所說,能發揮出她曾為官戶之女的價值關。以她的身分於寧川府中或其鄰近府城的貴族、官吏世家內的情報,都能略知一二。
倒是能符合鏡月樓「聽」事,也就是情報蒐集的方針。
鏡月樓的情報來源有三類。
其一,鏡月樓主動佈滿大街小巷的眼線,他們負責收集最大量的、最駁雜的市井流言與民情。
這些情報單獨來看可能價值不高,但大量的情報匯總起來,經過抽絲剝繭、去蕪存菁,就能反映出一個府城,甚至是一個州的各類動向。
其二,由樓中之人,直接與上層階級之人進行交易,獲取的是最核心、最高價值的政治與家族秘密。
這讓鏡月樓的情報,不會僅僅停留在江湖傳聞的層次。
其三,就是隱藏在街頭巷角內的據點,如同這家「張記麵鋪」,直接向有鏡月樓承認的有資格之人買賣情報。
亦可挖掘和接觸各類能人異士,納入麾下供鏡月樓所使。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
書生再次露出那溫和且無侵略感的笑容。
「既然姑娘如此推崇,在下也不好推辭,此人,我鏡月樓收了。」
王芷柔肉眼可見的鬆了口氣,但下一刻,又繃緊了身子。
「但是——」
書生又換了一副臉孔,嚴肅正經的神色,一時間,讓幾人間的氣氛陷入緊張。
「凡入我鏡月樓,為避免洩漏機密之事,皆不可再與過往之人事有所關聯,王姑娘妳可要考慮清楚。」
「過往之人?可我還有四個丫環......」
書生略一沉吟,說道:「若是下人則無妨,但也須簽訂契書。」
「倘若犯了樓中之規,身為其主,也需受罰。」
一旁的衛冷月聽書生提到需與過往斷聯,皺起了眉。
這豈不是連她自己都不能再和王芷柔有所往來?這和她原本的謀劃不符......
像是聽到衛冷月心中所想,書生輕笑一聲。
「姑娘為引薦之人,倒不需如此。」
衛冷月這才放下心。
幾人談妥之後,安排了相關事宜及王芷柔的去處,衛冷月便要離開。
她剛轉身,卻聽身後傳來一聲輕喚:「衛姑娘。」
衛冷月止步,微微側頭。
王芷柔望著她的背影,眼神中浮上一層難掩的不捨。
這一別,或許短期內難再見面,也或許,見面之時,身份已不復今日。
她低聲開口,語氣裡含著一點遲疑,又透著由衷的感激:
「妳這些天的安排,我心裡都記著。」
「如今能站在這裡,能還活著,能有下一段路可走,是妳給我的機會。」
她心中明白,入了鏡月樓,她也是在外頭有了靠山。
即便日後被王家發現她未死,也不會主動認回她,只會認為她和江湖人士同流合汙,髒了王家的名聲,恐怕恨不得她這人從未存在。
她說著,終於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神情如同她今日所穿的湖藍衣裳一樣清爽而乾淨。
「鏡月樓的規矩我會記住,也會努力讓自己配得上這裡的一切,也不會辜負妳替我做的一切。」
那語氣不似賭氣,也不似自憐,只是一種決心的宣告。
衛冷月聞言,只淡淡一笑,沒有再多說什麼。
她半賣半強迫的說服書生收留王芷柔,除了本就想助王芷柔新生之外,實則也有私心。
師父留下的白玉信物,是憑證,也是與鏡月樓連接的鑰匙,但始終是前人遺澤。
她無法自己投身鏡月樓,而王芷柔,就是由她自己主動向鏡月樓提出的連接樞紐,在樓中有相識之人,日後若有所求,倒能行個方便。
「保重,有緣再會。」
衛冷月這才緩緩轉身,朝她點了點頭。
「保重。」
離開了麵館,衛冷月漫步在城南外城的街道上。
她沒有立刻返回阮府,而是腳步一轉,下意識地朝著城南的城門的方向走去。
東西南北四個方位的城區,皆由一道近兩丈高的城牆,做內外二城區分。
有如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外城城牆,高逾三丈,高聳如山嶽。
百步一哨,千步一崗,旗幟獵獵,巡聲不絕。
即便寧川府城所在之處並非軍事要地,但早些年間偶有山匪侵犯,這些城牆,給寧川府內的數萬居民帶來了安全與庇護。
衛冷月走得不快,心思還沉浸在對呼吸方式的推演之中,她在行走的同時,也在練習著自己領悟出的呼吸法。
不知不覺間,腳步已將她引至那道將寧川府一分為二的、高大而沉默的城牆之下。
直到一陣喧囂聲,如潮水般從前方不遠處的城門口湧來,將她的思緒打斷。
那不是市集的熱鬧,也非節慶的喧騰。那聲音,混雜著婦人的哭喊、孩童的啼哭、男人的怒吼,以及官差冰冷的呵斥聲,尖銳而混亂。
衛冷月眉頭微蹙,腳步一頓,發現那陣騷動來自於不遠處的城門。
朱紅色的厚重大門,作為高聳如峭壁的城門的唯一缺口。
她抬眼望去,只見南門的城門口,竟被一大群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的流民堵得水泄不通。
他們扶老攜幼,背著簡陋的行囊,臉上滿是長途跋涉的疲憊與絕望。
而數十名身穿官服的城衛,則手持長槍,結成一道人牆,冷漠地將他們攔在城門之外,不准任何一人踏入。
「開恩啊官爺!南邊發了大水,村子都淹了,我們只是想進城討口飯吃!」
「我們不是賊!我們也是大梁的百姓啊!」
「我的孩子發燒了,求求您,讓我們進城找個大夫吧……」
哀求聲此起彼伏,但城衛們不為所動,領頭的隊正只是厲聲喝斥:
「沒有府衙的文書,任何人不得擅入!後退!再敢往前一步,休怪我等刀槍無眼!」
衛冷月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她看著那些官差臉上的不耐煩,也看著那些流民眼中那份被逼到絕境的、近乎野獸般的恐懼。
城門之下,一列手持長槍的城衛,如同一道冰冷的鐵柵,將世道分割成截然不同的兩個部分。
左側,數百衣衫襤褸的流民擠作一團,哭喊聲、哀求聲與孩童的啼哭聲混雜在一起,徒勞地衝擊著那道紋絲不動的人牆。
右側,一條專供車馬通行的寬闊通道被清晰地隔開,一輛滿載著絲綢布匹的板車,在苦力的吆喝聲中,車輪沉重地碾過石板路。
緊隨其後的,是一駕裝飾華美的馬車,厚重的錦緞車簾緊閉,將內裡人的尊貴與外界的苦難徹底隔絕。
車輪駛過高大門檻時的顛簸,甚至未能讓那簾子晃動分毫。
看著這樣的景象,衛冷月的心中起了一絲波瀾。
南方大水。
她前陣子從阮承讓和沈如蓉倆夫妻的交談中聽到過,說是同州的臨汀縣連日暴雨,縣內的長汀河決了堤。
兩人的言語交談中,不外乎是擔憂水患會造成大批難民北上。
寧川府距離臨汀縣不過二百里,兩邊消息傳的快。但距離較遠的朝廷恐怕還未得知此事,所以相關治理撫恤的命令也未下達,這批北上的難民即使來了,卻也進不了城。
而大批受阻的難民聚集,會有暴亂的隱患。以及沒受到妥善安置而傷亡的人,造成疫病散播的可能。
衛冷月沒多看,轉頭就走。
城門的騷亂,自會有官員前來負責,輪不到她。
她幫不了這些人。
不遠處,衛冷月的身影漸漸沒入人潮,直到消失在街角。
一雙布滿細密皺紋的眼睛,正靜靜地盯著她的背影看。
那是個年逾古稀的老人,鬢髮早已花白,身形卻還挺直。
他眯著眼,似在努力從記憶的深處尋找什麼。
身邊一名中年男子見狀,疑惑出聲:「爹?您在看什麼?」
老人並未立刻回應,只是低聲喃喃道:「嘖……眼熟,真眼熟……可到底是在哪兒見過呢——」
「爹?」男子又喊了一聲。
「臭小子吵什麼,你打亂我了!」老人回頭,抬手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
男子摸著頭,一臉委屈又不解。
這時,一名婦人牽著個約莫五六歲的男童走來,笑著替男子解圍:「爹,阿生只是想問,您剛才在看什麼呢。」
老人這才收了脾氣,慢悠悠地說:「我瞧見個女娃兒,面熟得很……可我偏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說罷,他又轉回頭,望向衛冷月消失的方向,眉間的疑色並未散去。
老人姓田,單名一個槐,年逾古稀,七十有餘。
早年喪妻,膝下有二子一女。
村裡人都稱他為田老槐。
田老槐在水柳村時,向來行事低調,不喜張揚。
哪怕當年同時擁有兩個壯年兒子、家中勞力充足,他也不曾在人前擺弄炫耀。
他性子樂觀,不與人爭長短,村裡大小事,能幫則幫,能避就避,既不貪便宜,也不愛管閒事。
日子過得淡而穩,少思少憂,這份通透讓他在風雨歲月中活到了七十多歲,精神依舊健朗。
幾個月前,臨汀縣連下了半個月的雨。
田老槐察覺,流經水柳村的長汀河的河勢與水位開始異常,憑著多年耕作與打魚為生的經驗,以及年長者的生活智慧,他斷定大水將至。
但他仍然低調。
他的大兒子田致遠,於十年前投軍戍邊,至今未歸,田老槐託人修書一封,把消息告知了大兒子。
之後當機立斷,搶在大批難民之前,就帶著二兒子田致生、兒媳婦劉氏、大孫子田小寶,以探親的名義投奔在寧川府城做生意的女兒田致蘭和女婿一家。
他沒透漏水患一事給其他人,不是他自私,只因他和已過世的老伴,在很多年前逃荒來到水柳村。
所以他深知人心在遭難時的可怕。
說了,若所有人都信他倒還好,不過這不可能。
一但有人不信,便會質疑他大言不慚,蠱惑人心。
屆時若出了事,原先信或不信的人,必定會質疑他——
「你為什麼不早點說?」
「你為什麼不逼我們走?」
若水患沒來,他就成了一個散播謠言、人人喊打的瘋老頭。
只要他開口,就會把自己和一家人推入道德困境。
所以他保護家人的方式,就是保持沉默,獨自離開。
反正二兒子的媳婦是遠嫁,和娘家也不親近,兩家人早就沒了往來。
於是,當大批臨汀縣難民湧入寧川府時,他們早已在城中女兒家安穩落腳。
這日,本是田老槐帶著二兒子一家結伴上街閒逛,誰知行至南城門口,會撞見外城湧入的難民隊伍。
而他,又正好瞧見衛冷月轉身離開前,那驚鴻一瞥的面孔和背影。
「阿爺——小寶要吃糖。」
笑呵呵的田老槐正想抱起五歲的田小寶,但腰一彎,「咯噔」一聲,老骨頭抗議似的直叫喚。
他只好停下動作,改成伸手在田小寶圓嘟嘟的臉上捏了一把。
「小寶乖啊,告訴阿爺,你想吃糖葫蘆呢——還是糖人——還是糖果子?」
田小寶眨巴著眼,鼓著小臉蛋,奶聲奶氣地問:「糖葫蘆是啥?糖人是啥?甜果子又是啥呀?小寶都沒吃過。
田老槐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抬下巴朝街上的攤位指去:「那串紅亮亮的山楂兒就是糖葫蘆;那邊捏得跟人一樣的,是糖人兒;甜果子嘛——就是拿糖裹的果兒,酸酸甜甜的。」
小寶聽得眼睛發亮,小腦袋想了想,忽然笑開:「阿爺,小寶都要!」
牽著他的劉氏忍不住「啐」了一聲,半嗔半笑地道:「爹,娃兒還小呢,花那冤枉錢做啥。」
田老槐瞪了她一眼:「愛吃就讓他吃,幾個錢兒的事,又不是叫你們掏!」
說著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錢袋子在懷裡「嗚咚」一響:「出門前你姑姑給的,今天阿爺請客!」
田致生張了張嘴,正要出聲,卻被劉氏一把扯住了衣袖,只好眼睜睜看著自家老爹樂呵呵地牽著兒子,往賣甜食零嘴的攤子那頭走去。
兩口子只得緊隨在後,田致生皺著眉,壓低了聲音道:「媳婦兒,妳幹嘛不讓我說?妳剛才不是也說別讓小寶……」
劉氏手一伸,在他腰間猛地擰了一下。田致生皮糙肉厚,倒也沒覺得多疼,只是愣愣地瞧著媳婦,眼裡全是問號。
劉氏翻了個白眼,低聲道:「你又不是不曉得爹的性子,爹要是開了口,就不愛聽人攪他的興兒,你再說也白搭。」
「啊?可……是妳先說——」
「不這麼說,爹怎會想起那錢袋子?本來就是小姑子硬塞給他的,回去要是見爹沒用過,又得唸叨半天。」
田致生咧咧嘴:「唸就唸唄。」
劉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說什麼傻話?咱們住在人家屋檐下,吃喝都是人家張羅的,人家要孝順爹,自然得順著她的意,懂不懂啊?」
田致生搔了搔頭,滿臉茫然,不懂自家媳婦兒賣的什麼關子。
劉氏只好將話掰碎了講,好讓這憨人聽明白。
「爹年紀大了,拉不下臉用小姑子塞的錢袋子,小姑子性子又倔。空手回去,兩個人豈不是要鬥起嘴來?」
田致生眨了眨眼,「啊?喔……說的也是,小蘭從小就是這脾氣。」
劉氏瞪了他一眼,接著道:「我這樣一說,爹不就趕上了麼?非得給小寶買糖。這下,小寶想吃的有人給,爹要面子也有了面子,小姑子想孝敬的意思也成了,不是皆大歡喜嘛!」
這回,田致生才恍然大悟,像是被人捅開了竅,笑得憨厚又實在,一口一個「我家媳婦兒真是聰明」,誇得天花亂墜,把劉氏誇得臉頰都透了紅。
劉氏無奈,自家丈夫是個老實人,但就是太過老實了,姑嫂婦人間的相處門道他哪裡懂得。
她這輩子怕是都得替這家操碎了心。
田致生牽起了劉氏的手,憨憨地笑著。
劉氏老臉一紅,不由得想起了未嫁進田家前,兩人在鎮上初次相見的情景。
那時的她,一眼便被這個憨厚老實的男人吸引,轉眼間,兩人便一起走過了大半輩子。
她也沒有放開他的手,視線轉向熱鬧的寧川街頭,慢悠悠地道:
「當家的,咱們不能總靠著小姑子過日子。我看街上的豆腐坊生意不錯,要不去問問?就算只是幫工,好歹也能掙幾個錢,給小寶買件新衣裳,住在這兒心裡也踏實些。」
田致生嘆了口氣,搔搔後腦勺:「唉,我一個莊稼漢,除了這把力氣什麼都不會。不種田,我還閒得慌。」
見丈夫語氣鬆動,劉氏便順著話頭,把自己的想法仔細說了。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地跟上了前頭那對在攤位前挑選零嘴的爺孫倆。
熱鬧的叫賣聲、香甜的糖香混著人群的笑語,像潮水一樣湧來,也將這一家的身影,淹沒在寧川的市井煙火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