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清晨像是被霜凍住的空氣,連呼出的白霧都顯得沉重。瑪芙莉亞跨過聖殿前的階梯時,盔甲縫隙依然殘留著夜裡的冷意。她不喜歡太陽堡的氣味——那裡永遠太吵、太暖、太多話。
所有人都說那是光之國的權力中心, 但她心裡很清楚: 真正的中心在這裡。聖殿安靜得像被雪覆蓋的森林。少了王城的喧鬧,也沒有騎士團的鋼鐵聲響, 只有石柱在晨光下投下的長影,陪著光印在空中微微旋轉。
她推開大門時,殿內的光輪輕輕震動了一下。不明顯,像一隻半醒的生物動了動。瑪芙莉亞沒讓自己過久盯著光印看。身為聖武士,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光印最近的異樣,亮度減弱、旋轉變慢、反應遲鈍。 光之神的注視正在變得模糊,這件事所有人都沈默地心知肚明。
聖皇站在光輪下方。
伊里翁・白耀。白髮、深色瞳,臉部線條仍如壯年,但眉宇間的疲憊藏不住。 他像是仍由神性支撐著外表,但靈魂早已承受太久。
瑪芙莉亞行至神跡前,單膝跪下。
「陛下,我遵命從太陽堡返回。」
「來吧,起來說。」聖皇的聲音不高,卻自然讓整座殿靜了下來。
她站起,語氣沉穩地報告:「國王已下達正式任命。春季之後,我將前往西原,協助……代理領務。」
她略微停頓。國王給她的理由光明正大:貴族遺命、軍方信任。但誰都看得出,這其中藏著許多不願明說的意圖。
聖皇沒有立刻回話,只是緩緩將視線移向光印。六瓣光輪隨著他的目光輕微晃動,光線在石壁間像被風推著。
「王權越想證明他們能掌控聖教軍,動作就越急促。」聖皇語氣平淡,聽不出怒意,卻帶著無奈。
「西原是三大家族之一的領地,本該由當地貴族接手。國王願意托付妳,不只因為信任……」
他停了一下,像在挑字。
「也是因為想試探教會的底線。」
瑪芙莉亞沒有接話。她知道這段話若出自任何其他人,都可能算褻瀆。 但聖皇說這些,更多的是沉重,而非責怪誰。
伊里翁看著光印良久,才慢慢說:
「妳看到它最近的光了嗎?」
瑪芙莉亞微微抿唇。「……是的。」
「它沉了。」
聖皇說得非常輕,像怕驚動什麼。 「光之神的注視……不像從前那般清晰。」
光輪在這句話後微微震了一下,像是不安。
瑪芙莉亞感覺到胸口一緊。她不敢詢問更多,也無權過問。神的沉默,是教會裡最大、也最被迴避的話題。
片刻後,聖皇轉過身來,目光直落在她身上。
「瑪芙莉亞,妳要去西原。在離開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需要妳留意。」
她挺直腰,做足面對神諭的準備。
伊里翁沒有使用命令的語氣——
更像是在託付一個他心底無法說出口的重擔。
「光之國……有黑暗的種子正悄悄發芽。」
瑪芙莉亞皺眉。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這句話太像預言,而預言通常不會隨便說出口。
「一個孩子。」聖皇補上,「遠道而來,身上帶著……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影。」
光印在頭頂的光微微晃動,像回應他這一句話。
「我看不見他的名字,也看不見他的臉。」聖皇說:「但我知道妳會遇到他。就在這個冬天之內。」
瑪芙莉亞心底忽然浮起黎聖院的影子。
她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得太匆忙,卻忍不住問:
「陛下,我……該怎麼做?」
「看著他。」伊里翁的語氣比剛才更沉。 「不要審判,不要試圖改變,也不要因恐懼避開。 妳只是……看著他。」
他最後補上一句,像深冬夜裡的風:
「因為我看不清他的未來了。」
瑪芙莉亞深深點頭。無論是命令、託付、還是將來的災難,她都背得住。這是她走上光之道後從未改變的信念。
離開聖殿時,天空飄著細小的雪霧,像是未融的寒氣被風吹散。瑪芙莉亞沿著石板路往黎聖院走去,心情比來時更複雜。她在戰場上面對過成群的魔物與死去的同伴,在邊境見過村落被襲後殘留下的灰燼。 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命運離她這麼近。
黎聖院的木門吱呀一聲推開,裡頭依舊是熟悉的暖氣味與孩子跑動的腳步聲。瑟蕾雅院長看到她時,露出多年不變的溫柔笑容。
「瑪芙莉亞,這時間來,可真是稀客。」
「過陣子就要離開王都。」瑪芙莉亞說,「想先過來看看妳。」
瑟蕾雅的表情明顯動了一下,像是早有預感。她拍拍身旁的空位,要她坐下。 但瑪芙莉亞才剛坐好,就感到院長的心思不在手邊的冬草上。
「妳在煩惱什麼嗎?」瑪芙莉亞問。
瑟蕾雅嘆了一口小小的氣。「也不是什麼大事……是個孩子。」
瑪芙莉亞微微緊繃。
「他十二歲了,照規矩要離院。我們這裡的孩子,多半會跟著教會做起見習,走上神指引的道路,但他不願意。」
瑪芙莉亞問:「他的名字?」
「黎爾。」瑟蕾雅抬眼,「他……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樣。」
不是批評,只是事實。
「他看過聖教軍保護人民行使神蹟的故事,我應該他應該會想見妳,也比較願意聽妳的話。」瑟蕾雅補上一句,「或許他需要另一條不是教會的道路。」
瑪芙莉亞心裡微微一動。聖皇的預言才剛落地,命運就像無聲的線,把她推往下一步。
「帶我去見他吧。」
後院的風迎面而來,比前院冷得多。瑪芙莉亞剛踏進去,掛在屋簷下的風鈴輕輕響了一聲。只有一聲,却比往常更清亮。院角落的石階邊坐著一個瘦瘦的少年。背有點彎,像想把自己縮小。
聽到腳步,他抬起頭眼睛一下亮了。不是奇幻的亮,是孩子見到憧憬的那種亮。
「妳、妳是聖武士瑪芙莉亞嗎?」
聲音剛開頭就帶著緊張的破音。瑟蕾雅忍不住笑出聲。瑪芙莉亞被這反應弄得有些尷尬,但點了點頭:「是我。」
黎爾坐得更直了些,像被點燃的小火苗。
「我……我一直想見妳。」他說著時,表情不由自主帶上了些許興奮。 「聽說妳從孤兒院出去,成了騎士,後來又加入聖教軍……」
他像怕自己說太多,但還是忍不住,小聲補一句:「我……我也想那樣。」
瑪芙莉亞愣了一瞬。不是驚訝,而是——這孩子的語氣比她預想更真實、更純粹。
「你想成為騎士?」她問。
「嗯!」黎爾的眼睛更亮了,語速快了一點。 「不是侍童、也不是修士……我想保護別人。」
瑪芙莉亞點頭,習慣性想問下一句——
「為什麼?」但這次,她才剛問出來,就察覺空氣變了。
黎爾的手指抓緊衣角,呼吸更短了一拍。他的嘴唇輕顫——像是有什麼記憶被拉了出來。
「因、因為……法寧。」
瑟蕾雅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像是擔心他又陷回某種情緒。瑪芙莉亞也正要說些安撫的話,
就在那一瞬間——
黎爾原本棕色的眼睛,透露出金與灰藍交錯的光芒。一般人可能僅關注到這異樣的光芒,然而,瑪芙莉亞察覺到異樣,在光芒後的靈魂似乎壓抑在更深層黑暗的地方。
那一秒,瑪芙莉亞胸口像被什麼擊了一下。心脈的跳動在瞬間卡住。耳邊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鈍響,像遠方有人敲了石壁。她從沒在孩子身上感受過如此強烈的——
真光覺醒。
聖武士才會有的直覺。不該在這裡出現。
她吸了一口冷氣,強迫自己站穩,而異象在下一瞬間就像被風吹散了一般,什麼都沒了
黎爾沒有注意到,只是小小地顫了一下。
「我……那天沒能做什麼。」他低著頭說,聲音因激動而發抖。 「我不想再那樣了。
瑪芙莉亞沈默地看著他。這孩子的語氣沒有大人世界的算計,也沒有見識過戰場後該有的冷硬。只有一種會讓騎士心裡泛酸的勇氣——想保護別人。
她慢慢坐到他身邊。
「想成為騎士,是一條很難的路。」她語氣溫和,但沒有甜言蜜語。
黎爾咬著嘴唇,抬頭看她。
「那……我真的能嗎?」
瑪芙莉亞沒有回答。不是因為他不能,而是那一瞬間的異象讓她自己都還在找呼吸。
她只說:「光之國三年會一次舉辦騎士團學徒的選拔,明年春天你可以去試試看。能不能成為騎士……等你逐漸累積力量了再說。」
黎爾點頭,點得很用力。
瑪芙莉亞站起身時,後院的風鈴又響了一聲。她沒有回頭,只是將披風拉緊。胸口那一瞬間的震動仍未完全消散。像是一個被埋進靈魂的刺點,不痛,卻存在。
這孩子身上……確實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但那究竟是光,還是影——
她完全無法判斷。 也不敢妄下決定。
冬風從庭院吹過,將那聲殘響留在她心底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