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春天之後,天氣慢慢暖了起來。
早上七點多,陽光會從百葉窗的縫隙爬進來,把房間裡的空氣照得有一點金色。
辦公室裡換了新期的盆栽,會議室的冷氣也不再開得那麼強,大家開始抱怨「下午很想睡」。對大部分人來說,這只是很普通的一季更迭。
對陳景而言,最明顯的變化是——行事曆的顏色變多了。
公司開始安排年度教育訓練、新案子的提案排成一列、舊案子的檢討會像補課一樣穿插在中間。
他的電子行事曆上,一格一格被不同色塊填滿:藍色是會議,綠色是報告期限,黃色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吃飯」。
再加上,還有一個顏色,是近期才出現的——一種帶一點柔的淡橘色。
那是他用來標記「跟予安有關」的時間。
第一次用,是那個跨年夜。
他在行事曆上寫了四個字:【河堤跨年】,顏色選了隨手點到的一格,後來看著看著,覺得那個顏色很像咖啡拉花上的那圈棕,從此就沒換過。
之後陸續多了幾個:【夜市】、【咖啡館】、【去他家】、【他來我家】。
那些橘色的小格子,散在他的工作藍、報告綠中間,看起來像是偶爾插進生活的一點甜。
但最近,藍色與綠色開始佔得太滿。
橘色必須仔細找,才看得見。
某個星期二的下午,陽光好得不像話。
會議室裡冷氣卻開得有點過頭,投影布幕反光,讓人看得眼睛有點累。
陳景坐在靠牆的位置,面前攤著會議資料,螢光筆畫得整整齊齊。
主管在前面講的是下個季度的新案子。
重點很清楚——時間緊、預算有限、成果要漂亮。
「這次我們想要多一點故事感。」
主管說,「客戶那邊有提,之前的提案偏理性,希望這一輪可以多一些情緒。」
「故事感」這個字,最近在他生活裡出現得有點頻繁——主管要簡報有故事感,客戶要品牌有故事感,予安也常說某段文字「還不夠有故事」。
陳景邊聽邊記,心裡默默把時間線排了一遍。
月底之前,這個案子得出第一次提案稿;下個月中要跟客戶對一次方向;再往後,會集中一段時間做修改與複盤。
換句話說——未來一個多月,他應該很難真正「放假」。
開完會,手機震了一下。
他走出會議室,才順手打開訊息。
是予安。
「欸」
「我在找兩天一夜的票」
下面附了一張截圖,是某個訂房網站的畫面,日期停在下個月的一個週末,右下角寫著「早鳥優惠」。
「你下個月的週末有空嗎」
「我在想 我們可以去一個沒有什麼特別景點的地方住一晚」
看起來很隨口,卻又不是完全隨口。
陳景停在走廊,抬頭看了一眼會議室外貼的那張排程表。
上面用粗體字寫著新案子時程,日期清楚地落在同一週末。
「哪一個週末?」他回。
「都可以」
「就是那種 你不會被叫回去開會的那種」
這個條件說得有點天真,但也很誠實。
誰都知道以他的工作性質,真正「不會被叫回去」的週末有多少。
「我先看一下」
他回完,按掉螢幕,回到座位。
打開行事曆,藍色與綠色的塊狀把下個月的每一週都遮得滿滿的。
唯一稍微看起來比較空的,是月中那個週末——沒有正式會議,但星期一有提案,意味著週末前必須把所有東西整理好。
他盯著那兩天看了很久。
如果當作是「出門前最後一次深呼吸」,似乎不是不行;但他很清楚自己,一旦時間被切成碎片,他會忍不住在旅館打開電腦,抱著備案心情改簡報。
他不想在第一次跟預安出去玩的時候,就給出那種「人到、心不在」的狀態。
「下個月可能會有案子要提」
他打字,「現在不敢答應。」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不是不想,是我怕我到時候會被拖回去。」
訊息送出去之後,他盯著那格淡橘色空白很久。
本來腦子裡有個畫面:他們兩個背著簡單的包,走在陌生小鎮的街道上,住進一家普通但乾淨的民宿,半夜可以一起去便利商店買啤酒。
那畫面沒有消失,只是被某種現實的顏色蓋了一層灰。
對面過了很久才回。
「好」
「那先不急」
他盯著那兩行字。
沒有追問,也沒有埋怨。
語氣像是在替他找理由——「案子很重要」、「之後還有機會」。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覺得,這樣的「理解」有點重。
那天晚上,他照例去了咖啡館。
予安比他早到,一樣坐在那張靠牆的位置。
桌上有一本打開的筆記本,旁邊放著一杯喝了一半的冰美式,杯壁有一圈凝結的水。
他走近時,予安抬頭,表情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不同。
「你今天看起來很像剛從故事裡出來。」他說。
「哪一種。」陳景把包放下。
「那種突然被安排了很多任務,」
予安拿筆在空中比劃,「要在很短的時間裡拯救世界的角色。」
「沒有那麼誇張。」
陳景笑了一下,「只是案子多一點。」
「嗯。」
予安點點頭,「我看到你行事曆了。」
「你看到?」陳景愣住。
「你傳截圖給我過。」
他晃了晃手機,「上次你在抱怨自己下禮拜每天都有會。」
那張截圖還躺在對話框很前面的位置。
「你行事曆很好看。」
予安說,「顏色分得很清楚。」
「會議是藍色,報告是綠色。」
陳景說,「你的呢?」
「我的行事曆就是…」他拿手機給他看。
畫面幾乎是一片白,只在某些日子上有小小的備註:【稿 A 截稿】、【稿 B 截稿】、【跟編輯吃飯】。
「我比較像在玩踩地雷。」
予安說,「中間白的地方,看起來都好像可以安排什麼,但實際上不一定。」
「因為你有時候會突然接案。」陳景說。
「也有時候會突然不想動。」
他很老實,「那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
說完,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像是隨口問:「你今天下午說,下個月不敢答應出去玩,是不是這個案子?」
「嗯。」
陳景點頭,「剛才開會排時程。」
「你怕臨時被叫回去?」予安問。
「也怕自己心不在。」
他說,「我不想一邊跟你出去,一邊在旅館查信。」
這句話說得很誠實。
他不是在找藉口,他是真的認識自己。
予安沉默了一下,嘴角勾了下來又收回去。
「你知道我第一個反應是什麼嗎?」他問。
「什麼?」
陳景看著他。
「我看到你的訊息,第一個念頭是『那就等你忙完再說吧』。」
他說,「第二個念頭才是『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安排點自己的事』。」
「不是很好嗎。」
陳景說,「我們可以各忙各的,之後有空再…」
「問題是,」
予安打斷他,聲音不重,「你『忙完』這件事,沒有一個時間。」
這句話把某個問題說得很簡單。
陳景愣了一下。
他確實常說「等這陣子忙完」、「之後會比較好」,但認真想想,好像從來沒有一個真正「忙完」的時候。
案子接著案子,會議排著會議。
對他來說,「忙完」比較像是一種心理舒緩用的說法,而不是一個具體的日期。
「那你呢?」
他反問,「你接案不是也這樣?」
「我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接。」
予安說,「你比較難。」
他說完,笑了一下,像是在緩和氣氛。
「我不是在怪你。」
他過了一拍又補上,「只是…會有一點小小的可惜。」
「可惜什麼?」陳景問。
「可惜那兩天本來在我腦子裡有一個畫面。」
他說,「現在要先把它收回去。」
聽起來沒有怨,不過是很客觀地在描述一件事——他心裡曾經有過一張畫面,現在把它折起來放回抽屜。
陳景握著杯子的手指用力了一點。
「我可以…」
他想了一下,「試著把某個週末空出來。」
「空出來,然後?」予安看著他。
「先標在行事曆上。」
他說,「當成…我們的。」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生硬,卻是真心的。
「你想在行事曆上寫什麼?」予安問。
「不知道。」
陳景說,「還沒想到名字。」
「那就先叫『我們』。」
他笑,「到時候如果真的出現,就再加註:『有成功』、『被會議搶走』、『被客戶毀屍滅跡』。」
這種黑色幽默反而讓氣氛鬆了一點。
最後,他們還是沒有當場敲定哪一個週末。
只是兩個人心裡多了一個模糊的共識——之後,要找一塊真正只有「我們」的時間。
只是那個「之後」,到底會是什麼時候,並沒有誰說得清楚。
後來,他們真的試著在行事曆上劃出一個固定的空格。
那是一個星期三的晚上,在咖啡館。
「你不是說藍色是會議,綠色是報告,橘色是我們。」
予安把手機放在桌上,「那你可不可以幫我每週畫一個橘色。」
「每週?」陳景重複。
「不一定要很長。」
他說,「可以只是一起吃晚餐、散個步、看一集很爛的劇。」
他用筆在空中的某一天比了一個圈。
「你可以選。」
他說,「你比較知道哪一天比較不會臨時被抓去加班。」
陳景打開行事曆,認真看了一圈。
「星期一不行。」
他說,「通常會有早會和突發狀況。」
「那星期五?」予安問。
「很多時候會加班。」
他皺眉,「星期二或星期四比較有可能準時下班。」
兩人像在談一個長期專案的時間表,慎重得有點好笑。
最後,他們暫定——每個星期四晚上,留給彼此。
「你確定?」
予安把這個時間也加進自己的行事曆,「我們訂合約喔。」
「盡量。」陳景說。
他知道用「確定」這個字對現在的自己來說太嚴重,只能先從「盡量」開始。
一開始的幾週,這個橘色空格運作得還算順利。
有時候是簡單吃個晚餐,走去附近的河堤吹風;
有時候是在他家煮 pasta,失手把蒜頭炒焦,最後笑著說「這叫煙燻風味」;
有時候則是在咖啡館關店前一刻才離開,一起走到巷口分道。
行事曆上多了一排整齊的橘色,小小一格看起來很安穩。
但不到一個月,藍色與綠色開始侵門踏戶。
某一個星期四,主管臨時丟下一句:「明天早上跟客戶第一次提案,今晚我們先對一次。」
會議時間被拉到七點。
那天晚上,陳景傳了一則訊息。
「今天可能沒辦法了」
「會開比較晚」
過了幾秒,他又補上一句:
「我知道今天是星期四」
那邊隔了幾分鐘才回。
「沒關係」
「我可以自己找東西吃」
沒有抱怨,也沒有「下次補回來」,只有安靜的兩句。
那晚開會到十點多,他拖著有點沉的身體回家,經過咖啡館時,裡頭的燈已經關了,風鈴在黑暗裡靜靜掛著。
橘色空格第一次被藍色蓋掉。
第二次,是反過來。
某一個星期四下午,予安傳訊。
「欸」
「今天我可能會遲到」
「怎麼了」陳景問。
「稿子卡住 客戶突然說想改方向」
「我晚上可能得先把大綱改完」
那天,他準時下班,一個人先去了咖啡館。
坐在他們平常的位置,前面放著兩個杯墊,一個空著。
他看著那個杯墊,看得有點出神。
後來予安還是趕過來了,但已經接近關店時間。
他一坐下就連連道歉,說自己低估客戶的「靈感來了」殺傷力。
「沒關係。」
陳景說,「你有說。」
這句「你有說」,有一半是在替他,也有一半是在替之前那些自己沒說的時候補課。
那晚他們只聊了不到一個小時,但兩個人都很努力地把那一個小時用得很滿——像是知道這是他們費力從各自生活裡擠出來的一小塊。
第三次,是兩個人都被各自的生活拖著走。
那一週星期四,早上陳景一到公司,就被叫進會議室,整個人被會議輪替轉了一圈;予安則被兩個截稿時間夾擊,下午在家拼命敲鍵盤,連咖啡都忘了喝。
到了傍晚,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又各自按掉。
直到晚上十點,才有一則訊息躺到對話框裡。
「我們今天 好像都被自己的東西吃掉了」予安說。
「嗯」
「但我有想到你」 陳景回。
底下很快跳出來。
「我也是」
這三個字跟當初寫在杯墊上的那句一樣。
只是這一次,它們是隔著各自的疲累說的。
真正第一次讓那個橘色空格被「很在意」地撕開,是一場看展的約。
那是某個週末。
「我幫你找了一個不用兩天一夜的。」
予安一邊在咖啡館翻手機,一邊說,「只要半天就可以完成。」
他把螢幕轉過來給他看。
是一個設計展,地點在市中心的老倉庫,展期只到月底。
「這個看起來人很多。」
陳景看了一眼。
「你怕人多?」他問。
「還好。」
陳景說,「只是想到要排隊。」
「我們可以平日晚上去。」
予安說,「展開到九點。」
他看了一下日期。
「下週四?」
他問,「我們本來就有橘色。」
予安心裡一喜。
「可以。」
他說,「那這個星期四我們就從咖啡館改成看展。」
他做了很認真的安排——提前把展的介紹看過一遍、在地圖上查好怎麼走、還標了附近幾家看起來不錯的小店,打算看完展找一家吃晚餐。
「這次我當導覽。」
他笑,「不是夜市導覽,是展場導覽。」
陳景那邊也在行事曆上,把那格橘色的備註改成:【設計展】。
那個字躺在那天上,看起來像一個小小的承諾。
到約定日那天,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
早上會議不算多,下午也沒有臨時增加的簡報。
陳景在心裡算了一下,只要不要拖太晚,他應該可以準時在七點到展場門口。
五點多時,他收到予安的訊息。
「我先過去踩點」
「看一下裡面有沒有很可怕的人潮」
「你不用那麼早」陳景回。
「我可以邊等邊看」
「這樣等你來的時候 我就可以自信地假裝自己是展場專家」
這種話讓人忍不住笑。
他回:「那七點見。」
然而,大概在六點二十左右,變數來了。
主管臨時走到他桌邊,手上拿著一疊資料。
「陳景,」
他說,「明天早上的簡報,我想再加一個部分。」
「哪一個?」
陳景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們昨天不是有討論到那組數據需要多一點解釋?」
主管說,「你可以把那塊補完整嗎?我想先看一版。」
「現在?」
陳景看了一眼時間。
「如果你不急著走。」
主管說,「我知道你平常會留下來。」
這句「我知道你平常會留下來」,像是某種默契——他一向是願意為案子多待的人。
陳景腦子裡飛快算了一下,覺得如果只補一個部分,大概半小時可以弄出雛形。
「七點到展場」這件事,應該還勉強救得回來。
「好。」他說。
回到位子,打開簡報,把需要補的那幾頁翻出來。
手指在鍵盤上敲得很快,腦子裡一邊整理邏輯,一邊默念時間。
六點三十四分。
他把第一版存檔,確認沒有大錯,傳給主管。
「這是剛調的部分」
他附註了一行,「如果有什麼要改的,明早我再細調。」
原以為這樣就可以收工,手機卻在下一秒震了一下。
不是訊息,而是提醒。
【提醒:設計展・19:00】
橘色的小方塊在螢幕角落跳出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關機收包。
就在這時,主管回信了。
「我剛看了一下,有幾頁想調整順序」
「你有空來會議室一下嗎?」
時間顯示:18:38。
他盯著那兩行字,覺得喉嚨有一瞬間的乾。
他可以選擇回信說「明天早上再調」。
但他知道,這樣做的代價,是明早會議前的那段時間變成自己在跟時間搏鬥。
而且,他也很清楚主管的個性——現在講完,明天就不會再改;現在不講,明天很可能在客戶面前才提出。
他打字:「我過去。」
「只要十分鐘。」主管在會議室裡說。
現實是——所有說「十分鐘就好」的會議,最後都不止十分鐘。
他們一頁一頁看完,討論順序、討論字句、討論要不要多一張圖。
十分鐘變成二十分鐘,二十分鐘變成半小時。
當他再次回到座位時,時間已經是 19:18。
他看了一眼手機螢幕。
沒有未接來電,只有一則訊息躺在對話框裡。
「我先進來看了」
予安在 18:55 傳。
下面還有一張照片——展場入口的一個角落,牆上掛著一個巨大的標題,底下有幾個人拿著票在排隊。
他還沒來得及回,時間又往前推了一點。
他抓起包,幾乎是快步走出公司,坐上捷運,一路握著吊環,看著車廂頂上的時間顯示。
當他終於走出展場所在的那條街時,已經是 19:45。
倉庫前的燈還亮著,人潮少了一點,但入口還是有人進出。
預約時間在七點到八點之間,他還趕得上。
他在入口四處張望,很快在不遠處的長椅上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予安坐在那裡,手裡拿著展覽手冊,頭低低地看著,腳尖一上一下晃著。
旁邊的垃圾桶上放著一杯喝到一半的瓶裝水。
「欸。」陳景走近。
他抬頭,眼神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笑了一下。
「你終於從會議室逃出來了。」他說。
「對不起。」
陳景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你有說你會忙。」
予安說,「我有先猜到一點。」
「但我沒有說會遲到。」陳景說。
「那你現在說了。」
他聳聳肩,「我們還有十五分鐘可以看。」
他故意把話說得輕描淡寫。
只是那些已經消逝的三十分鐘,誰都知道回不來。
他們快速進場,換票、拿導覽單,沿著指示走。
展場裡的燈打在作品上,牆面有很多句寫得很漂亮的設計理念。
原本予安打算一一停下來,跟他分享自己喜歡的字,但時間太少,他不得不跳著看。
「這個很好笑。」
他指著一張海報,「它的標題叫『時間管理大師的自白』。」
「說什麼?」陳景問。
「說他以為自己可以同時完成很多事。」
予安唸,「結果他發現,自己只是同時在很多地方遲到。」
這句話,撞得有點剛好。
他自己唸完之後,嘴角抖了一下。
他們試著在有限的時間裡吸收盡可能多的東西。
走完一圈時,廣播響起,提醒大家展場即將閉館。
出去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倉庫外頭風吹過來,帶著一點舊建築的潮味。
兩人走到附近一條比較安靜的巷子。
街燈拉長他們的影子,一前一後。
「你今天…」
予安開口,「很辛苦吧。」
「還好。」
陳景說,「只是時間抓錯。」
「你有想過要不要取消?」他問。
「有。」
陳景沒有否認,「但我不想一開始就取消。」
「所以你選擇遲到。」予安說。
這一句說得很平淡,像是在做一個簡單的邏輯推理。
陳景沉默了一下。
「我那時候一直在想,」
他說,「如果我說『今天不去了』,你會不會比較好過?」
「你覺得呢?」予安反問。
「我覺得你會說『沒關係』。」
他說,「但你會更失望。」
「那你覺得,」
予安看著他,「現在的我,有沒有比那時候失望?」
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
如果他說「沒有」,顯得太不誠實;如果他說「有」,這晚上就很難再正常往下走。
他只好用他一貫的方式——說一個介於中間的版本。
「我覺得…」
他說,「你會覺得可惜。」
「我本來有一個完整的導覽。」
予安笑了一下,「現在只剩濃縮版。」
他說笑,可眼底那一點失落還是藏不掉。
「你下次可以再帶我看一次。」陳景說。
「下次?」
予安挑眉,「你打算讓這個展延長嗎?」
「不是這個展。」
他說,「以後別的。」
這樣的回答,既誠懇又含糊。
下面那一段路,他們換了話題,去找吃的、討論展裡那件最奇怪的作品、講某個設計師的名字唸起來很像朋友的綽號。
晚餐選在一間小店,食物不特別,但還算好吃。
兩個人都刻意避開那個「遲到」的空洞。
散步回捷運站前,預安突然說:「如果下次你覺得可能會遲到超過半小時。」
他說,「你可以提前跟我說。」
「你不會生氣?」陳景問。
「我會。」
他很老實,「但我比較不會在現場消耗掉那個生氣。」
「那你會在哪裡?」他問。
「在家。」
他說,「躺在床上生氣比較不累。」
這一句話,聽起來有點好笑,卻也有點心酸。
某個週六晚上,輪到另一種情況。
那天原本是屬於他們的——雖然沒有在行事曆上特別標橘色,但在口頭上已經說好要看部電影、順便在家外送一堆垃圾食物。
下午三點左右,手機震了一下。
是予安。
「我媽說她今天要上來」
「可能會住一晚」
陳景盯著那句「我媽」,腦子裡快速轉了一圈之前零碎聽到的資訊。
他知道予安家在外縣市,也知道他跟家裡的關係不算太緊密,更知道——母親並不知道他的感情狀態。
「那你就陪她」他回。
過了幾秒,他又補了一句。
「改天再約」
對面很快回來。
「你不會介意?」
「我們本來說好今晚要讓你體驗『垃圾食物自助餐』」
「你媽比較重要」陳景說。
他是真的這樣想的。
至少在理性上。
「家人」在他的世界裡是一個理所當然應該被排前面的存在。
他也不太習慣把自己放在那個位置上去比較。
但關掉對話框之後,他還是有那麼短短幾秒,覺得心裡空了一小塊。
不是因為「被放鴿子」,也不是因為「輸給了誰」,只是……
原本有一張他們兩個人共用的畫面,突然多了一個人,變成另一種狀態。
那天晚上,他照常去超商買晚餐。
走到冷凍櫃前,原本想拿起炸雞塊,最後又放回去,改成買了很普通的便當。
回到家,他邊吃邊看了一部平常不會選的綜藝節目,笑點來得太刻意,他還是笑了兩三次。
十一點多,他收到予安的訊息。
「我媽睡了」
「她剛剛問我 最近有沒有在交往」
下面多了一行。
「我說 沒有」
這一句躺在那裡,看起來有一點刺眼。
陳景盯著看了很久,指尖停在鍵盤上。
「她如果知道」
他打字,又全部刪掉。
最後,他只回了:
「你一定很累」
過了幾分鐘,那邊回來。
「比原本的垃圾食物行程累一點」
「但還好」
後面又補了一句:
「你呢」
陳景看了一眼桌上已經吃完的便當盒,丟進垃圾袋裡。
「今天比較安靜」他回。
「下次補給你」
「炸雞加大」予安這樣說。
那一晚,他們都沒有把那句「我說 沒有」拆開來談。
那句話就像被塞進抽屜的一封信,誰都知道它在那裡,暫時都假裝看不到。
某天晚上,陳景一個人在家。
桌上攤著筆電,螢幕左半邊是簡報,右半邊是行事曆。
他看著那一排一排的藍、綠、橘。
橘色不算少——咖啡館、他家、予安家、幾次晚餐。
只是最近那幾格橘色,看起來都被別的顏色擠得有點窄。
特別顯眼的是那格他曾經打上【設計展】的日期。
儘管他們最後還是去了,那格橘色的備註在他眼底看起來還是有一點歪。
好像提醒著他,那一天沒有完全按照原本想像的方式進行。
他把滑鼠移到那格上,備註欄跳出來。
【設計展】
底下是他後來自己加上去的一行小字:【遲到 45 分鐘。】
他看著那個數字,突然有點想笑——自己連這種東西都記。
滑鼠又移到下個月的某個週末。
那天原本空著,他在心裡暗暗想過「如果有機會,可以塞一趟小旅行」。
但這幾天,主管又提到可能會在那段時間安排內部檢討。
日期還沒定,他也不敢先標什麼。
空白的格子在一堆色塊之間,看起來有點孤單。
他猶豫了一下,在備註欄裡打了四個字。
【也許可以?】
想了想,又覺得這樣太像在給自己壓力,最後把那四個字刪掉,只留下空白。
螢幕光映在他臉上,眼睛有一瞬間酸酸的。
他突然想到那天在予安房間裡,兩支牙刷靠在一起的樣子;想到自己衣櫃裡那個空着的衣架;想到那句「下次來,我可以帶一件放這裡」。
這些畫面像幾張便利貼,貼在他腦子不同角落。
他合上筆電,房間一下子暗了下來。
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腦子裡某個地方很安靜,某個地方卻好像被拉得有點緊。
同一個晚上,另一頭的房間裡,予安坐在床邊。
他剛把稿寄出去,桌上還散著幾張打草稿的紙。
垃圾桶裡塞著一整天喝完的咖啡杯,外套隨手搭在椅子上。
衣櫃門沒關緊,一條袖子垂在外面。
他走過去,把門推開一點。
衣服亂七八糟地掛著,中間有一個很突兀的空白。
那個空白是他刻意留的。
「下次。」
他曾經在那裡低聲說,「我要把一件放去他那裡。」
想到這裡,他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衝動——想現在就從衣架上挑一件 T-shirt,折好放進袋子裡,明天下班拎著去他家。
但下一秒,他又停住。
他忽然不太確定——自己帶過去的那一天,到底會是他們兩個都心裡踏實的時候,還是…
會變成某種,把更多期待塞進對方生活裡的行為。
他最後只是把那一格空白摸了一下,什麼都沒拿。
回到床邊,他拿起手機,滑到行事曆的頁面。
他的行事曆仍然是大片的白。
只有幾個天數上有小點,標著截稿、開會、跟朋友約吃飯。
他用手指在某個沒有任何標記的週末畫了一圈,然後在備註欄打了一句。
【有一天,我們可以出去玩。】
想了想,又加了一個括號。
【(真的的那種,不帶電腦。)】
那句話沒有共享給任何人,只是存留在他的手機裡。
但打完之後,他突然覺得有點累。
他把手機丟到枕頭旁,躺下來,盯著天花板。
腦子裡浮現的是那天看展時,在海報上看到的那句——「他以為自己可以同時完成很多事。結果他發現,自己只是同時在很多地方遲到。」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們好像也是。」
他在心裡說。
不是真正的遲到,而是…
在彼此的生活裡,開始有一些小小的時間差。
這些時間差現在還不大,撐得住、彌補得回來,甚至可以拿來開玩笑。
但如果再多一點、再累積一些,總有一天,那些空格會變成某種距離。
只是現在,他們都還在相信——只要行事曆上還有橘色,只要牙刷還放在對方家裡,只要那個空衣架還在,就表示一切還在「可以調整」的範圍之內。
他側過身,手伸向枕頭旁,把手機抓回來。
對話框裡最後一則訊息,是幾小時前那句:
【今天比較安靜】
他沒有回什麼,只是點進去,把那句訊息按了愛心。
螢幕上跳出細小的紅色圖示。
那是很微小的一個動作,小到不會改變什麼。
但在那一刻,他還是想讓對方知道——即使現在不能待在同一間房間,
即使行事曆上的顏色越來越多,
他仍然有在看著那個人,也仍然把那個人放在,自己能看見的位置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