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最近這個狀況,還能畫畫嗎?我記得你上次說的美展的時間快截止了…」餐後,M一邊收拾廚房,一邊問了她一直記掛著的這件事。
「其實我一直有在進行,每天多少都有一點進度。如果…如果沒有蛇,沒有恐慌發作,畫畫反而能讓我心情平靜一點,不會去想亂七八糟的事。而且也差不多要完成了,完全趕得上截止時間」。
「那我可以先看看嗎?」
「當然囉!」她把碗盤擺到架上,擦掉手上的水珠,領著M來到她的工作室。她的工作室是小公寓裡採光最好的房間,地上橫豎擺著大大小小的畫布、畫架,完成品、未完成品,靠牆的櫃上是各色油彩,一旁的桌面散落著各種不同尺寸的畫筆、刮刀。小小的空間裡浸潤著濃厚的松節油和顏料的氣味。面窗而立,眼前立著一幅10F尺寸畫布,就是她進行中的作品。
畫作的色調偏昏暗,背景看起來是深秋的樹林,地面鋪散著枯枝落葉。遠方靛藍的天色裡透著一層淺灰黑,應該已是日落向晚時分。樹林裡擺著一張暗褐色長餐桌,桌上放著大大小小、盛裝著食物的餐盤,是晚餐時間嗎?餐桌中央偏左處,坐著一長髮女子。女子面容低垂,穿著一件高領橄欖綠色蕾絲洋裝,兩手交疊著放在前方桌面,看似靜默無語。除了女子,其他都是半羊半人的生物,或坐或站圍著餐桌。有張著崢嶸大角、穿著黑色燕尾服的公山羊,也有穿著白色或紅色絲綢貼身長禮服的母山羊。
「啊!」
「呵呵,你發現了?」
畫裡的綠衣女子,胸前剜開了一個大洞,從洞口可以看穿到她身後的樹林。女子面前的桌上,一個描花白盤盛裝了一顆心臟。心臟寫實細膩,幾乎比擬醫學解剖圖譜,肌肉紋理、大小血管都仔細地描繪了出來,甚至好像能從畫布感覺到微微的跳動。女子交疊的手上隱約可見一把沾染血跡的皮製手把小彎刀,是她自己把心剜下來、盛在盤裡的嗎?心臟的旁邊,擺著尋常的食物,生菜、烤雞、長棍麵包、蘋果派、藍莓蛋糕。高腳杯裡的紫紅色液體,是酒還是鮮血呢?那群半羊半人的生物,舉著酒杯,熱烈地彼此交談著,好像那女子、心臟、鮮血都不存在他們的視線中。
「你知道我也把他畫進去了嗎?你猜猜看,他在哪裡?」
M瞇著眼,盯住每隻羊人細看,最後指著綠衣女子身邊那隻公山羊,「是他嗎?他好像有點斜著眼在看那顆心臟,看起來有點在意、不太自在的樣子」。
她搖搖頭,拿起畫筆指向畫面最右側,離女子最遠、頭角最為崢嶸歪斜的那隻公山羊。公山羊攬著一隻穿著白色禮服的母羊人,對著眾羊人們高談闊論,他的目光與綠衣女子所在的方向毫無交集,女子的一切看似都與他無關。「其實是他」。
「哎,你這個傻孩子。把心都剖出來了,你不痛嗎?」,M紅了眼,用力摟了她一下。
那天晚上M離開後,她獨自坐在畫室,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作品。她感覺蛇好像在皮膚底下蠢動,用著比以往稍小的幅度爬伏。她用畫筆壓住皮膚,想壓住那一陣騷動。可能是傍晚M做給她的那盤蛋包飯,今天的蛇很快就安靜下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拿起最小號的尖頭畫筆,在女子胸口的大洞裡,很仔細地畫上一隻金色小蛇。小蛇盤踞在洞口,伸長了頭,用牠晶亮的紅色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最遠處的那一對大角。
8.
一開始她還會數時間,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一個月、兩個月,後來慢慢不再數了。她不再數日子後,蛇也慢慢不太來了。偶爾蛇出現的時候,只會讓她指尖輕微麻痺、心跳加快,但不再那麼巨大濕冷,也不再那麼令她害怕。血清素似乎馴服了蛇。她如常地過生活。在大學當助理,在家裡畫畫,去畫室指導學弟妹,吃飯,睡覺,過日子。她跟M也偶爾見面,但她不再提起蛇,也不再提起男人,M也不問。M知道,她又恢復成以前那個,什麼眼淚都藏在心底,酷酷又堅強的她。
一天晚上,她待在工作室,把森林裡的羊人餐宴做最後的修飾。靛藍顏料有點少了,她拉開書架抽屜,想拿出新的顏料,卻在抽屜角落看到露出的便條紙的一個小角。什麼時候出現的這張便條紙?她把便條紙從一疊顏料下面抽出,收住了一口氣,看到上面他凌亂潦草的字跡:「畫稿幫你收進書櫃最上層抽屜了,還有,你畫的蛇好嚴肅啊!」便條紙的下方,男人畫了歪扭扭的一隻蛇,嘴角微微上翹,還加了兩條粗黑的眉毛。她想起來了,是那天他幫她收拾工作室後留下的紙條,那時候她還笑著跟男人說他根本不懂藝術,順手就把紙條塞進抽屜深處。當時她還不知道蛇是什麼,他當然也不知道。她緊捉著紙條,盯著像蠟筆小新一樣的怪蛇,很久無法再移動。原來那個時候蛇已經在了,在畫裡,也在她身體裡,跟他的話語、文字一起。不過這一天蛇只有靜靜躺在便條紙上,沒有真的出現。
知道美展落選的那天,蛇也沒有來。老師、朋友們傳來訊息替她惋惜和打氣,她客氣有禮地回覆了所有訊息。M的訊息讓她稍微濕紅了眼眶,「我帶草莓鮮奶油蛋糕過去,等我」。但她一直等待著的訊息,始終沒有出現。她噓了一口氣,照樣過她的日子。
日子唯一改變的地方是,她每隔兩周會固定去找那位眼神誠懇的醫生,領回她的血清素藥物。醫生努力了幾次,終於確定她不是個願意打開城牆的人,之後他就只在門口問候,不再嘗試深入探問。她一直很感謝醫生的體貼。
她持續餵食血清素予蛇,蛇漸漸萎靡隱身,回復成一條小蛇。她心底的空洞也沒有再擴大,她暫時得以站在洞口邊緣,努力地不再往下陷落。但她知道蛇還在,空洞也還在。當偶爾,從遠處,或不經意地,聽說到一些跟男人有關的消息時,蛇又會從洞裡探出頭,用牠晶亮的紅眼睛直直地盯著遠處那一對大角。
9.
沒有繼續數日子後,日子的腳步似乎就加快了,也沒再那麼凝窒難行。她漸漸習慣了沒有蛇、也沒有男人的生活。一天她從學校回到家,打開門看到玄關有雙熟悉的灰色工作靴。跟以前一樣,靴子一隻橫躺在地上,一隻直挺挺地立著,她一直不懂要怎樣脫鞋才能讓鞋子呈現這樣散亂的姿態。於是她也跟以前一樣,把兩隻鞋整齊收擺放好。男人回來了。她知道男人在哪裡。她走進工作室,看到男人把她美展落選的那幅畫立在畫架上,認真地看著。她靜靜站到男人身邊,嗅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
「下班了?」
「嗯」。她點頭。
「這個是我,對不對?」男人手指著畫面最遠處、那一隻崢嶸歪斜大角的羊人。
「嗯」。她又點頭。她知道男人一直都懂。
「…你知道…我真的沒有辦法…」男人輕輕地說。
「…嗯」,她只能點頭。她也一直都懂。
男人伸出手,在她的長髮和脖頸間揉搓了幾下。
「這麼好的畫,評審真是太沒眼光了。我們來找個地方把它好好掛起來」,男人拿著畫,一邊說,一邊向門外走去。她沒有跟上去,只是望著門,直直地盯著男人的背影。
然後,她心裡那一對晶亮的紅色眼睛,也睜開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