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帆蔽鯉門,華商夜聚首。
白銀斷流日,刀兵暗藏袖。
——前回詩云
萬歷二十六年春的澳門,空氣裡多了幾分躁動。
鄭一官最先察覺異常,是從市集上胡椒的價格開始的。正月時,暹羅白胡椒還是三錢銀子一斤,到了二月初,突然漲到四錢半。他問攤主,那潮州老商苦著臉:「小哥,不是我要漲,是番人那邊收購價抬高了。聽說……日本那邊出事了。」
「日本?」
「可不。」老商壓低聲音,「正月裡有船從長崎回來,說關白大人——就是那個打朝鮮的豐臣秀吉——病得快不行了。他手下的諸侯都在搶地盤,銀礦全封了,不讓銀子出海。」
鄭一官心頭一緊。這幾個月他跟著陳忠學生意,知道澳門華商的命脈就是日本白銀。從月港運絲綢瓷器到長崎,換回白花花的「丁銀」,再用這些銀子去南洋買香料,回廣州賣掉——一趟生意,利潤翻兩番。若銀路斷了,整個鏈條就得停擺。
他趕回黃程別業,陳忠正從正堂出來,臉色凝重。
「陳叔,日本的事……」
「黃爺已經知道了。」陳忠打斷他,「議事廳那邊剛傳消息,葡人要開‘緊急商會’,所有華商主事都要去。」
「什麼時候?」
「申時三刻。」陳忠看了看天色,「還有兩個時辰。黃爺讓你跟著去——不是以學徒身份,是以‘見習主事’的名義。」
鄭一官愣住。澳門華商規矩森嚴,能進議事廳參與商會的,至少都是各家掌櫃級別。他來澳門不到半年,這提拔太快了。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年輕,番人不會太防備。」陳忠說,「黃爺需要一雙眼睛,仔細看,仔細聽。記住,今天這場會,關乎澳門華商未來三年的生死。」
申時初,黃程換上一身深藍緞面直裰,頭戴四方平定巾,這是正式的華商禮服。鄭一官也換了件青布長衫,跟在黃程身後出了門。
議事廳在基督徒城中心,是座兩層的白色石砌建築,拱形門窗,頂上有個小鐘樓。門前廣場上已停了十幾頂轎子,華商們陸續到來。鄭一官認出幾個面孔:潮州幫的陳老闆,專門做暹羅米生意;福建幫的林老爺,掌控月港到澳門的航線;還有廣府幫的何大爺,據說和廣州十三行關係密切。
眾人見面,只是微微點頭,神色都帶著憂慮。
進了大廳,裡面佈置中西合璧:長條會議桌是西式的,但椅子上鋪著錦緞坐墊;牆上掛著耶穌受難像,香案上卻供著關公。已有十幾個葡萄牙商人坐在一側,為首的是個鬍鬚花白的老者——澳門議事會主席費爾南多。
黃程在華商首位坐下,鄭一官站在他身後。他數了數,華商來了九家,都是澳門有頭有臉的;葡商那邊十二人,包括了主要貿易家族的代表。
費爾南多敲了敲桌上的銀鈴,大廳安靜下來。
「諸位,」他用生硬的廣東話開口,「今日召集大家,是因為我們面臨共同的危機。從日本來的消息,想必各位已經知道。」
他頓了頓,掃視全場:「豐臣秀吉病危,日本陷入內亂。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各大名都在備戰。所有銀礦停止出口,何時恢復,未知。」
華商們臉色更難看了。
「這對我們所有人都是災難。」費爾南多繼續說,「沒有日本白銀,就沒有貿易。但議事會經過討論,找到了一個解決方案。」
他拍了拍手,一個書記官捧著一卷文書走進來。
「從下個月開始,澳門將實施‘緊急稅率調整’。」費爾南多展開文書,「具體如下:第一,所有華商貨船進出港,停泊費漲五成;第二,貨物交易稅從值百抽五,提高到值百抽八;第三……」
他念了一長串,最後總結:「這些稅收,將用於組建更強大的護航艦隊,確保貿易路線安全。同時,議事會將動用與西班牙的關係,開闢墨西哥銀元渠道——當然,這需要時間和資金。」
大廳裡死寂片刻。
然後,潮州陳老闆第一個站起來:「費爾南多先生,停泊費漲五成,交易稅漲三成,這是要我們的命!現在生意本來就難做,再這樣漲,大家乾脆關門算了!」
「陳先生,」費爾南多面無表情,「這是議事會的決定。如果各位不願接受,也可以選擇離開澳門——當然,按規矩,離開時需繳納三年的‘預繳稅款’。」
赤裸裸的威脅。
黃程這時緩緩開口:「費爾南多主席,您說的墨西哥銀元渠道,何時能打通?」
「快則半年,慢則一年。」
「那這半年,我們用什麼做生意?」
「可以借貸。」費爾南多微笑,「議事會下屬的‘仁慈堂’可以提供貸款,月息三分。」
三分月息,年息就是三十六分——高利貸。
鄭一官看見好幾個華商握緊了拳頭。
「此事,我們需要時間商議。」黃程說。
「可以。」費爾南多點頭,「給各位三天時間。三天後的此時,議事會需要明確答覆。」
會議不歡而散。
回到別業,黃程徑直走進書房,關上門。鄭一官和陳忠在門外等了約半個時辰,門才打開。
「叫阿豐索來。」黃程說。
阿豐索來得很快。他換了身乾淨衣服,但手上還有石粉的痕跡——顯然剛從教堂工地趕來。
「黃爺。」
「你父親那邊,最近有什麼消息?」黃程問。
阿豐索的父親是個葡萄牙小商人,常跑果阿到澳門的航線,在葡人社區有些邊緣人脈。
「父親上月來信說,議事會內部在爭鬥。」阿豐索低聲道,「費爾南多代表的‘舊貴族派’想維持壟斷,但以羅薩神父為首的‘耶穌會派’想引入更多華商,擴大貿易規模。兩邊一直在較勁。」
「這次加稅,是哪邊的主意?」
「應該是費爾南多。父親說,他兒子在里斯本賭債欠了一大筆,急需錢填窟窿。」
黃程沉吟片刻:「你父親能接觸到議事會的會議記錄嗎?」
阿豐索猶豫了:「這……太危險。」
「一百兩銀子。」黃程說,「如果他拿到加稅提案的原始版本——我要看刪改痕跡。」
阿豐索眼睛亮了亮,點頭:「我試試。」
他離開後,黃程對陳忠說:「通知潮州陳、福建林、廣府何,今晚亥時,老地方見。」
陳忠應聲去了。
黃程這才看向鄭一官:「你今天都看到了?」
「看到了。」
「有什麼想法?」
鄭一官整理思緒:「費爾南多表面說共渡難關,實際是想趁火打劫。加稅只是第一步,等我們借了高利貸,他就會用債務控制華商。最後,整個澳門的貿易,都得聽他的。」
「不錯。」黃程點頭,「那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辦?」
鄭一官想起《澳門要略》裡的一條:「遇強敵,不可硬抗,當分其勢,尋其隙。」
「分化他們。」他說,「阿豐索說了,葡人內部有矛盾。我們可以拉攏耶穌會那派,給他們好處,讓他們反對加稅。」
「具體怎麼做?」
「耶穌會最想要的是傳教。」鄭一官說,「如果華商承諾,在華人區允許他們建小教堂、開辦義學,甚至資助他們去內地傳教……這個籌碼,應該比銀子更吸引羅薩神父。」
黃程眼中閃過讚許:「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一半是。」鄭一官老實說,「另一半是從《澳門要略》裡悟的。您寫的第十七條:‘番人重利,神父重名;投其所好,可分而治之。’」
黃程笑了,這是鄭一官第一次見他真心實意地笑。
「好,今晚的會,你一起來。」
亥時,澳門華人區邊緣的一座廢棄倉庫。
倉庫裡只點了一盞油燈,昏黃的光照出九張面孔——澳門九大華商家族的主事全到齊了。黃程坐在上首,鄭一官站在他身後陰影裡。
潮州陳老闆先開口:「黃爺,您說怎麼辦吧。費爾南多這是要把我們往死裡逼。」
福建林老爺拍桌子:「要我說,咱們聯合起來,罷市!所有華商鋪面關門,看他們番人吃什麼、用什麼!」
「不妥。」廣府何大爺搖頭,「罷市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而且葡人有槍有炮,真逼急了,他們敢動武。」
眾人爭論不休。
黃程等他們說夠了,才緩緩開口:「硬抗不行,屈服也不行。我有一計。」
他將分化耶穌會的計劃說了出來。
「這能成嗎?」有人懷疑。
「羅薩神父我接觸過。」黃程說,「他是個狂熱的傳教士,做夢都想把十字架插進廣州城。如果我們答應幫他在華人區建教堂,他一定會心動。」
「可朝廷那邊……」陳老闆皺眉,「私許番人傳教,這是大罪。」
「不是私許。」黃程說,「我們只說‘允許神父在華人區講解西洋學問’——天文、曆法、數學,這些朝廷不禁止。至於他們私下傳教,我們‘不知情’。」
眾人沉默,都在掂量。
「還有一個問題。」林老爺說,「就算耶穌會反對,費爾南多硬要通過加稅,怎麼辦?」
黃程看向鄭一官:「你說說。」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過來。鄭一官深吸一口氣,走上前。
「各位叔伯,晚輩有一拙見。」他盡量讓聲音平靜,「費爾南多加稅的理由,是‘籌建護航艦隊,開闢墨西哥銀元渠道’。但如果……我們自己能開闢銀元渠道呢?」
「什麼意思?」
「我聽阿豐索說,馬尼拉的西班牙人,手裡有大量墨西哥銀元。」鄭一官說,「他們缺的是絲綢、瓷器。如果我們繞過葡人,直接和西班牙人交易,用貨換銀,那就不需要借高利貸,也不需要等葡人的‘渠道’。」
倉庫裡響起低低的議論聲。
「這風險太大。」何大爺說,「馬尼拉航線一直被葡人把控,他們不會讓我們輕易過去。」
「所以需要條件。」鄭一官說,「第一,我們九家聯合,出資組建自己的護航船隊——不通過議事會。第二,派人秘密前往馬尼拉談判,最好能說動西班牙總督,給我們特許狀。」
「誰去談?」陳老闆問。
鄭一官看向黃程。
黃程緩緩道:「我去。」
眾人驚愕。
「黃爺,這太危險了!您要是離開澳門,費爾南多肯定會察覺。」
「所以需要掩護。」黃程說,「我‘病’了,閉門謝客。實際連夜乘小船去漳州,從那裡換船去馬尼拉。來回最多一個月。」
他環視眾人:「這一個月,就靠各位穩住局勢。費爾南多若再逼,就拖,就磨,實在不行……可以適當‘預繳’一點稅款,麻痹他。」
「那銀子從哪來?」
「我出三成,剩下的各位分攤。」黃程說,「但醜話說前頭:這事成了,未來三年,馬尼拉航線的利潤,我要抽兩成作為補償。」
商人們開始算賬。兩成抽佣不低,但比起被葡人完全控制,還是划算的。
最終,八家都點了頭。
深夜,眾人秘密散去。
黃程留下鄭一官和陳忠。
「一官,這次你做得很好。」黃程說,「但計劃還缺一環。」
「請舅父指教。」
「我們和西班牙人交易,需要懂西語、懂他們規矩的中間人。」黃程說,「你在馬尼拉有認識的人嗎?」
鄭一官想起龍涎香事件時,那個差點被扣押貨物的華商陳振龍。那是馬尼拉華商領袖,與西班牙總督關係密切。
「有一個人,或許可以……」
他把陳振龍的事說了。
黃程點頭:「好。我寫封信,你明天去找阿豐索,讓他父親想辦法,通過葡人商船送到馬尼拉——記住,要用密語寫,按《千字文》第三套碼。」
「是。」
「還有一事。」黃程看著他,「我離開這一個月,你跟著陳忠,繼續學生意。但更重要的是……」他頓了頓,「留心各方動靜。特別是那些小商戶,他們扛不住壓力,可能會倒向葡人。」
「我明白。」
走出倉庫時,已是子夜。
澳門的夜從不真正安靜。遠處教堂傳來隱約的管風琴聲,那是夜禱結束了;近處的華人區,還有賭檔的喧嘩和青樓的琵琶聲。
鄭一官抬頭看天,沒有月亮,只有幾顆孤星。
陳忠走在他身邊,忽然說:「少爺,你今天讓我很意外。」
「意外?」
「半年前,你還是個只會讀書的少爺。」陳忠說,「現在,你已經能站在九大華商面前,獻策定計了。」
鄭一官沉默片刻:「陳叔,我只是把看到、聽到的,拼湊起來而已。」
「這就是本事。」陳忠嘆道,「多少人一輩子看不清、聽不明。你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摸清澳門的棋局,是天賦。」
天賦嗎?
鄭一官不知道。他只知道,當費爾南多說出加稅的那一刻,他腦中自動浮現出《澳門要略》的條目、阿豐索的情報、陳忠教過的商業案例,還有父親那句話:「在規矩的縫隙裡找路。」
所有碎片,拼成了一條隱約可見的路。
「陳叔,」他忽然問,「如果這次我們贏了,費爾南多會善罷甘休嗎?」
「不會。」陳忠搖頭,「他會記恨,會找機會報復。商場如戰場,沒有真正的勝利,只有暫時的平衡。」
「那要怎樣才能徹底安全?」
陳忠停下腳步,在黑暗中看著他。
「少爺,在這個世上,只有兩種人徹底安全:死人和皇帝。」
他繼續往前走,聲音飄在夜風裡:「你想做哪種?」
鄭一官沒有回答。
他摸出懷裡的古錢,「王」字的輪廓在黑暗中硌著掌心。
死人不安全——他們會被遺忘。
皇帝……就安全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刻,在這片被兩種文明撕裂的土地上,他必須先學會生存,才有資格思考安全。
遠處傳來打更聲。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更夫的聲音在空蕩的街道迴盪,像是在諷刺這個不平靜的夜晚。
鄭一官握緊古錢,朝著別業的方向走去。
身後,澳門沉睡在巨大的陰影裡,而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