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光之城在清晨前格外安靜。
霜落在石板上,街角覆著一層薄白,像整座城市都在等待什麼尚未降臨的事。 薇若妮卡·艾雷斯穿著儀服扣好披肩的扣環,踏過見習騎士團外庭時,靴底的霜聲在空氣裡格外清晰。
今日是卡斯特雷亞公爵的葬禮。
王城沉了三日。
表面上是哀悼,底下卻像是有股力量在各間廳堂之間暗暗拉扯。 薇若妮卡雖在王城待了近一年,仍能感覺到今日的靜不是平日的靜。太陽堡外庭已布置妥當,白帳、符帶與王家儀式的器具井然排列。禮官正在對詩頌者交代流程,一切都按照王家禮制與卡斯特雷亞家族風神信仰安排進行。
直到殿鐘響起。
那聲音拖得比往常長,帶著金屬摩擦般的顫意。薇若妮卡抬頭時,一列白金披風的神官從側廊步入外庭。
走在最前的,是瑪芙莉亞。她的到來將原本穩定的節奏徹底切開。詩頌者停了半拍,禮官的手微微顫了一下。
「奉聖皇之命,將舉行光之送葬賜福,葬禮請移至光之聖殿前廳舉行。」
神官聲音不高,卻壓過所有私語。薇若妮卡聽見有人倒抽一口氣。
王家儀式被神官改寫,是極罕見的事。她轉頭看向遠處。首相羅慕爾站在陰影裡,披風垂地,神情一如既往的從容,像這件事完全在他掌握之中。父親巴爾德站在她身側,眉頭深鎖。
北境人向來不喜歡被迫改變既定陣線,更不喜歡在陌生的地形裡行事。
通往聖殿的路上,白霧從屋瓦間散落。
薇若妮卡走在隊伍後方,視線卻落在前列的希列身上。
深風藍披肩貼在他肩上,步伐沉靜、端正,卻帶著一種壓抑的僵硬。他從未真正離開西原,卻在三日內失去父親、離鄉背井、被推入這座寒冷而複雜的城。
他沒有回頭。
薇若妮卡卻能從他的側影裡讀出他在用力支撐。
他一直是這樣的性子——越痛越沉默。
光之聖殿的前廳冷得不像外頭的冬,而像從白石深處滲出的冰意。棺木被抬上階梯時,三焰依序點燃。
晨光焰、末光焰、日光焰。
薇若妮卡原以為儀式會照常進行,但日光焰點起的那一瞬間,空氣像被某股力道拉住。火焰底部不是升起,而是向內一縮。像有人在白石地面下按住了它的呼吸。
前廳靜了半息。神官誦詞遲了半拍。瑪芙莉亞胸口的位置似乎微微收緊。 希列肩背也僵了一下。 而在最遠的柱影裡,羅慕爾的眉動得極輕。
下一瞬,火焰又恢復正常。外人多半會以為是寒風吹過。但薇若妮卡知道——這座聖殿裡從沒有那種風。
—
儀式落幕後,人群逐漸散去。前廳重回清冷,只剩雪聲摩擦石階。希列在棺旁站得筆直,像某部分還留在儀式中。薇若妮卡剛要走近,父親巴爾德已大步踏上階梯。他的靴底踩在石上,聲音沉得像要把寒意也震開。
他走到希列面前,直接開口:
「我和你父親,一起並肩作戰過三次。」
希列抬起眼,沒有躲避,也沒有示弱。
「他救過我一次。」
巴爾德說話從不繞彎,語氣粗啞卻真實。 「我還沒回這份恩。」
希列深呼吸。
「……我知道了。」
薇若妮卡知道他說這句話時有多用力。他向來把責任背在自己肩上,從不讓他人代替。
巴爾德轉向她。
「薇若妮卡,他很快也會加入見習騎士團。妳已經在那邊待一陣子了,幫我好好照看著他。」
「知道。」她乾脆回答。
「也不需要過度保護他。」父親補了一句,「該摔的地方要讓他摔。」
「我又不是要把他當寵物來養。」薇若妮卡反瞪了他一眼。
希列呼出一口薄霧般的氣,像被她這一句從壓力之下往上拉了些。她上前,抬起拳,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這是他們從小到大最自然的默契。
「你長大了,今天站得比我想像中穩。」她低聲道。
希列回以一聲幾乎聽不出的「……謝謝」。
—
瑪芙莉亞在這時走來,披風在寒風中微揚。她在三人面前停下,先向希列微微頷首。
「你父親的領地,我會跟著艾雷斯伯爵在春初一同前往守護。」
語氣沉穩,直接,沒有哀痛與撫慰。希列點頭,手在披肩下輕輕握緊。
「……謝謝聖武士大人。」
巴爾德沒有插嘴。薇若妮卡看得出兩人之間的尊敬是戰場上那種不言自明的理解。
瑪芙莉亞沒有多說,只留下短短一句:
「西原會等待風的歸來。」
她轉身時,薇若妮卡突然感覺到——這位聖武士其實比外表冷峻得多的心細。 但她不會表露,也沒有必要。
—
薇若妮卡正準備與希列一起離開時,一股視線落在她側臉上。
她抬頭。
羅慕爾站在柱影之中。半邊臉被雪光照亮,另一半沉在陰影裡。他沒有靠近,也沒有避讓。只是靜靜注視他們四人,像是在確認某些線是否已經牽上。
他的影子在白石上拉得極長——長得不像自然的光,而像一道裂縫。薇若妮卡胸口微微一緊,但沒有表現出來。
羅慕爾在下一瞬轉身離開,披風滑過地面的聲音輕得像雪落。
雪下得更密了。希列拉緊披肩,讓呼出的白霧散向寒風。
「回去吧。」薇若妮卡說,「這裡會越來越冷。」
希列點頭。他望向前廳深處一眼,像在把某些東西留在那裡,再與她並肩走下階梯。
風掠過殿口,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在他們身後,巴爾德交代北境士兵準備回程; 瑪芙莉亞披風揚起,正往神殿深處而去。薇若妮卡與希列一同向下走,雪在他們腳下碎裂如輕聲。
她知道——今日是葬禮。 但真正轉動光之國的,是那些在雪下流動的暗流。
而她與希列,都已捲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