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月的第一周、法寧鎮正沉浸在豐收的氣息裡。
空氣中混著乾草、麥香與木煙味,遠方的丘陵被晚霞染成銅紅色,孩子們在穀倉間追逐嬉戲,戴著由麥穗與紫風花編織成的花環,男人們把最後一批麥子裝入麻袋,女人們則是在教堂外面晾曬著亞麻布。鐘樓裡的銅鐘剛敲過第七聲,宣告一天的勞動即將結束,豐收的慶典即將開始。
這是法寧人一年最期待的夜晚。在廣場中將升起營火,城鎮的居民會放下煩憂,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都會參加這場盛會,去年釀造的酒桶會被敲破,磨坊的女兒會用動人的歌喉,唱起那首幾乎人人知曉的詩歌,關於光之神與風之神並肩驅趕黑暗的故事。
黎爾只有六歲,他還不懂歌詞中的意思。他只記得每年這個時候,大家都興高采烈高歌歡笑,父親會讓他偷偷喝一小口淡麥酒,看著他東倒西歪小臉紅通通的胡言亂語,逗得所有大人哈哈大笑。
貪玩的黎爾對於大人式的慶典娛樂很快就失去了興趣,他悄悄地放開牽著母親的手,追逐著一隻閃光的蟲子,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離開了廣場,突然之間遠方天劃過一道銀紅色的光,那不是流星,太低,也太長。
風變了。
原本溫柔的晚風,忽然帶著焦臭與濕熱。
犬吠聲從村口傳來,緊接著是地面微微的震動。孩子的笑聲止於一瞬間,連鐘樓的風鈴也不再響。
天空撕裂。
紅與黑的巨影掠過天際,接著是炙熱的怒焰,像暴雨一樣傾灑而下。
第一條龍降臨在磨坊後的坡地,翅翼掀起的風將穀倉掀翻;第二條龍從雲中俯衝,吐出的火焰讓半個廣場化作烈獄;第三條的咆哮,震碎了鐘樓的銅鐘。
人們四散奔逃。黎爾的父親衝往教會,打開拉開教會厚重的大門,朝著廣場慌亂的人群嘶喊:「這邊!」
火焰在他背後燃起,吞沒了他。
母親在城鎮水井旁找到已經被嚇得六神無主的黎爾,她的臉被煙燻得發黑,眼裡仍閃著光。
她打開井邊儲存水的大桶,把黎爾塞進去,氣息顫抖:「不要出聲。聽見光之鐘響再出來。」
「母親,不要……」
她將手指輕放在他唇上,露出最後的笑。 下一刻,遠方房屋倒塌的轟鳴與尖叫一同湮沒在火海中。
桶蓋闔上,世界陷入黑暗。
黎爾聽不見哭聲,只聽見轟隆的呼吸聲——沉重、緩慢,如同巨獸貼近耳畔。 他緊抱著膝蓋,微微顫抖。 忽然,一道低鳴從遠處傳來,那聲音不像人,也不像獸,而像在呼喚他的名字。
……黎爾。
他睜開眼,黑暗的水面上反射出一雙眼——金與灰藍交錯的瞳色,不屬於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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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時候,法寧鎮化為焦土。
風神的旗幟成了灰燼,教堂的鐘樓塌成石堆,只有那口井還完好無損。
一支教會騎士隊朝著殘煙而來。
銀白的鎧甲在晨光下閃耀,胸前的聖徽被灰塵染黑。她們步履沉默,穿過屍橫遍野的街道,為每一具屍體覆上亞麻布。
領隊是一名年輕的女騎士,披著光紋披風。她的眼神堅定卻憂傷,聲音低沉如祈禱:「光照之處,願魂得安息。」
一名士兵在井邊停下,聽見水桶中傳來微弱的聲響。
他掀開桶蓋,頓時愣住。
裡面蜷著一個孩子,渾身焦黑,卻仍睜著眼。那雙眼倒映著淡金中有銀藍的旋渦的光芒。
女騎士走上前,蹲下身凝視他。
灰燼落在她的肩頭,她似乎想伸手,卻又停住。
「你叫什麼名字?」身後的修士問。面無表情的黎爾彷彿失了魂一般沉默不語。
她沉默片刻,低聲說:「不必問。光會知道他的名字。」
遠處,燒焦的鐘樓殘骸中,銅鐘摔落到地上在風中發出最後的聲響。
那不是禮讚,也不是悲鳴——
那是命運的回音,從灰燼中誕生的第一聲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