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沒有任何異狀。
沒有警報，沒有通知，也沒有來自任何單位的提前說明。
城市照常運作，交通號誌按秒切換，行人依序通過。 世界沒有為即將發生的事預留空間。
黃政德是在下午三點十七分離開辦公室的。
時間不特別。他只是比平常早了十分鐘。
會議提前結束，文件也已經交付，沒有留下需要追補的事項。
電梯下行時，樓層顯示一格一格減少。
電梯裡的人不多，站位分散，沒有人交談。
電梯門打開，他走出大樓，照慣例向左轉，穿過前方的連通道。
通道外是一條不算繁忙的街道，午後的光線斜斜地落在地面上。
就在他踏出遮雨棚的瞬間，手機震動了一下。
不是來電，也不是訊息。
只是系統提示。
畫面亮起，顯示一則來自城市交通管理系統的公告——
某一區段號誌進行例行調整，預計五分鐘內恢復。
這種公告每天都會出現。
他沒有多看。
他把手機收回口袋，準備過馬路。
紅燈。
對向的行人已經開始移動。
腳步聲交錯，像是某種被訓練過的節奏。
黃政德站在斑馬線前，沒有急著向前。
他注意到號誌的秒數顯示停在「03」，卻沒有繼續倒數。
數字沒有閃爍，也沒有變暗。
只是停在那裡。
他站著。
旁邊的行人開始不耐煩。
有人低頭查看手機，有人抬頭看燈，又有人乾脆直接跨出第一步。
車輛沒有動。
引擎聲仍在，卻沒有任何一台車嘗試前進。
三秒，四秒，五秒。
秒數沒有變。
黃政德往後退了半步，讓出空間。
他不是在觀察燈號，而是在觀察行人。
一個人踏出斑馬線，停住。
第二個人跟上，又停住。
像是某種尚未被同步的指令，被個別執行，卻無法形成一致行為。
有人回頭看他。
那目光不是質問，也不是求助。
比較像是在確認：是否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沒有回應。
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是因為這個狀態本身，並不需要被解釋。
他抬頭看了一眼號誌控制箱。
箱體外觀完好，沒有破壞痕跡。
箱側的指示燈仍然亮著，表示系統正在運作。
問題不是停止，而是——
系統正在等一個尚未發出的確認。
這樣的狀態，他並不陌生。
在工作中，這通常意味著某個上游節點尚未回傳資料。
流程不會報錯，也不會跳過。 只會停在那裡，直到確認完成。
他看了一眼街口的監視器。
鏡頭穩定，沒有偏移。
紅色的指示燈亮著，表示正在錄影。
他沒有走向控制箱，也沒有嘗試聯絡任何單位。
他只是往前一步，站在斑馬線的起點上。
不是要過馬路。
只是站到那個位置。
他站得不前不後，剛好踩在第一條白線的邊緣。
那個位置，通常不會有人停留。
他的站姿很自然，沒有任何示意動作。
手垂在身側，呼吸平穩。
他等。
兩秒後，秒數重新開始倒數。
「03」跳成「02」。
不是因為他動了什麼，
而是因為某個一直等待的條件，終於被滿足。
綠燈亮起。
車輛同時啟動。
行人開始前進。
人群的流動重新恢復，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黃政德沒有立刻過馬路。
他站在原地，等第一波人群通過，才跟著走。
走到對面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號誌正常運作，秒數穩定遞減。
控制箱沒有任何異常提示。
這件事，理應就此結束。
但世界並沒有。
他走出不到兩百公尺，手機再次震動。
這一次，不是公告。
畫面上跳出的是一則內部通訊。
來源標示為「交通管理系統／異常記錄」。
內容簡短，只有三行：
異常事件編號：C-17-041
異常類型：同步延遲（未觸發備援） 狀態：已恢復（原因未記錄）
他停下腳步。
這種訊息，通常只會出現在系統管理人員的裝置上。
他不是。
他往下滑。
沒有更多內容。
沒有追蹤連結，也沒有回報按鈕。
像是一則被錯誤分發的通知。
他把手機鎖上，繼續走。
接下來的十分鐘，城市開始出現零星的「延遲」。
不是停電，也不是當機。
而是某些流程，短暫地停在需要確認的位置。
捷運閘門延後開啟。
醫院叫號停在某一個號碼上。 銀行的取號機重複顯示同一張號碼。
每一件事都很小。
小到單獨看，都不足以構成事故。
但它們同時發生。
黃政德沒有接到任何詢問。
沒有人打電話給他，
也沒有人試圖追上他。
他照常回家。
晚上七點，他坐在餐桌前，打開電視。
新聞正在播報交通調整的即時畫面。
主播語氣平穩，畫面切換快速。
「今日下午，部分區域出現短暫號誌延遲，相關單位表示，系統已自動修正，未影響整體運作。」
畫面一閃而過。
沒有提及原因，也沒有深入說明。
他把電視關掉，去廚房倒水。
水流順暢，水壓正常。
熱水器的指示燈亮著。
他站在流理台前，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今天發生的所有延遲，
都發生在需要人做出選擇的節點上。
不是自動流程。
而是——等待確認的地方。
那些系統沒有出錯，
只是暫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
他回到客廳，坐下。
手機再次亮起。
這一次，是一封郵件。
寄件人名稱中性，沒有單位標示。
標題只有四個字：「等待結果」。
內容很短：
我們注意到今日部分系統在未觸發備援的情況下出現同步延遲。
初步判斷，這並非故障，而是確認流程未能完成。
我們想知道，你在那個時間點，做了什麼。
郵件沒有質問，也沒有暗示。
只是詢問。
他沒有立刻回覆。
因為他並沒有「做」任何事。
他只是站在一個位置，
等流程完成它本來就應該完成的部分。
十分鐘後，第二封郵件進來。
內容一樣簡短：
補充說明：
你所處的位置，原本不在任何預設模型中。
他看著那一行字。
然後，他回了一句話。
沒有解釋，沒有修辭。
只是一句事實描述：
我只是沒有往前。
郵件寄出後，系統顯示已讀。
世界在那一刻，重新取得節奏。
當晚，沒有再出現任何延遲。
所有流程正常運作，
備援系統未被啟動。
第二天早上，新聞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城市如常。
只有在系統內部的記錄裡，
那個異常事件仍然存在。
狀態標註為：
「已恢復（無法重現）」。
黃政德坐在窗邊，看著街道。
他知道，這不是恢復。
只是——
世界第一次等不到他主動回應。
而他，也沒有打算補上那個回應。
他站著。
事情，就這樣完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