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冷月隨著四娘回到府中,四娘先去向老爺夫人稟報。
而衛冷月回到自己小院後,她將手中那卷口供小心展開,字跡略顯倉促,顯然是巡捕司在混亂之中急記的。
她凝神細讀。——「報案者多為城南外城一帶貧戶,報案者多言昨夜孩童尚在家中,至辰時醒來,方覺人已不見。」
她指尖一頓,眼神沉了下來。
若是白日被拐,必有人目擊,但口供裡無一人見到異樣,所以如口供中所述,是在夜間犯案。
但賊人是如何掩人耳目的?
——「有鄰里言夜間犬聲未起,僅覺天色陰沉,無異狀。」
連狗都未驚動,定是有人灑下迷藥或煙粉等藥物迷暈屋中之人。
那這夥人就不是普通賊人,是組織行動。
她合上口供,腦海迅速拼湊。
這不是臨時起意的做案,而是先觀察多日,確定了目標孩童的居所與作息,再分頭同時下手。
如此一來,幾十戶人家皆在同一夜間失子,待父母們在辰時醒來時,才發現懷中床畔空空如也。
這是精心布置、分工明確的團夥行動。
若不早已勘查巷陌地勢、熟記門戶方位,絕無可能在一夜間將數十名孩童悄無聲息地擄走。
想到此處,衛冷月不由緊握手中口供,指節泛白。
受了賀草的過往影響,她雖然無法共情父母對孩子的骨肉親情,但劉氏和其餘婦人那絕望的哭嚎和神情令她不忍。
視若珍寶的孩子不知去向,她們承受的該是多大的痛苦?
她壓下激盪的情緒,讓思緒恢復,並推敲著她的行動規劃。
她心中暗暗分出脈絡——
要在同一時辰擄走孩子,必先事先觀察、挑選目標;要讓孩童在熟睡中不起聲,必有藥物作祟;而轉運數十名孩童,更需車馬、藏身處與通路。
要調查這些線索和方向,她無法一個人做到。
她需要幫助。
她正想著可求助的對象時,耳邊傳來輕緩的敲門聲。
「阿冷,在嗎?」
「四娘嗎?請進。」
四娘推門而入,目光落在她的神色上,目光先是落在她略顯凝重的神色上,隨即注意到地上散了一圈紙張,墨跡未乾,上頭寫滿了字。
是衛冷月將腦中所思寫在紙上。
四娘微微一怔,彎下身拾起其中一張,細看良久,才抬眼望向衛冷月。
「這些……都是妳寫的?」
衛冷月點了點頭。
四娘的神情複雜,像是驚訝,又有些心疼。
她將紙張放回案上,說著:「老爺和夫人喚妳過去,有話要問。」
衛冷月隨著四娘一路來到前院,廳中燭光柔和,映照著堂前的案几。
阮承讓與沈如蓉正並肩而坐,低聲交談,神色間既有沉思亦有隱約的凝重。
聽到腳步聲,他們同時抬首望來。四娘上前行了一禮,輕聲稟道:「老爺、夫人,人已帶來了。」
阮承讓微微頷首,隨即放下手中茶盞,目光落在衛冷月身上。沈如蓉也緩緩轉身,示意她上前。
「冷月來,坐下吧。」沈如蓉的聲音溫婉,卻帶著幾分不容拒絕的沉靜。
衛冷月依言入座,背脊挺直,神情凝定。
阮承讓目光停駐片刻,才開口問道:「方才四娘說,妳們在街上,碰上那起孩童失蹤之事?」
語氣沉穩,帶著官場習來的嚴正。
沈如蓉則隨後接道:「我們想聽聽,妳所知的情形。這件事牽連甚廣,妳可莫要有所隱瞞。」
衛冷月將遇到王捕快後的事情簡略陳述。
兩夫妻靜靜聽著,不時交換一個眼神。
說完後,廳中短暫陷入安靜。
阮承讓沉吟片刻,指尖在案几上輕輕點了兩下,說著:
「此事非同小可,可需要府中協助?」
沈如蓉聞言,先是略帶驚訝地看了丈夫一眼,隨即便心領神會。
向來都是這孩子護著阮府多次,如今正是回報之際。
「是啊,冷月。若需協助,盡管提出便是,不過......為何妳想助那婦人?」
「我識得那婦人,應是和我過往有關,今日本是請四娘陪同我前往拜訪,不料遇到此案。」
於是衛冷月又簡略說明了和四娘今日原先目的,阮承讓夫妻聽了,才明白她為何會突然對本不相識的人伸出援手。
阮承讓叮囑道。
「既然妳對那家人有所求,這番幫助倒是人之常情,但妳需謹記,切勿挾恩圖報。」
「是。」
衛冷月心頭一轉,忽地想起方才自己還在煩惱一人分身乏術,此刻正是時機。
於是她對阮承讓夫妻倆提出了自己認為可從大量採買藥物和車馬藏匿之所追查的推論。
阮承讓聽了,手指又在案上一敲,緩緩點頭。
「此言有理。阮家名下也有幾間藥舖。可先從自家舖子查起,再藉此牽連各家同行,逐步擴大探詢。若真有人近日大量購買麻醉、安神之類藥材,總會留下痕跡。」
沈如蓉亦道:
「若由咱們舖子掌眼,問詢起來也不致惹人疑忌,倒比妳一個丫頭親自奔走來得穩妥得多。」
衛冷月垂下眼,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將心中疑慮吐了出來。
「只是......有些事我想不清。」她輕聲道,眉間微蹙,目光落在桌案一隅。
「若真有一群人事先籌謀,購買藥材、備下車馬,這樣大的動靜,不就是自家留下線索,叫人順藤摸瓜?我能想到,巡捕司自然也能想到,這些人既有能在一夜之間同時下手的手段,又怎會如此粗糙行事。」
她的聲音裡帶著困惑與自省,像是懷疑自己的推斷過於淺顯。
阮承讓聽完,指尖仍輕敲著案几,神色沉著。
「阿冷,妳雖思覺敏略,卻有些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我身為主簿,雖不會直接經手巡捕司的案子,但這些年相關卷宗也翻閱不少。」
「妳方才所說,固然合情合理。但可從另一方設想,這等粗糙手法,反倒顯出他們缺乏真正的領頭人,沒有詳盡籌謀。」
他停頓片刻,語氣一轉,帶著冷靜的判斷。
「先前我曾聽聞李捕頭所言,府城內似乎有群亡命之徒專行拐賣婦幼一事,且極有可能和那劣弟......承禎有關。」
說到這,阮承讓臉上露出沉痛和掙扎的神情,像是不願多想。
但他很快壓下情緒,再次冷靜且精闢的說著。
「聽聞前陣子李捕頭剿滅了府城內的酆門據點。依我猜測,定是有餘黨未除,且已與這群賊人聯手——」
「此案極有可能,是這群亡命之徒想在離城前再做一筆大案,其手法才會如此不計後果,驚動全城。」
衛冷月聽後才明白,自己是鑽牛角尖了,反倒沒看清大局。
「原來如此……」
她低聲喃喃,眼神漸漸清明,隨即起身一禮。
「謝謝老爺提點,冷月受教了。」
「這不算什麼,想必李捕頭也定是同我所想,如今應也早已派人照此線追查,這倒顯得我們有些落後於人了......」
「這......」
衛冷月一愣,阮承讓這麼一說,倒是讓她再次陷入疑惑。
一惑方解,二惑又來。
若她也照此線進行追查,豈不是跟著巡捕司的腳步走,這樣有何意義?
是她想錯了嗎?
不等衛冷月想清楚,阮承讓已開始交代。
「四娘,妳立刻去通知鋪子,讓管事們查一查近期有無人一次採購大量藥材,尤其是安神、麻醉、催眠一類。若有可疑,務必盡快回報。」
「另外再派人到城中牙行詢問,是否也有人採購大量騾馬、輜車等物。」
「是,老爺。」
四娘垂首應聲,隨即退下,腳步急促。
廳中一時靜了下來,只剩衛冷月仍杵在原地,眉頭緊鎖,似在沉思。
沈如蓉望著她,溫聲問道:
「冷月,妳怎麼還站著?可是心裡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無、無事,我也去四處探探,或許還有些蛛絲馬跡可尋。」
說完,衛冷月便在兩人疑惑的目光中退下。
她走在回返小院的石徑上,腳步放緩。
她的耳邊風聲帶著庭樹的沙沙聲,卻驅不散腦中的雜思。
——李宏朗不像是要她隨著巡捕司去做些無用功。
雖說兩人不算熟識,可她知李宏朗為人正直,若真不願她摻和進來,定會當面喝斥,絕不會繞彎子。
那麼,他為何不明說?
衛冷月仔細思索。
或許,有什麼是巡捕司的身份與手段所不能觸及的,而她能做到。
可究竟是什麼?
官府能派人查藥舖、牙行,能進戶盤問,能張榜告示,這些都是明面上的舉措。
可明面之外呢?
她和官差有何不同?
若她和捕快分別詢問同一人——
是了,有些人絕不會對捕快吐露實情,也有些地方,身為官差的巡捕司也未必能深入。
是城西——聚集江湖人士的龍蛇混雜之地,還有其鎮守的城坊司。
城坊司管行政與日常治安,巡捕司管破案與剿匪。
這群人若要趕在離城前犯大案,定是挑選容易下手的目標,城北與城東多為工坊、碼頭、官戶。進出管制、治安森嚴、有宵禁。若她是賊人,絕不會選擇於此二處犯案。
而王捕頭交給她的,是城南一帶,家中丟失孩童的百姓供詞。
對,還有城西的,城西百姓若要報案,不會捨近求遠,定是直接到城坊司。
「為何兩司消息不連通,難道巡捕司與城坊司不和嗎......」
「沒錯!我在街上見過捕快和巡街吵架喔,還差點打起來呢!」
花枝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聽見衛冷月的喃喃自語,做出回應。
「當真!花枝妳見過?」
衛冷月抓住花枝雙肩,激動的搖晃著,但也收著力不弄疼她。
「是啊,好幾次呢,穿紅衣袍子的捕快和穿青衣長衫的巡街,每次兩夥人遇到都會吵,罵得可難聽了,什麼青衫蠹蟲和紅衣殺胚的,我和小蠶上街時都見過。」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妳明白什麼了?這麼開心?」
花枝不解地問,衛冷月也沒多做解釋,只是狠狠的抱了花枝一把,然後飛快離開。
離開前拋下一句。
「花枝謝謝妳!下次換我掌廚,請妳頓好吃的!」
花枝不明所以,困惑的搔搔臉。
「什麼啊......搶我飯碗還說要請我......」
衛冷月回到院中房間,抓起外出用的帷帽和「霜懸」劍掛在腰間,便出了阮府,疾步朝著城西方向趕往。
因孩童失蹤案震動全城,府城內下了嚴令,各處街道出口皆設了關卡盤查。
街口人潮擁擠,哭喊聲、質問聲此起彼落,偶有孩童被母親緊緊攥著衣袖,生怕一個轉身便也消失。
她排在人群中,眼見前頭檢驗愈加嚴格,不少人被翻檢隨身包裹,氣氛愈發壓抑。
排了約半個時辰後,終於輪到她。
衛冷月取出腰間的令牌,遞上前去。
令牌之上,冷字一筆鐫刻,簡潔有力。
門衛只低頭掃了一眼,像是從牌上的紋樣辨認出此為阮府所屬後,不像盤查其他人時般嚴格,只抬手一揮,就放了她過去。
衛冷月腳步一頓,心中泛起一絲疑惑。
——為何旁人被盤查得嚴苛,她卻如此輕易放行?
她眉心微蹙,隨即轉念一想。
或許,這並非門衛的疏忽,而是李宏朗暗中交代過。
巡捕司既已全城布防,他若真不欲她摻和,斷不會在關卡上留這份方便。
這是對她的一番考驗。
若自己真只是隨著巡捕司的腳步,依樣追查,反倒會顯得無用。
若她真跟在後頭白費功夫,恐怕換來的只會是李宏朗的失望。
衛冷月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緊迫感,彷彿三日之限正化作無形的鼓聲,在耳邊沉沉催促。
她深吸一口氣,邁步踏入城西。
街道氣氛明顯不同於往常,行人匆匆,神色各異:有人如臨大敵,抱緊懷中孩童;有人滿臉焦慮,四下張望;還有幾名衣著俠客模樣的江湖人,更是神色不安,三三兩兩聚在角落,低頭細語。
衛冷月目光淡淡掠過,並未停留。
她從身上的行囊裡取出帷帽扣在頭上,垂下薄紗遮去半張面容,化作了彷彿誤入城中的流浪人士。
她的臉上神色仍舊平靜,腳步不疾不徐,但已豎起雙耳,仔細地從人們的細語裡聽取著蛛絲馬跡。
前頭茶棚下,有人低聲抱怨:
「……前幾日城隍廟口那幾個叫化子,好些天沒見著了。」
另一人則冷哼一聲。
「少幾個叫化子算什麼?這些人多的是,少幾個多幾個,誰在意?」
卻有老漢插口,聲音沙啞:
「可這次不同啊,那幾個破毯子連夜裡都沒動過,一夜之間人就不見,怕不是被人掠走了。」
轉過街角,洗衣石邊也有人竊竊私語:
「聽說西市口那個孤女,年紀還小,獨守一間破棚子,前幾日也沒了蹤影。」
「嗐,孤女苦命,被人拐去當奴婢罷了。」
「胡說!若真是賣身投人家,怎會連一件舊衣裳也沒帶?這分明是夜裡給人拖走的!」
遠處挑擔的漢子邊走邊嘆氣:
「西城早些時候就怪,夜裡動靜多,咱們都只當是小賊,不敢聲張。」
「要不是這回一夜丟了幾十個孩子,誰還記得前頭那些事?報官也沒人理啊……」
「真沒人理?」
「呸!別瞎說,我那在城坊司當差的大舅子說了,說什麼......放線還長魚的。」
「放長線釣大魚?」
「欸!好像是這麼說的——」
有人語氣帶著酸楚,悄聲說道:
「要是丟的只是叫化子、孤女,誰肯去巡捕司吵?如今丟的是自家孩子,才有人鬧到府衙!」
「唉……人命有貴賤啊,等到臨頭才知怕了。」
這些話語斷斷續續傳入耳裡,拼湊在衛冷月心中,像是散落的碎石漸漸連成了一條路。
零星乞丐、孤女早在之前便有人失蹤,只是因無人尋問、無人報案,才被默默抹去。如今數十孩童同夜消失,才讓人恍然驚覺,這一連串的陰影其實早有徵兆。
像是一張早已張開的羅網,只待時機將獵物盡數收攏。
這些的確是巡捕司無法從城西取得,且城坊司恐怕也不會主動告知的情報。
她腦中閃過一處所在——來春樓。
她曾和王芷柔在那碰過面,當時兩人在二樓會談,她記得一樓是個大堂,想必會坐滿各類江湖人士、販夫走卒。
這樣一來,她或許可以從中取得更多的情報談資。
她調整了帷帽,腳步轉向城西鬧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