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不知不覺中往前走。
衛冷月依舊住在阮府後院。
她與王芷柔之間的事情,阮府中沒人知道,即便是知府庶女的死訊傳到阮府,也只是阮承讓夫妻間的口中談資,沒人會聯想到她竟牽扯其中。她依然在白日裡幫灶房砍柴、看火、打水、劈菜,每到快午時,便同花枝一道幫忙試菜,挾點熱湯或碎肉喂她一口,再用方巾將她因辣而泛紅的嘴角擦乾。
有時沈如蓉要出門,她便隨著一同去,護著主子與四娘、小蠶等人前往城中鋪戶巡看生意。
夜裡無事,衛冷月會拿劍在枯木或棄材上刻些什麼。
一朵花、一隻狐狸、一條打盹的狗……她不解為何雲雀最近總愛這些無用的小物,只是每當她將木雕放在雲雀桌上,看見她眼睛一亮的樣子,心裡便一片寧靜。
這樣的日子過了將半個月,裘家兄弟終於啟程北返。
離別當日,風和日麗,裘家兄弟前來阮家告別。
裘青洛哭得鼻涕橫流,雙眼通紅,依依不捨的模樣,旁人看了還以為是拆散了誰。
他雙手抓著衛冷月的袖子,嘴裡叨念著「姊姊你保重」、「若有難處我一定回來」直說得旁人一陣忍笑。
裘青淵在旁邊受不了,連續在弟弟腦門上拍了幾下,「你還有完沒完?別當著人家姑娘哭成這樣。」
「可、我、我捨不得走嘛!」
裘青淵無語。
這哪是捨不得,出來一個多月,怕是玩得樂不思蜀,不想回山莊練功讀書了。
裘青淵頭痛得不行,拍了弟弟幾掌,卻還是拉不動他。
直到衛冷月嘴角一抽,在一片尷尬中說:「既然要走,就別再叫姐姐了,我今年才十五。」’
裘青洛一愣。
「什、什麼?」他傻眼地看著她,「妳、妳才十五?比我小三歲?!」
雖然是裘青洛自己因為衛冷月身形比自己高的緣故,才自顧自地稱呼起『姐姐』,但從當事人口中得知,還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整張臉紅得像醃過的蘿蔔,後退半步。
「我還叫妳衛姐姐耶!」
裘青淵眼見弟弟整個人瀕臨崩潰,哭笑不得地一把將他拽走,半拉半抱地塞進馬車裡。
「行了,妳別理這傻子。」
他轉身,向衛冷月與在場的阮府眾人作揖告辭,神色恭謹:「多謝諸位這段時日照拂,在下兄弟二人,後會有期。」
馬車啟動,塵土拂起。
裘青洛探出車簾,眼巴巴地望著衛冷月揮手,還喊了聲:「衛姐姐——不對,妹——哎妳記得寫信啊——!」
衛冷月站在原地,望著他遠去,終於輕輕搖了搖頭。
她心中並無太大波瀾,只是淡淡想著,真是一個傻弟弟。
風過樹叢影輕擺,日子如舊。
夜深,月色正濃,銀白清光如水,靜靜鋪灑在阮府後院的竹林中。
衛冷月獨自立於林中,身影與竹影交錯。她手中持劍,腳下立定,目光凝如止水。
她正在復盤那一劍。
那日對上斷尺時,捨身而出的絕命突刺。
當時她右手以劍為槍,左足微轉、腰力前帶,劍尖筆直送出,一瞬間將自身所學與心志皆灌注其中,不為防禦、不為退守,只為一擊必殺。
她站直身軀,閉目深吸,腦海裡重現那刻的意志與決絕。
隨即——
劍出!
「唰」的一聲,劍尖劃破空氣,宛如利箭穿風,響徹竹林。
她收劍,又一次。
立定、擺正姿勢、刺出,腳下發力、脊背挺直、肩肘腕如線收放。劍尖與風摩擦出細細破空聲,在月下激起一道道清冷的餘音。
她一次、又一次地演練。
月光落在她的額上、劍上,也落在她腳邊輕搖的影子上。
她不再為慈燈寺的一眾僧人之命感到愧疚。
裘青洛說的沒錯,她不必拿別人的行為來懲罰自己。
即便做不到問心無愧,也無需因噎廢食。
她仍要繼續前行。
如今這些心結鬆了,她練劍時的每一式,每一刺,都少了幾分遲疑,多了幾分輕靈。
氣息順了,肌肉與關節的微妙運作也更貼合呼吸與重心,她甚至能感覺到身體某些過往不曾注意的細節。
腳趾抓地時的壓力感、背脊向內扣時的張力。
她站在竹林間,劍尖微垂,額上細汗未乾。
夜風拂過,竹葉搖曳作響,一道道光影如水般斜落在她腳邊。
經過一次又一次的重複——立定、蓄力、突刺,再立定,她終於能夠在連續幾次中,做到與那日斷尺對峙時幾近相同的速度與精準度。
她收勢站定,輕輕呼了一口氣。
這一刺,既非憑力取勝,也無虛張聲勢,完全是那一刻決絕心意的凝結,如風過無痕,卻直取要害。
雖說離「心隨意動」尚有距離,但她已隱隱感覺——這一劍,終將成為自己的殺招之一。
她忽地想起衛無咎留下的幾卷舊冊,那些被塵封的筆墨間,總會替某些武功招式起上個名。
她眉心一動,輕聲低喃:
「……若要為這一刺起名……」
她回望自己劍尖破風而出的影像——那一瞬,明明動作無聲,卻似有風鳥掠空,驚而不留痕。
她望著月光下劍身微微震動的光芒,喃喃說道:
「驚鴻。」
這一聲,像是風過水面的羽翅之響,在她心頭悄然綻開。
衛冷月凝神吐氣,雙膝微沉,腳步如釘入地面般穩固,手中霜懸劍隨之提起,又是一計突刺。
電光石火間,一道銀線破空。
劍尖劃破空氣的那一刻,宛若一道閃羽斜掠天際,迅捷無聲,卻又銳不可當。
劍鋒穩穩定格於前方虛空,她未推得過猛,卻剛好抵在那片月影與竹影交錯之處,精準得像是刺破了夜色。
她靜靜站著。
這是她今夜練習以來最完美的一擊。
手中霜懸劍輕顫著,未因收勢而靜止,反倒像是因為餘韻未了而悄悄顫動——那顫意細微、靈動,如鳥羽甩水,如泉中泛波。
衛冷月低頭望去,瞧著劍尖那一絲微不可察的震動,忽地,嘴角輕輕一彎,難得地露出一抹笑意。
她彎起眼睛,輕聲說道:
「你也喜歡這個名字嗎?那……就這麼定了。」
月色下,那張向來冷峻的臉,如今染上幾許少女才有的靈氣與俏意,彷彿在這片無人之境裡,她終於讓內心深處那點柔軟與童心,有了片刻喘息的空間。
劍名既定,心氣正盛,她順著這份一鼓作氣的感覺,將思緒轉向那日與斷尺對峙時所施展的另一招虛實交錯、如影亂舞的身法。
她緩緩閉上眼,回憶著當時的情境。
那時她不只是為了殺敵,而是為了控制對方的判斷、攪亂視覺的節奏,讓敵人在她的殘影之間不知所措、誤判虛實,直至露出破綻。
那是借風之靈動,動人之心。
她睜開眼,輕聲道出那個自心底浮現的名字——
「亂影。」
她默念了兩次。
亂影,風之意。
身形如影交錯、虛實難辨;敵心如入亂林,迷於其中,為她所控。
她拾起一枚掉落的竹葉,在掌心一折,心中思緒愈發清明起來。
這時,她自然地聯想到自己這幾式的本質與運用,腦海中逐漸理出一條分明的脈絡。
驚鴻;凝神斷念,一劍破空,如風掠羽,是純粹的攻擊意志與精準技巧的結合,直取要害、無需多言,是「理」之所在。
亂影;不求一擊致命,但求讓敵心先亂。身法輕靈飄忽,擾敵於無形,讓對方自亂陣腳,是「意」的干涉與節奏的掌控。
兩者結合,稱為風之雙軸。
從此,她劍中的風,不再僅是速度與輕盈的代名詞,而是既能斬敵,也能控心的雙重本質。
她的嘴角微微一彎。
像是替養了許久的狗崽子終於起了個合意的名,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心中一派舒坦。
她雖與兵器為伴,自悟武學,卻從未想過要替招式取名,今日倒像是破了個頭一次,竟有些妙趣橫生。
只是那份歡喜並未持久。
她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她知道,光有這些還不夠,她不是從小習武,體魄也非練武世家的根骨。
這陣子戰鬥的經驗早告訴她一件事:
她撐不過長戰。
如衛無咎曾所言,她不能每一次都靠意志力撐過去。
對手若拖延時間,她的攻勢就會漸漸減弱,手腳遲鈍,破綻自現。與其說這是戰法上的短板,不如說是——體力的缺陷。
她望著滿地落葉,忽地生出一種難言的悶感。
不是正經方式習武的弊端,終究浮出來了。
如今師父衛無咎已亡,她再也無法問個明白。
她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繞著霜懸劍的劍柄轉著,腦中卻在飛快地思索:
「光是矇口鼻挑水、砍柴,仍不能穩妥提升自己的底蘊,那只能減少耗損……怎麼做呢?」
月色更濃,夜晚的空氣有些悶,如今過了穀雨時節,即將邁入立夏,只要無風,夜晚的寧川也開始悶熱的讓人睡意全無。
竹林的空氣悶得發黏,連蟲鳴也停歇了一陣。
額上的汗滑下,她下意識調整了一下呼吸。
一呼一吸。
又快,又短,又亂。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心念一動。
就是這個。
呼吸。
不是那種她學不了的內功運行,而是最平常、最原始的呼吸。
她豁然抬頭,眼中有一道光亮閃過。
「人活著就要動,動得越多,氣也越亂。」
「能不能讓每一口氣……都更輕、更慢......更事半功倍?」
她不禁握拳。
她抬眼望天,月色映在她額前的汗珠上,閃出一道柔光。
她明白了,即便缺少師從教導,她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領悟學習,無需自行煩惱。
世間萬物運行,律法、規則、道理,進而至武學一道。本就是前人,一步步摸出來的答案。
她為何不能自創其中法門?
如果呼吸可以調整節奏與負擔,那她是否能創出一種屬於自己體質的呼吸方式,不走內功之道,卻能讓自己活得更久、打得更穩、撐得更遠?
自此之後,衛冷月投入武學的自我領悟之中而不可自拔。
她不斷的思考、並完善自身所想。
某天午後,她看到一隻在牆上打盹的貓。
那貓伸長了身子,慵懶的趴著,享受著陽光帶來的溫暖。
她提著水桶,就站在一旁看著。
花枝經過見狀,驚訝地說著:「這貍奴可真乖,也不怕人,就這麼躺著呢!」
就像是在瞧不起她們倆人,那隻帶著漂亮的橘色毛色的貓,翻了一個人性化的白眼,身子一轉,一屁股對著人,繼續睡著午覺。
衛冷月一直在觀察牠在睡眠時發出的呼嚕聲,以及其中那悠長、深沉、幾乎不可聞的呼吸。
又過了一陣子,四月底,恰是春歇夏啟之時,也是雲雀的十二歲生辰。
生辰的前一天,衛冷月出了門,趕往北城的『瑞寶齋』,和王芷柔初次會面那次,她就注意到店裡的首飾的確精美,問了價格,是她能負擔的程度。
於是她提前七日,在瑞寶齋訂製了一支髮釵和一對耳墜,分別為燕子、黃鶯的樣式。作為送給雲雀的生辰禮。
取回訂製的首飾後,在回來的路上,衛冷月經過一間鐵匠舖子。
鋪子發出沉重的敲打聲,咚咚的聲響如同敲在心頭,令人震撼。
燒著正旺的爐子發出一股股炙人的熱氣,撲在爐前打著赤膊地敲打的糙漢子們身上。
衛冷月慢下腳步,倒不是為了要看那些流著汗水的健壯身軀。
她注意到的是火爐旁的鐵匠在拉動風箱時,那種一推一拉、節奏分明的動作,以及風箱吹出的風之鼓動。
她記住了那節奏,離開了鐵匠舖子,朝著阮府趕回。
隔日,收到了首飾的雲雀十分歡喜,像個莽撞的幼獸,直撲向衛冷月的懷中,親暱的磨蹭著。
「謝謝冷姐姐——這耳墜子好漂亮啊!我好喜歡!」
衛冷月溫和一笑。
「妳喜歡就好。」
不等花枝倆人開口,她又趕緊解釋:「妳們過生辰時,也會有的。」
言下之意,就是請花枝和小蠶別再用那副像在瞧負心之人的幽怨眼神盯著她們了。
「唉唷——哪能呢,我們何德何能,能收到如此貴重的禮物——」
「就是就是——」
花枝似笑非笑,故作責怪,用陰陽怪氣的語調調侃著說,小蠶連聲應和。
衛冷月心累,突覺得自己像是一碗水端不平的家中長輩,無可奈何。
「知道了......妳們想要什麼樣式的?」
花枝噗哧一聲笑出。
「好啦好啦,說笑呢,哪能真要妳破費,而且戴著這些玩意可不好做事,還是雲雀妹妹戴著合適。」
「是啊,想到自己身上掛著這些玩意打算盤,我就覺得彆扭!」
小蠶說罷,抱著雙肩,作勢抖了幾下,故作嫌棄。
聽到這,雲雀可就不滿了,她鼓起嘴抗議。
「瞧妳們說的!怎麼,合著我就是個不用做事的花瓶,所以戴著這些才合適啊!」
小蠶在雲雀的頭上揉了幾下,攪亂了原本的盤髮。
「可不是嘛,雲雀妹妹——」
「啊!夫人替我梳的!妳這死丫頭——」
雲雀揮舞著拳頭,追著笑得花枝亂顫的小蠶跑了起來。
到了夜晚,衛冷月又回到了竹林小院。
夜深人靜,她盤腿坐在院中,感受著夜風的吹拂,在心中梳理著這段時日的體悟。
她模仿著那隻睡著的貓,一邊放緩、 一邊拉長自己的呼吸。
她數著自己的心跳,漸漸地,她發現自己的心跳緩了下來,每一次口鼻所吸入的氣,似乎更能被身體所吸收。
感覺到自身氣息有所變化,她站起身,抽出劍。
她使著「亂影」的身法,白色的身影在灑滿月光的院中飛快穿梭,快的像是連影子都追不上。
她手腳並用,揮舞著劍,就這樣持續了三刻鐘,直到她感覺到體力開始不支、四肢開始痠痛僵硬。
她調整了呼吸的方式,蓄力時吸氣,發力時吐氣,將呼吸的節奏與身體的動作完全統一。
她的身體再次漸漸的變化,配合著呼吸,她可以在使出相同的動作下,節省更多的力氣。
她再次使出「亂影」,直到身體再次發出抗議,才停了下來。
她算著時間,驚訝的發現,調整呼吸後和未調整前相比,她竟可將持續活動的時間拉長一盞茶。
別看只有短短數秒,這可是一大突破!
只要再將這種呼吸方式精進一番,日後大有可為。
衛冷月壓抑住心中的激盪,坐回石桌旁,她握起桌上的酒盅,將酒緩緩倒入一旁的杯中。
不知何時開始,她也有了飲酒的習慣,不過,她與把酒當水喝的衛無咎不同。
衛無咎飲酒,是長年的習慣,且多數是借酒澆愁。喝了酒,可以讓他暫時淡忘過去的痛苦與回憶。
他雖也會計較酒的滋味,但可說是有酒萬事足。
而衛冷月飲酒,多數是為了提神,感受酒帶來的感官刺激之後,她會本能的將酒意壓制。
所以酒反倒可以讓她心神安定且專注。
而她自己,也很享受酒本身的滋味。
藉著此時思緒正是清明的時候,衛冷月對之前的領悟做出了整理。
靜時,當息潛於心,心沉如潭,可復體力。稱為——「藏息」。
戰時,當息隨劍轉,氣定神凝,可調節奏。稱為——「調息」。
她再次回想著和斷尺對戰時,於生死之間的感官體驗。
危時,當息斷如斬,意貫於劍。
稱為——「斷息」。
「生者,呼吸乃生之根本。」
她正在一步步從自己的身體裡挖掘著寶藏。
她不再需要什麼虛無飄渺的內力,這份力量,完全屬於她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