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ui⋯⋯」林暄羽勉強擠出笑容，目光下意識地先瞥向教授，再轉回歐仁，卻在與那雙陌生而神秘的眼眸相遇前移開。他故作若無其事，但手中的香檳杯卻隨著心跳微微顫動──這位初識的德聖克瓦先生竟是歐雷里昂的姪子，也就意味著他們兩人極可能有血緣關係！
「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巧合。」歐仁語氣低沉而含蓄，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每逢耶誕節，家父總愛回憶這段往事──他深愛的弟弟歐雷里昂，在離世前那年的耶誕節，邀請了一位芳名伊莎貝的亞洲女性參加家宴。」
他稍事停頓，有意無意地朝林暄羽微微一笑，「晚餐後，伊莎貝吹奏長笛，叔父以豎琴伴奏，整個房間被溫馨快樂的音符填滿，使祖父母十分歡喜，大家都很喜歡這位來自東方的美女。家父說，叔父藉機將他拉到一旁，紅著臉悄聲說，他打算第二階段結業向伊莎貝求婚，並前往台灣徵求家長同意。如今看來，應該就是您的姑母。」
「難怪他們總是很有默契！」一旁的教授恍然大悟，眼光自然先掠過身旁愛徒，再望向歐仁：「我竟不知他們是一對戀人。」
剎那間，林暄羽突感到一陣刺麻沿著脊椎竄上大腦，握著酒杯的手也因而抖得更厲害。他覺得似乎應該說些什麼，卻哽咽著無法出聲──異國的父親是愛著母親的，他並非只是個偶然的意外，而是命運之神殘忍地拆散了他們一家。
他原是台信證券林家的長孫，大提琴家林淵嵐與日本鋼琴家武田和香子的長子。直至去年底因故被女友刺傷住院，他才驚覺自己的台法混血身世，也終於明白，家中自幼為他安排的法國家教，並非僅為出國留學作準備，而是長輩心中愛與遺憾的體現──你父親是法國人。
或許是因為尚未出世便失去父親，加上母親早產而體弱多病，林家長輩的補償性溺愛，使他養成遊戲人間的性格。也是這種對世事的輕慢，傷了許多曾愛過他的人，最後被女友破碎的心狠狠反噬。那些無法挽回的錯誤與遺憾，如重錘般壓在胸口，使他深感無地自容，只得孤身來到出生地巴黎，過著自我放逐的日子。
雖查出父親身份不難，但從小在台灣長大、外貌神似生母的林暄羽，打從心底認定自己是林家人，因保護與栽培他的，始終都是外祖父母與舅父母，既然法國親人對他的存在一無所知，他也沒必要無事找事去打擾那些異鄉人。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他的異國親人竟這麼地突然出現在眼前！
林暄羽悄悄將目光移到一旁，暗暗深吸口氣穩定情緒，讓盈眶淚水慢慢退去，盡力使臉上維持禮貌的笑容。
然而，他這幾秒的神情變化，卻盡收歐仁眼底。
「⋯⋯你知道嗎？」教授這一問，讓林暄羽打了個冷顫，他連忙拉回視線，卻不慎撞上歐仁透著溫和與理解的眼神。心慌意亂之餘，他立刻避開，轉向教授，握著酒杯的手同時收緊，微顫的聲音帶著勉強的鎮定，蒼白的雙唇微微上揚，硬是擠出一個笑容：「我⋯⋯我不知道。」
不疑有他的貝樂梅爾教授點點頭，語氣盡是對學生英年早逝的不捨，朝歐仁柔聲道：「謝謝你與我們分享這段美麗的往事，願逝者安息。」為免氣氛過於傷感，教授接著將話題轉到巴黎歌劇院即將開季的首演，由法國作曲家古諾根據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所譜寫的歌劇。
專注控制情緒的林暄羽，只默默靜立一旁，時而機械式的客套點頭微笑，裝作聆聽教授與歐仁的聊天。他望著談笑自若的歐仁，不覺開始神遊，這位看似年齡相仿的德聖克瓦先生，不知是他的堂哥還是堂弟？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如此出乎意料之事，如夢境般真實又虛幻。他心亂如麻，複雜糾結的情感不斷襲向心頭，令他漸感精神不濟，只想盡快逃離這繁華宴會，回到安靜的家中，慢慢去釐清這千頭萬緒。
於是他借機找藉口向教授與歐仁道別：「請恕我失陪，晚點還有事，必須提早離開。」
「那麼，祝您有個美麗的夜晚！」歐仁臉上維持著笑容，心底卻感到些許興味，他的獵物似乎正在竭力隱藏某些事。
兩人交換聯絡方式。林暄羽先向教授道別，接著轉向歐仁頷首致意：「很榮幸認識您，聖克瓦先生，晚安！」
「請容我保證，這份榮幸是相對的。」歐仁向他伸出一手，優雅地微笑道別：「請稱我歐仁，我的朋友，願您今晚有個美夢！」
「請叫我多納席安。」再度握手瞬間，林暄羽心頭微緊。
離開喧囂的宴會，他搭電梯下到一樓，穿越大廳至飯店門口。他將車鑰匙交給飯店禮賓員，於巴黎夏末的夜晚中，深吸一口涼爽的空氣，總算找回些許內心平靜。
等待座車時，他忍不住從禮服外套口袋掏出歐仁的名片。
「德・聖克瓦」，莫非這才是他的姓氏？父親名叫歐雷里昂・德・聖克瓦──林暄羽不禁感到茫然。
歐仁的出現，讓他想起遠在台灣的弟弟──養父舅舅林淵嵐的親生兒子林秀羽。幾年前林淵嵐車禍過世後，長房便由他掌管。身世揭曉之後，他選擇離開台灣，多少也是為避免尷尬，雖林家對他的態度依舊，但真正的長房當家，終究是從小與他一同成長的表弟。而他，不過是個空有虛名的冒牌貨，能做的，也僅是退居一旁，默默歸還「長孫」這個身份。
或許，他遲遲未想尋找法國親人，也是因為害怕認親後自己會離林家更遙遠。他捨不得自幼疼愛他的阿嬤，也捨不得兩對舅父母與表親手足給予的溫暖。這些愛，既如羽毛般輕柔撫慰，又像鎖鏈般緊緊束縛，使他無法也不願放手。
冷靜許多的他，臉上泛起苦澀的微笑，那是個悲傷中帶點幸福、心酸又摻和著一絲甜蜜的笑容──莫非是天上的兩位父親，生父與舅舅，在冥冥中將歐仁引到他面前，敦促著他認識自己？
只要他願意跨出第一步。
歐仁・德・聖克瓦，氣質談吐不俗的紳士，經常贊助藝術活動的慈善家，想必生父與母親同樣出身良好家世。
飯店人員將車駛至他面前，林暄羽進入駕駛座，將車駛離飯店門口。心事重重的他始終沒有察覺，他的一舉一動，全未逃過歐仁那雙深不可測的藍眸。
歐仁尾隨林暄羽至飯店大廳，刻意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他靜立門後目送林暄羽的座車離去，這才從容轉身踱回電梯前，唇角浮現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親愛的多納席安，你心底的憂愁，只待我來發掘。
～第三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