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樣一片晨曦,照亮遙遠東南方的一處山林。
山壁上虯樹,幾隻梳理完羽翼的雀鳥,未及雀躍鳴叫,便被陣陣馬蹄聲響驚得飛起,散往遠天而去。
只見崎嶇山路盡頭,一匹黑脊栗馬載著一名蒙面、身穿夜行衣的男子,策蹄狂奔,濺散一地碎石,沿山道而上。蒙面男子一手抹去額頭汗水,一手頻頻拉動韁繩,似要催促馬匹加快腳步,奈何黑脊栗馬經歷好些時辰狂奔,將近氣空力竭,非但沒能順從蒙面男子心意,速度反而逐漸慢了下來。
「該死!」蒙面男子見狀不由大怒,竟是抽出繫在大腿上的匕首,往馬腹刺去。這顯然不是蒙面男子第一次如此鞭促馬匹,馬腹上滿是多處早已癒合的傷痕。
嘶──!
一聲哀鳴,黑脊栗馬吃痛,過往的記憶告訴牠不能為此慢下,只得憋出氣力來繼續沿山道衝去。
可惜,這種無異於抱薪救火的錯舉,終究是無濟於事,因為蒙面男子已經聽見了那糾纏自己好些時間,陰魂不散的馬蹄聲響。
「駕!」
一聲朗俊喝喊,一匹銀雪白駒,一身瀟灑華衣,一柄奇異鐵扇,一人策馬疾行。
蒙面男子韁繩揮動不停,回頭瞥了一眼,身後那人不是該死的楚天闊又會是誰?
蒙面男子抽出馬腹上匕首,黑脊栗馬痛得發出一聲嘶鳴。他回身反手一扔,匕首筆直朝楚天闊坐下白駒射去。
楚天闊急策韁繩,讓銀雪白駒側身閃躲匕首,同時手中三才扇刷的展開,竟是在與匕首錯身同時,以扇面作網,接住匕首瞬間手腕一翻,轉而將匕首回敬回去。
蒙面男子來不及分神查探身後破風之聲,旋即感到背上一陣疼痛,手反射性地猛然拉緊韁繩,黑脊栗馬發出長嘶,前蹄離地起身,將反應不及的蒙面男子摔翻在地。
一切來得太快,等蒙面男子回過神來,人已被馬駒甩下,往一旁山道邊坡滾去,眼看就要墜落山底。
楚天闊見狀,立刻借馬匹前衝之力騰飛而起,飛身來到蒙面男子身邊,三才扇在他手中瞬間變化長劍,猛然往地上一刺,釘住破蒙面男子衣服,危急關頭將人救下。
楚天闊將蒙面男子拉上山道,順手接去男子臉上蒙面黑布,果然是通緝令上的那張臉龐──
「陳俞之,你倒是比小生預料得會跑啊!」楚天闊手執長劍,仍未放鬆警惕。
可惜,名為陳俞之的蒙面男子,此刻額頭不斷冒出汗水,早已痛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在翻落馬下的時候,陳俞之不幸背部著地,背上那枚匕首就這麼沒入體內。陳俞之本是個採花偷香的尋芳惡客,平時只有讓姑娘痛得大喊的份,哪有自己受苦的時候?此時此刻,恨不得用目光將楚天闊剮出幾道傷口來。
「你再這般盯得小生心裡發寒,可別怪小生嚇得將你丟下啊?」楚天闊收起三才扇,別在腰間。
陳俞之忍著劇痛,斷斷續續道:「快……救……我……」
也不知道是哪個字喊對了,那匹飽經折磨的黑脊栗馬竟乖乖走到陳俞之身邊,前蹄踢了幾下,好似在示意主人上馬。
楚天闊看著馬腹上仍舊鮮血直流的傷口,不禁搖了搖頭。
時近亭午,豔陽正高。
楚天闊牽著黑脊栗馬與銀雪白駒,走在石院鎮街頭。至於那陳俞之,傷勢雖無大礙,仍昏死躺在栗馬背上。
若不是礙於陳俞之情況,楚天闊策馬而行,至少能快一、兩個時辰回到石院鎮,但他終究選了牽馬步行,免得陳俞之傷勢加重。
楚天闊還未走近鎮上衙門,門前的衙役已是將他認出,一人急忙入內通報捕頭,很快捕頭便火急火燎地走了出來。
楚天闊將兩匹馬交到一名衙役手上,說道:「感謝秦捕頭出借小生白駒,而這匹栗馬本是陳俞之所有,腹上有傷,還請秦捕頭照料一二。」
秦捕頭卻是不理會,逕自檢查馬背上那人,他吩咐手下拿出通緝令,接著用刀鞘抬起陳俞之下巴,兩相對照之下,確實是畫上賊人無誤。
「捕頭,真是陳俞之那淫賊!」一名捕快興奮地道。
秦捕頭態度不冷不熱,吩咐道:「跟縣老爺請賞去。」
楚天闊搖了搖頭,拒絕道:「仗劍任俠,吾輩該然。」
秦捕頭眉頭一皺,不快道:「抓捕逃犯是我們官府的事,不需要你們這群江湖中人多事。」
楚天闊說道:「那便當小生路見不平?」
「哼!」秦捕頭臉上滿是鄙夷之情,罵道:「路上多少不平事,都是你們惹出的!」
楚天闊神色平靜,坦然面對秦捕頭明顯針對的話語,以及恨不得把他瞪出兩道酌傷的慍怒眼神。
一旁幾名捕快看著隱隱對峙的兩人,識趣地將陳俞之扛下馬,找大夫醫治去,另外幾人則趕緊將兩匹馬拉走,免得事後遭受池魚之殃。
「秦捕頭若是指翠微山之事,各方人馬已將趕來,我等定會設法解決。」楚天闊解釋道。
「解決?」秦捕頭哼了一聲,手掌用力拍了拍刀鞘,「知不知道這把刀代表什麼?」
楚天闊清楚看見刀鞘上的官府紋路,沉默不語。
秦捕頭不自覺提高音量,說道:「國有國法!這地方不容得你們這群以武犯禁的人生事!」
「這是自然。」楚天闊態度平穩,不卑不亢,回道:「但江湖事,就該江湖人決。」他拿起腰間三才扇,一片片緩緩展開扇面,發出一聲聲清脆金屬聲響,「即使惹得秦捕頭不快,但眼前的陳俞之,不久後的翠微山,都該是江湖事。」
楚天闊持扇胸前,鐵扇輕搖,動作輕緩,一派從容自信。
秦捕頭眉頭緊皺,臉上怒意更盛。
楚天闊當然知道他怒從何來,都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可流傳甚廣的,其實還是多管閒事。
早在幾天前得知陳俞之在此地犯案,楚天闊主動找上官府,提出協助意願之時,秦捕頭就不給他好臉色看,對秦捕頭而言,揚州的胡寇也好,石院鎮的陳俞之也罷,都該是官府職責,哪來楚天闊多事。
何況說到底,陳俞之之所以來到此地,依舊是受到翠微山的蠱惑。
不僅是陳俞之一人,還有許多邪門歪道之人,正往翠微山趕來。
秦捕頭不明白,為什麼自從凌絕樓創建之後,翠微山彷彿遭人下了咒,一旦風雲將變,必定引得正邪雙方匯集,如那附骨之蛆,甩之不去。
「十多年前鬧得不夠,現在又要再大鬧一回?」秦捕頭恨恨道。
那時他還是個小捕快,雖然未曾親身經歷過,卻也知道後續影響多麼慘烈。
楚天闊聲音堅決:「我們會阻止。」
十多年前,在玄天門授意下,正邪第一次交鋒翠微山下,彼時死傷慘重,江湖名宿傷亡許多,這一次,翠微生變,正邪雙方不僅是要藉此為當年勝敗平反,更想一舉拔除彼此心頭尖刺,類似陳俞之之流,才會在得知玄天門、瀟湘谷已然介入的情況下,仍往此地趕來。
只是不巧,陳俞之未能投身大業,先折損在楚天闊手下。
秦捕頭瞪著楚天闊許久,冷冷丟下一句話,「在你們阻止前,得有多少百姓受害?得死多少人?」
說完,頭也不回往衙門內走去。
楚天闊看著秦捕頭走遠,這才轉身走入人群之中。
他當然知道秦捕頭為何如此憤怒,除了石院鎮之外,尚有七處村鎮聚落分散在翠微山外圍,一旦大量武林人士湧入,勢必對村鎮造成影響,況乎在這些人之中,譬如陳俞之之輩還有多少人?
也許,我把事情看得太理所當然?楚天闊心想,與形形色色的百姓錯身而過。
他忍不住停下腳步,站在人群之中,感受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在左右「活著」。
楚天闊闔上三才扇,緊握在手,感覺不到一絲金屬特有的冰涼,反而覺得灼熱燙手……好似曾經沾染雙手的鮮血,一旦淋上了,總會在不經意間傳來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幾名孩童迎面跑來,為首男童回頭催促著同伴,卻一個不注意撞到楚天闊。
男童見楚天闊穿著,臉色慘白,連聲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他的同伴來到他身後,害怕地盯著楚天闊,深怕受罪。
楚天闊搖了搖頭,拍拍男童顫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害怕,直接走入人群之中,很快便看不見了。
不遠處,街邊酒樓二樓靠窗位置,一名漢子低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對對桌的同伴欲言又止。
「看什麼如此出神?老李來了?」他的同伴放下酒碗,招手朝店小二喊道:「小二的,再來壺酒!還有兩碗鹹粥,多灑點蔥!」
店小二聽到喊聲,衝他點了點頭,火急火燎往樓下跑去。
「倒也跟老李有關……方才我好像看到楚天闊。」漢子看著一臉困惑的同伴,補充道:「忘了?你我曾在葬劍居見過他。」
同伴恍然大悟,笑了一聲,意味莫名,「原來是他,竟然也來到此地,看來他的目標與我們同樣了。」
漢子聽出同伴話外之音,恨聲說道:「目標相不相同我才不管,只要能像葬劍居一般,楚天闊是跟著他們來的就好。」
同伴喝完最後一口酒,應和道:「說得不錯,慕無徵那小子最好也來了!」說罷,手上酒碗重重敲在桌上。
此時,店小二剛好手上拿著托盤來到桌邊,他還未喊出那句「客官,來囉」,先一步被漢子同伴的舉動嚇著,愣在原地,一時半會仍未反應過來。
「小二,愣著做啥?難不成還要我們當客人的自個兒端?」漢子撇頭看了眼店小二。
店小二這才回過神來,急忙將托盤上的鹹粥、酒壺擺上桌,畢恭畢敬地拋出一句「客官慢用」,便急忙離開。
開玩笑,在翠微山附近討生活,誰不知曉這幫江湖人士的狠勁、瘋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要是順了他們的心意,暴起傷人,憑怒殺人,店小二可是見多了,尤其是漢子的同伴口吐陌生姓名之時,眼睛簡直要噴出火來,少與之接觸微妙!
漢子看著店小二離開背影,幫自己跟同伴倒了碗酒,搖了搖頭,說道:「吳三魁,我勸你還是戴個面具,瞧,這不你一臉凶狠相,把店小二的嚇得不輕啊!」
「劉勝己,少在那邊事不關己,我就不信,你會不恨自己識人太晚!」吳三魁一口氣吞掉半碗鹹粥,才伸手去拿酒碗。
劉勝己和吳三魁既已在坐,只差他們口中的老李李子燕到場,當初於洞庭西山島上力擋兵使杜鵑的三人,便可重聚一堂。
三人雖是多年舊識,大多時候卻未結伴而行,而是各自於武林四處漂泊──若不是秦有弦之事危害甚矣,加上玄天門弟子柳行之號召,距離上一次三人會面,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三人不聚則已,一旦匯聚,必定是為江湖大事所驅。
譬如此次消息傳出,凌絕樓主邀玄夜、天邪獨天狼先後受傷,四傷失和,加之無畏士主力不在,一幫正道中人打算趁此良機,一報當年舊怨。
如果只是無數正道中人投奔此地,劉勝己與吳三魁也不會來此冒險,主要原因還是玄天門、瀟湘谷為免衝突擴大,迫於形勢壓力決定派人介入。
一石激起千層浪,兩派正道砥柱的決策,反而令更多正道人士趕赴而來,而邪道中人怕是凌絕樓一倒,如失擎天雨蓋,也紛紛奔赴江西,至此,正邪之爭已然難以遏止。
劉勝己在得知消息後,立刻飛鴿傳書兩名兄弟,三人約好石院鎮會合,只是劉勝己到了,吳三魁也到了,兩人卻是等不到李子燕消息。
「你說老李會不會半路栽跟斗了?」劉勝己猶豫了一會,仍是說出心中擔憂。
吳三魁皺起眉頭,罵道:「呸呸呸!咒誰呢!老李命那麼硬,誰動得了他?」嘴上說歸說,他仍是連飲了兩碗酒,好擺脫心中陰鬱猜測,「而且我們不是說好了,趁這次機會,我們兄弟三人一起找那慕無徵,把在洞庭西山島上錯過的,一次討回來!」
劉勝己沉默半晌,才點了點頭。
當初他們三人為眼前兵使杜鵑所震撼,無暇思考接著他們應戰杜鵑的年輕劍客慕無徵,居然就是他們苦尋已久的《無痕劍》傳人,難怪事後柳行之跟了上去之後,回來時整個人神態都變了,想必當時就知曉了慕無徵身分。
劉勝己一方面怨柳行之不把此事挑明,害他們白白錯失機會,另一方面又怨自己未曾察覺,江湖上如此快劍,除了始終技壓江湖的《無痕劍》,還會是什麼?也是這樣,當他們三人各自取得忽然流傳開來的畫卷時,才會那麼的不爽。
老天爺把機會扔在你眼前,為什麼有眼無珠看不出那是機會?
幸好,眼前又有個大好機會。
聽聞《無痕劍》傳人一心砥礪劍術,雖然有傳言說,慕無徵在洛陽敗於越子鉤之手,不論事情真假,此次正邪匯集,定是慕無徵最好的試劍所在,屆時,不管慕無徵找不找越子鉤,反正劉勝己三人追著越子鉤打便是!
兩人各自沉默,卻是想著同一件事情,手上酒碗未曾停下,很快,那壺剛送上來的酒又空空如也了。
劉勝己覆上酒碗,表示自己沒興致再喝了。
「時間還夠。」吳三魁把酒碗推得遠遠的。
劉勝己點了點頭,說道:「三天,我們再等老李三天。」他轉頭看著樓下人來人往,不用細心去看,也能看見有許多揹著兵器的江湖中人,跟他們一樣,熙熙攘攘,不計生死。
「三天後,玄天門、瀟湘谷便會抵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