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珍催著黃李月娥下樓，十分鐘前就說好一同出門散步，可她卻東拖西拖，轉眼間太陽都已經從雲層後方出來了，他們還連家門口都沒踏出過一步。
「媽，快一點。」
「妳這孩子，平常不慍不火的，今天怎麼這麼心急？」
黃李月娥換了一件番茄圖樣的洋裝，這是黃玉珍特地從日本帶回來的舶來品，不過衣服都已經穿十年了，早就鬆垮變形，寬的簡直能當孕婦裝，虧她還願意穿出門。
「妳換這麼久，結果穿這件！」
「這件哪裡不好，這是妳送的禮物，我很喜歡。」
兩個星期來，黃李月娥的記性進步不少，似乎藥見效了，儘管偶爾還是會發生突然恍神或答非所問的情況，可比起之前，講話恢復清楚，更不會動不動就問相同的問題。
「我們急著要去哪？三姨那邊嗎？她還欠我一袋糖，終於記得要還了。」
「不是啦媽，我們要去找香迎。」
「香迎？喔，悠木的女兒，妳何時開始喚她喚得這麼親密？」
「妳這是在吃醋嗎？」
黃玉珍發現母親現在越發孩子氣，偶而還會吃兒女或後輩的醋，而她生起氣來就會鼓著臉頰，希望引起家人的注意。
「我吃後輩的氣，人家會笑話我的。」
「有話路上再說，出發！」
黃玉珍牽著母親的手，為了訓練記憶力，兩人說好今天由黃李月娥帶路，她信誓旦旦地稱走了一輩子的路，不可能會迷路，可是出門才五分鐘就在慈蔭亭前分不出東西，認不出左右，即使求神拜佛也沒用。
「這裡的路一定改過。」
「那邊，我們走吧。」
「說好了，今天是我帶路。」
「妳帶路啊，我又沒插手。」
儘管出師不利，但黃李月娥後面表現可說越來越好，不僅認出該走哪條路，還說起新美街每間店鋪的歷史，即便重新裝潢過，早已改頭換面，原本的家族也已經搬離台南，可她的大腦就像個地方文史寶庫，內容絲毫不差，連換了幾位房東都唸的出姓來。
「妳記性真好。」
「妳這是挖苦我，我要是記性沒毛病，還用得著吃藥嗎？」
黃玉珍安慰她藥物只是用來減緩老化速度，作為子女，她巴不得父母健健康康，身上不要有絲毫病痛，能夠安享晚年，得以終老。可是以現在的社會環境，反而不是件易事，黃李月娥願意配合治療，已經算得上是模範長輩。
兩人說笑間，香房已經到了，柳香迎恭候大駕，早早就把東西準備好，邀請她們入座。
「你們兩個神神秘秘的，背著柳悠木在玩什麼把戲？快把她叫出來，老朋友來了也不會親自招呼，越活越回去。」
「她出門了。」
「香迎，妳媽走就走了，講什麼出門呢？黃阿姨還受得住，她倒好，死的乾脆利落，我還得靠藥撐著。」
「阿姨，這是新的塗香，您訂的商品。」柳香迎藉著介紹新產品轉移話題。
「我？我身上用的觀音，還剩很多呢。」
「這是妳二十五年前跟我媽訂的塗香，太陰。」
「太陰？」
柳香迎解釋這款香的名稱是她的主意，太陰代表月亮，又代表女性，跟這款香對應的煩惱息息相關。
二十五年前，黃李月娥擔心女兒黃玉珍的身體，央請柳悠木製作塗香，可當時礙於材料的品質，且遲遲沒辦法改善中藥的苦味，所以沒有下文。
直到近日，柳香迎終於找到適合的材料，總算可以把這個延宕二十五年的委託完成。
眼前的金屬罐，黑色的罐身上，只有一輪刷金的彎月，以及一朵盛開的花，迎風搖曳。
「這是？」
「花中女神——芍藥。
「芍藥可用來減緩經痛，具有解熱、止痛、化淤的效果。我請教過玉珍姐，她在還沒懷孕前，月經常排不乾淨，又容易積淤成塊。她不喜歡中藥的味道，但芍藥的品種有很多種，有些的確帶點藥味，我選的這款花香味比較重，聞起來帶點甜味。
「打基底的香是檀香，檀香的味道較重，加入芍藥以後，讓它整體的調性變輕，我在以1：10的比例加入沉香，讓它的性子更沉，我想女性會更容易接受。」
柳香迎幫母女倆身上各抹一點，香味的確如她所說，比起觀音，太陰的味道因為檀香的緣故更有陽剛之氣，跟名字給人的感覺是天壤之別。
「玉珍姐，妳說妳女兒喜歡中性打扮，所以我打造的這款太陰，反而更像太陽喔，希望她能試試看。」
黃玉珍高興地向柳香迎答謝，她其實也正愁該如何說服女兒，雖然喜歡她的中性打扮，也尊重個人性向，但青春期的小孩捉摸不定，連父母都要擠進腦汁才能把話說進她的心坎裡。
「這罐就當成給你們的禮物，之後香房會上市這款香，再麻煩推薦左鄰右舍。」
黃李月娥從剛才起就不說話，突然哭出聲來，嚇得他們慌張失措，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媽，妳怎麼了？」
「妳這孩子怎麼那麼傻，月經來了也不告訴我，偷偷拿我的衛生棉用。學校同學有沒有欺負妳？妳別理他們，以後他們自己遇到了或有小孩，就會吃到苦頭。
「女生來月經天經地義，有什麼好笑的，妳也是，自己的女兒還要拜託香迎想辦法。」
黃李月娥一下記憶跳回年輕時頭次發現女兒月經來了，她當媽媽的知道小孩有一天會長大，只是沒想到會那麼快，為她高興之餘也意識到有天黃玉珍會出嫁，不捨之情一湧而上。一下跳到孫女，要女兒別整天忙著做生意，該幫她進補的時候就要進補，還打算回去前到中藥房抓幾帖藥，幫全家人補身子。
黃玉珍露出苦笑，她都快追不上母親思緒跳躍的速度，但柳香迎讓她儘管放一百二十顆心，黃李月娥只是想有個聽眾，他們只需好好聆聽即可。
離開香房後，黃玉珍拉起母親的手，嗅聞她身上兩款塗香的味道，觀音是懷念母親的香氣，當初她特別帶了一些到美國，睹物思情，縱使她出國留學，不在身邊，但只要聞到味道，就好像人沒走遠；太陰是她以一位母親的身分，希望在女兒身上發現的韻味，祈禱年輕時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都能平安繞過。
「媽，妳記得我中學被欺負的事嗎？」
「喔，妳說那個男學生？」
「嗯。妳當時聽到謠言時，有懷疑過我嗎？」
黃李月娥鬆開她的手，任憑女兒怎麼叫都沒反應，沒多久，她抓著長裙襬，用生氣的口吻讓她別開玩笑：「妳是我女兒，有幾根毛我還不知道嗎？所以別人說什麼我都不信，敢拿我的女兒開玩笑，他們是嫌命長了！」
黃玉珍捧著肚子笑，她在笑自己問這麼愚蠢的問題，在黃李月娥的心裡就只有家人，又怎麼會懷疑他們。她過去牽起母親的手，要她別這麼激動，小心氣壞身子，手裡捧著「太陰」的鐵罐，打算今晚女兒回家，要把這份禮物親自送給她。
柳香迎忘了說芍藥又有祝福的意思，黃玉珍的女兒最近似乎有戀愛的煩惱，她希望「太陰」能當當月老，說不定很快就能捎來愛情的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