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黎聖院的飯鐘最後一聲消失在風裡,黎爾也消失了。
修女們四處尋找:鐘樓、後院、穀倉,甚至翻遍了教堂後的小井。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有人說看見他往北邊的街口走去,那裡通往市集與貧民區。
修女長瑟蕾雅站在門口,望著遠方的七塔,心裡隱隱不安。
而那時的黎爾,正孤身走在城市的陰影裡。
--
聖黎昂的街道在傍晚前總是擁擠。
鐘聲從白石山丘傳下來,與人聲混雜成一片。
貴族的馬車碾過石板路,灑下光與塵;
乞丐蜷縮在牆角,攤販高喊著「熱湯!麵包!」。
炊煙、汗水、皮革、酒香與灰塵混合成一種奇異的氣味——
這就是光之國的首都,人們口中的「黎明之城」。
黎爾在街頭繞了許久,肚子餓得像被掏空。
他沒帶糧食,只想著等天黑再回孤兒院。
可天還沒黑,他的腿就軟了。
他跌倒在光橋旁的階梯上,眼前一陣昏白。
他記得那時有一雙手把他扶起,
手上帶著麵粉香和微熱的油氣。
「孩子,別睡在這裡,會被馬車壓過去的。」
那聲音粗中帶柔。
他睜開眼,看見一位婦人,臉上有歲月的皺紋,
身後掛著老舊卻擦得閃亮的招牌——「七光亭」。
那女人嘆口氣,把他帶進店裡,
遞給他一塊硬麵包和一碗燉菜。
湯裡有胡蘿蔔、豆子,還有一塊真正的肉。
黎爾端著碗,雙手顫抖。
他很久沒吃過這樣的東西。
「吃吧,別噎著。」
「我……沒錢。」
「那就幫我洗碗,算是交換。」
就這樣,他第一次進了七光亭。
--
那天之後,他幾乎每天都會偷偷溜出孤兒院。
黎聖院的修女們以為他在幫忙打掃教堂,
但實際上,他穿過巷弄與市場,
跑到酒館裡幫忙擦桌、掃地、洗碗。
老闆娘叫瑪寧,是個嘴硬心軟的女人。
「你再瘦下去,風一吹就斷。」她常這麼說,
然後又往他碗裡多舀一勺湯。
黎爾不敢收太多,總說:「我吃這些就夠了。」
他覺得自己替孤兒院省下一餐,就能讓其他孩子多吃一口。
七光亭裡的客人什麼都有——
回城休假的士兵、討價的商人、喝醉的信徒、
還有幾個在角落低聲交換情報的傭兵。
這裡的空氣永遠是濃的、熱的、活的。
對黎爾來說,這裡比教堂更像世界。
--
那天夜裡,客人特別多。
據說北境又爆發了小規模的衝突,
有人高談闊論戰況,也有人抱怨糧價飛漲。
黎爾忙著端盤收碗,滿身是汗。
老闆娘拍他肩:「吃點東西再回去吧。」
他剛想答應,就被一個粗獷的聲音打斷。
「喂,小鬼!」
是個喝多了的傭兵,鬍子像亂草。
「你是教會孤兒吧?看那眼神。怎麼,不去當侍童,跑來這擦桌子?」
周圍幾個人笑了起來。
「別逗他,那種孩子只會誦禱文,碰不得灰。」
「也許他在練祈禱,求神給他一塊麵包!」
笑聲此起彼落。黎爾的臉漲得通紅,手上的抹布都被他捏皺。
他想開口,又怕被趕出去。
「說啊,小鬼,你長大想幹什麼?」
那傭兵一邊笑,一邊拍桌。
黎爾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
「大聲點!別學教會那套!」
黎爾抬頭,深吸一口氣。
「我想成為一名騎士!」
笑聲頓時停了。
他忽然自己也覺得聲音太小,
於是用盡全力,站上桌子,大聲喊:
「我要成為一個騎士!
能打倒巨龍、保護所有人的那種騎士!」
一瞬間,酒館靜了下來。
燭光閃爍,眾人盯著這個瘦小的男孩。
然後,爆出一陣哄笑。
「打倒巨龍?」
「你連酒壺都端不穩!」
「別摔下來啊,小英雄!」
笑聲像浪一樣湧起。
有人拍他肩,有人搖頭,更多的人只是笑。
但角落裡有個人沒笑——
一名披著灰披風的女子,靜靜地看著他。
她的眼神既冷又明亮,如夜裡的星。
黎爾沒看到她,只覺得胸口發熱。
他跳下桌,站得筆直。
「我不怕你們笑。總有一天,我會做到。」
老闆娘笑出聲,拍了拍他頭:「行了,別壞了我的桌子。」
她端來一碗熱湯:「這次免費,算你贏了。」
「我會還你的。」黎爾嚴肅地說。
「那就先把這碗洗乾淨再說吧,小騎士。」
--
夜深了。
黎爾收完最後的碗盤,靠在門邊。 外頭的風帶著涼意,遠處的七塔仍在閃光。 他抬頭望著那些光,覺得它們離自己那麼遠、卻又那麼真實。
他對自己低聲說:
「我一定會到那裡去……就算那光不屬於我。」
街角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灰披風女子從陰影中走過, 腳步停了一瞬,又消失在風裡。
黎爾沒有注意,只是握緊拳。
手上仍帶著洗碗的泡沫味——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 夢想的味道,像麵包,也像汗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