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結冰的泥地,輪聲低啞。冬陽淡白,西境草原像一片灰海,風裡有乾草與鐵的味道。
瑪芙莉亞抱著一柄銀白長劍,劍鍔上刻著展翼的獅子,那是卡斯特雷亞家徽。 對面坐著身著華服年齡約莫十二歲的貴族少年希列,披風對他而言仍過長,眼神卻安靜得不像孩子。
「冷嗎?」她問。
希列搖頭。
「暈?」 他仍搖頭。
「你可以哭。」她輕聲補了一句。
少年抬眸,聲音細而穩:「父親曾經說過,貴族要先讓別人安心。」 瑪芙莉亞沉默,把劍抱得更緊。那句話的語氣與伯爵一模一樣。
兩週前,命令如急火傳來——
西方邊境諸侯被游牧聯軍騷擾,戰況告急。 阿爾德里克‧卡斯特雷亞伯爵號召集結鄰近封臣的軍隊前往馳援,卡斯特雷亞旗最先抵達戰場。 他明知兵力不足,仍選擇先行出征:「若西原不守,王都也會燃燒。」
瑪芙莉亞也收到教會指示率領聖教軍趕赴援救。當他們抵達時,風中早已有焦草味。
廣闊的平原無險可依,僅能靠著快速馳援的輕騎兵,以及輕裝士兵拿著長槍築起的人牆,化身邊境戰場上的活動城牆。 伯爵騎著白馬帶領著騎士們在蠻族的火光與箭雨裡奔馳,他胸口插著斷矛,仍舉著劍帶頭衝殺。 「退下!守住西原!」 他嘶啞的聲音穿越戰場,像燃盡前最後一道光。
瑪芙莉亞領著聖教軍從敵方側翼加入戰線,聖徽在灰煙中閃亮。
她舉起長劍吟出祈禱:「光啊,庇護正義之人。」 淡金的符文在空氣中閃爍,如晨星墜落。 那光驅散了箭雨,卻也映出無數倒下的身影。
接連著又有更多後續貴族與聖教軍援軍趕到,待蠻軍終於潰散時,伯爵的馬早已跪地。
伯爵靠在馬鞍邊,血浸透盔甲。
瑪芙莉亞跪在他身旁,伸手覆在傷口上。
「聖光歸於仁者,痛苦止於信仰。」 她低聲吟誦,掌心散出柔白的光。 那光滲入血與肉,氣味由腥轉甘, 伯爵的呼吸漸緩,眼神清晰了片刻。
「聖武士……真不想在這種情形下見妳。」
他微笑,聲音帶著倦意。 「水源地被圍,先遣軍被困……卡斯特雷亞家必須第一個到戰場,不然這片原野就沒人守。」
「別說話。」她咬牙,繼續施法,
掌中光芒閃爍忽明忽滅。 「神會庇護你,阿爾德里克大人。」
「不,」他輕輕搖頭,「神的光照到這裡,已是奇蹟。西方的風不屬於誰。卡斯特雷亞的騎士不能離開領地……若我們倒下,邊境的秩序就不復存了。」
他用最後的力氣抽出腰間長劍遞向她。
「這柄劍……還有我的繼承人希列,就託付給妳了。」
瑪芙莉亞怔住:「那是家族聖物,我不能收下。」
「此刻沒有神,也沒有王,只有一個父親的最後願望。」 他笑了一下,「我相信妳。妳會替死者祈禱,也會替活人守諾。 把他帶回王城,無論國王或聖皇怎麼爭,他都該成長茁壯,繼我之後守護這片土地。」
光芒在他胸口漸淡。
她的法術維持不了多久—— 治癒術能止痛,卻不能阻止靈魂離開。
他抬眼望向天邊:「請告訴他,風會再回草原。」
話音落下,他的手在她掌心裡緩緩垂下。 雪落在他睫上,像極細的灰。
瑪芙莉亞靜坐許久,掌心的光終於熄滅。
那一刻,她第一次懷疑光之神是否仍在聽。
馬車越過丘陵,遠方的聖黎昂在晨霧中顯形。
七座尖塔刺破雲層,白石映著初陽。 希列掀起車簾,第一次主動開口:「那就是王城嗎?」 「是光之國的心臟。」 「比草原還大嗎?」 瑪芙莉亞想了想:「不,它只是更擁擠。」
「父親說,草原沒有牆,是因為我們不怕風;王城怕,所以蓋牆。」
他抿唇,又道:「我不知現在的我能做甚麼,但我想學會像他那樣說話——讓人安心。」 瑪芙莉亞聽著,覺得胸口一陣酸。
馬車進城後便轉向往貴族區前進,南岸街道鋪著白石,香料與熱酒的氣味翻湧。
貴族們披著金線大氅,談論冬宴與稅率。 馬車穿過整潔的街巷,那份安逸與西原的焦土形成刺目的對比。
卡斯特雷亞的驛館矗立於太陽堡的陰影下,白牆高窗,雙獅門雕閃著油光。
管家與侍從匆忙迎出,見到少年立刻下跪。 瑪芙莉亞將長劍橫於臂上,聲音平靜:「伯爵阿爾德里克殉職。遺劍、繼承人已歸。」
希列回身對她一禮:「瑪芙莉亞大人、感謝妳一路護送。」
「叫我瑪芙莉亞就好。」 「那不合禮。」他回答得自然,語氣卻柔和。
管家領著他入內,廊燭沿牆燃起,獅翼影在石地上重疊。
瑪芙莉亞站在門口,看著那道纖細的背影漸遠。 她想起伯爵臨終那句「請妳看護著希列長大」,心中一陣發緊。
「希列。」
少年停下腳步。 「今晚好好睡,」她語氣放得輕些, 「明早,我們一同覲見國王。」
「我也要去?」
「你是阿爾德里克‧卡斯特雷亞之子,不只是見證戰場的人,更是家族的繼承人。 你要表現出最好的狀態,別讓你父親失望。」
希列的嘴角微微一動:「我會的。」
他再行一個標準的貴族禮,那姿勢端正得近乎老成。
門闔上,驛館歸於寂靜。
瑪芙莉亞走出街外,南岸的燈火漸亮。 遠處七塔的白光與太陽堡的金光在河面交錯, 光線相擦,如一道看不見的裂縫。
她抬頭,低聲道:「阿爾德里克大人,我把他帶回來了。」
手掌仍留著那日祈禱的餘熱—— 不知是神的回應,還是自己的幻覺。
風自西方吹來,帶著草原的氣息。
那是自由的風,也是再也回不去的風。
她轉身離去,靴跟敲在石上,每一步都準確、克制,
如同她的信仰——仍在,但已開始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