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尾巴忽然變得很躁。
不是天氣,而是整座城市似乎同時在加速,像每個人都被塞進一條比原本更窄的軌道裡,被迫往前擠。
陳景最近的生活,也跟著變調。連續第三週,他的加班行程變成常態。
星期一,開會到八點半,
星期二,十二頁簡報從頭到尾被主管打掉重做,
星期三,凌晨一點才把報表送出去,
星期四,又有新的突然專案,
星期五,下午被客戶臨時丟來一堆資料要統整。
「你回家了?」
予安晚上10:47傳訊。
陳景正在公司廁所洗臉。
鏡子裡的自己眉心緊到像被線繃住,眼下帶著青色。他把水甩掉,拿毛巾擦掉臉上的濕氣,才想到手機還在震。
「還在公司」
予安回得很快。
「又加班?」
「嗯」
「你今天是不是連晚餐都沒吃」
陳景洗了手,看著鏡子裡那個表情近乎麻木的自己。
他想說「吃了」
但他的胃空得像一個被抽掉空氣的袋子。
最後他只回:
「沒胃口」
予安隔了一分鐘才傳來訊息。
「我等你」
陳景盯著那行字。
「不用等 我回去可能很晚」
「那我不睡 但我會躺著」
「……」
「你聽起來很像需要有人陪著你睡著」
這句話刺中了他某個被長時間壓住的地方。
不是「需要陪」,
是——他已經好久沒有好好睡一覺。
那種深沉到可以讓人放掉全身力氣的睡。
在現在的生活裡,他已經忘記那是什麼感覺。
但他沒有回。
他關掉了水龍頭,深呼吸,硬是讓自己回到無感的狀態。
「我先去忙」
送出後,他把手機放進口袋,像是把那份柔軟一起塞回黑暗裡。
隔天晚上,他們約了吃晚餐。
本來是予安的提議:「你最近太忙,我想陪你吃一頓熱的。」
陳景到餐廳時晚了17分鐘。
予安已經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放著兩杯熱湯。
他看到他進來,笑了一下:
「你看起來很像剛跟生命拔河。」
「有這麼慘?」
陳景拉椅子坐下。
「有。」
予安把湯推近,「喝一下,不然你等等肯定胃痛。」
陳景喝了一口,太燙,但有種久違的踏實。
他們點完餐後,話題從工作聊到日常。
「你那篇投稿怎麼樣?」陳景問。
予安喝了一口水,眼神變得閃亮。
「編輯回我了!」
他壓低聲音,但抑制不住喜悅,「他說想看我其他作品。」
陳景抬起頭,看著他。
這不是客套的「我們會再聯絡您」那種,
而是一種真正被看見的邀請。
「你很厲害。」陳景說。
「我覺得我運氣好。」
予安笑,「但那個編輯很懂我寫的東西,他說我文字很有畫面感。」
那個笑容乾淨、開闊,像一扇窗被推開。
而就在那一瞬間,陳景突然意識到——他們的世界正在以不同速度轉動。
予安的世界輕盈、敞亮、有新可能,
而他的世界沉重、規則固定、沒有出口。
這差距並不是「誰好誰不好」。
只是兩條線在不知不覺間開始往不同方向延伸。
「你最近是不是更忙了?」予安問。
「嗯。」陳景承認,「公司升遷季,事情比較多。」
「你會升嗎?」
陳景沒立即回答。
「可能會吧。」
他說,「但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好事。」
予安笑了:「你升遷,不應該是好事嗎?」
「會更忙。」陳景說。
「忙到…你會沒有生活?」
予安語氣很輕,像是不小心問出口。
陳景沒有回答。
這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予安低下頭,用湯匙輕輕攪動著湯。
「你知道嗎?」
他突然說。
「嗯?」
「最近我在想,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可以靠寫作生活,」
予安抬起眼睛,「我可能會想搬家。去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
「搬家?」陳景愣住。
「對。」
予安笑,「比如靠近河邊,或更老的巷弄,租金比較便宜,我就可以不用接那麼多案子。」
陳景靜靜聽著。
「但我不會要求你跟我一起搬。」
予安補充,「因為你不可能。」
這句話不是抱怨。
而是——確實的現實。
陳景突然覺得胸口有一種說不明的悶。
「你為什麼覺得我不可能?」他問。
予安挑眉:
「你會願意放掉你現在的工作嗎?」
陳景喉嚨動了一下。
他沒有答案。
不、不是沒有答案——而是那個答案太明顯,他說不出口。
予安看著他的沉默。
「我只是在講我現在的想法。」
他低聲說,「我只是覺得…我們的生活節奏,好像越來越不像在同一條路。」
陳景抬起頭,第一次在這種談話裡感到慌。
「你是在說…我們不合嗎?」
予安立刻搖頭。
「不是。」
他說,「我只是怕……」
他深吸一口氣,用得像是在壓住什麼。
「怕有一天,我跑得太快;你忙得太久。等我們回頭看時,已經不在同一個地方。」
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像把整個房間拉成真空。
陳景突然覺得胃裡的湯變得沉。
「你是不是在想分開?」陳景問。
這句話比他自己預想的更快從口中掉出來。
予安愣住,臉上的表情不是生氣,而是被刺到的痛。
「你怎麼會這樣想?」
予安心裡一震,「我都還沒說什麼,你就先想到這裡。」
陳景握緊湯匙。
「因為你說的那些聽起來…」
他停一下,「距離很大。」
「陳景。」
予安語氣變得非常溫柔,「我是在跟你說——我要往哪裡走。」
「不是在說你不跟我,就不行。」
他把手伸到桌子中間,像想拉近些什麼。
「但我也希望你偶爾…願意伸手往前一步。」
陳景抬眼,心裡卻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責任、現實、壓力、害怕、自我懷疑——
全部被攪在一起。
他突然意識到,他不是不願意往前,
而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承受一次「靠近」帶來的重量。
「予安。」
他的聲音有點啞。
「嗯?」
「我怕我…跟不上你。」
這句話一出來,予安愣住了。
然後他慢慢伸手過來,把陳景的手扣住。
「陳景。」
他的語氣很沉穩、緩慢的,「我不是要你跑得比我快。」
他輕輕握緊。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停在原地。」
但,這句話——比任何指責都更讓人心碎。
那天吃完晚餐後,他們沒有像平常一樣散步。
陳景說他太累了,想回家休息。
予安知道不是累,是心裡有個重東西正在拉住他。
回到家後,陳景坐在床邊,燈也沒開。
房間的暗沉像把他整個吞掉。
他突然想到一句話:
「怕有一天回頭看,我們已經不在同一個地方。」
予安那天的眼神裡,不只有憂慮,
還有——預感。
好像他已經看見一條即將分岔的路。
而陳景現在才終於意識到:那條路不是突然分開的。
它們其實從很久以前,就漸漸偏了。
只是他忙到沒有注意、累到沒有力氣調整方向、習慣到沒有察覺自己正在慢慢落後。
他拿起手機,看著對話紀錄,很久很久。
最後,他打了一句:
「我會試著跟上」
停了幾秒,又刪掉。
「我怕我真的會讓你等太久」
又刪掉。
他最後什麼都沒傳。
只是把手機丟在枕頭旁,整個人往後躺。
天花板白得像紙,他盯著它,突然覺得——他們兩個的生活,
一個在奔跑,
一個在踉蹌,
都在努力,但方向不同。
而「不同步」,比「不愛了」更可怕。
因為不同步不會吵、不會痛到哭、不會立刻破裂——只會在某一天,讓人突然發現:我們好像已經走不到同一個地方了。
那一晚,他久久不能睡。
睡著之後,他夢見自己在一個長長的走道裡跑,很長,很白,很安靜,
跑得再快,都追不上前面那個人。
但那個人回頭時,眼神沒有責怪——只有無奈的溫柔。
那股溫柔,比夢裡任何部分都更讓他醒得突然。
醒來時,他的枕頭有點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