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政治實體是否為國家,本就是事實問題,不是法律決定的,這是國際法的基本原則。國際上並無執法中央政府,國際法的本質只是各國同意共同遵守的秩序框架。領土轉移需要和約,這是國際法原則。《舊金山和約》保留了台灣人民自決的法律空間,你們也一直有民主選舉。
所以,中國拿各國的建交公報來認定『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這在國際法上根本說不通。」歐仁說時,向宴會廳入口處瞥一眼,「或許是缺乏自信使然?中國人似乎不太明白,『我們是人』這個事實,並不需要別人批准,國家也是如此。」
林暄羽不由啞然失笑,眸中閃過一絲興味:「將國家做人格化的比喻⋯⋯很有意思⋯⋯」
這時,兩人身邊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教授!」見到來者,林暄羽與歐仁臉上同時泛起愉悅的笑容。
貝樂梅爾教授臉上掛著熱絡的笑意,他先看向林暄羽,然後掃向歐仁,親切地對兩位年輕人道:「看來,你們已經認識了,不需要我來幫忙介紹。」說時轉向他的得意門生:「你得當心了,他可是位難纏的樂評家。」
「那麼⋯⋯」林暄羽朝歐仁客套地點頭笑道:「我就交由您處置了。」
歐仁從容不迫地微笑道:「我可沒資格,只是偶爾寫些小東西,幸好還沒被罵太慘。」他瞧著林暄羽,心底閃過一絲奇異的念頭。
「你這小子,出國那麼久,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的缺席使巴黎的夜空顯得黯淡無光。」老教授輕拍拍歐仁笑道。
「上週。貝樂梅爾夫人近來可好?我正打算過幾日去府上拜訪。」
「她很好,謝謝!」教授看看林暄羽,再回頭對歐仁說:「多納席安後天在歐提希耶夫人的沙龍有場獨奏會,期待你的蒞臨。」
「只要我人在巴黎,沒有一場演奏會是我遺珠之憾。」歐仁說時不忘對林暄羽投以友善的微笑。
林暄羽望著歐仁如陽光般的金髮,原本平靜的心湖中,像是突然被擲入一枚小石漾起圈圈漣漪。他想起了生母的遺物,一把名貴的手工長笛,上頭以優美的手寫字體鐫刻著一個法文男性名:Aurélien──歐雷里昂,金色的、金碧輝煌的──他的生父與眼前的德聖克瓦先生同樣是西方人。
自得知台法混血的身世後,一種無以名狀的窒息感始終如影隨形地糾纏著他,困惑、茫然,不知如何自處,彷彿連呼吸都找不到節奏──他的生父,一位短命的法國人,就在生母仍不知已懷有身孕時,便不幸染上流感,年輕的生命因此戛然而止;生母林湘嵐,他過去所以為的「姑姑」,也於風華正盛之年,即心臟病發驟然離世。
早逝的雙親所留下的,只有一把長笛與未曾相識的遺憾,以及他對愛的徬徨。
就在他動身前來巴黎的那日清晨,舅父林清嵐將他喚入書房:「暄羽,我與阿嬤的看法不同,我不反對你尋找法國親人,但姊姊在巴黎的事我知道不多,實在無法給你什麼線索。大哥過世前我曾問過,但他只願意告訴我,你的法國爸爸是同校同學,一位學豎琴的男孩,然後就叫我別再多問,他說他才是你的爸爸。」
歐仁察覺他似乎有些恍神,禮貌地朝他頷首微笑,他立時解開對歐仁的凝視,為自己一時的失禮感到懊惱萬分。
所幸,貝樂梅爾教授即時化解了他的尷尬:「多納席安的家庭也與我們分享對音樂的熱愛,他的雙親、姑母,以及你叔父皆上過我室內樂的課程。」
「Oh là là ! 希望你曾善待他們,貝樂梅爾夫人可是很嚴厲的老師。」歐仁笑道。
「所以,有一回下課你索性離家出走,是嗎?」教授說時轉向林暄羽,語氣幽默地說明:「歐仁是我妻子的小提琴學生,這就是為何他沒走上音樂這條路。」
教授說完眨下右眼,故意左顧右盼,裝出害怕被妻子逮個正著的模樣。三人皆笑起,他們的談笑如杯中的香檳氣泡般輕盈,隨著空氣微微跳動,帶著一絲俏皮與溫暖。
笑聲漸漸平息,教授的神色也慢慢轉為不捨,惋惜之情溢於言表,他垂下雙眸,柔聲感嘆:「如今,過去這幾位優秀的學生,竟只剩多納席安的母親和香子了。」
教授說時抬眼看向歐仁:「猶記一次午後排練,在那晨霧總帶點憂鬱的季節裡,伊莎貝與歐雷里昂合奏 Au fond du temple saint,美得令人動容。結束後,同學們皆放下樂器,起立為他們喝采,伊莎貝當時害羞的模樣,依然歷歷在目。」教授見林暄羽一時怔住的模樣,便給他一個溫柔的微笑:「歐仁的叔父歐雷里昂,是個美麗的孩子,溫柔善良,總像陽光般帶給大家溫暖,也是一位很優秀的豎琴家⋯⋯只可惜⋯⋯」
但林暄羽已無法聽分明教授的話──Au fond du temple saint,那段豎琴與長笛的伴奏,歐雷里昂?伊莎貝?那是生母的法文名──林暄羽的心彷如突然被一隻無形的手擰住,握著酒杯的手也不由輕顫,他想回應些什麼,卻發現喉頭像被什麼堵住,一個音節都吐不出來。
此刻,歐仁的聲音竟顯得有如千里般遙遠:「家父與您對他的懷念,總使我深感未曾識得他的遺憾。」
教授的嘆息亦如羽絨在空氣中無目的地輕悠飄盪:「遺憾源於幸福的想像,倘若有心識得其美,即使我們以為的已經不再,仍然溫柔地擁抱著我們。」
「您的話語令我感到無比溫暖。」歐仁察覺教授身旁的林暄羽有些魂不守舍,像是想著什麼心事,便以客氣的微笑試圖讓他參加話題:「所以,伊莎貝是您的姑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