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表格在書桌上放了一整夜。
黃政德醒來時，窗外的天色剛亮，室內的光線還沒完全進來。
表格的邊角被晨光照到，紙面微微反光，欄位線條清楚，沒有任何褶皺，像是刻意被保存得很好。
他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才起身。
早餐時間，他沒有打開手機，也沒有看新聞。
水壺燒開時發出熟悉的聲響，他把水倒進杯子，熱氣升起，很快消散。
生活裡的一切都照常運作，沒有任何提示。
那張表格卻一直在那裡。
上班前，他把表格放進資料夾，與其他文件分開。
資料夾沒有標籤，顏色中性，看不出用途。
他背上包，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桌面，像是在確認什麼仍然留在原處。
上午的行程排得很滿。
公司正在進行系統整併，部門之間需要反覆對齊資料。
會議裡談的，都是欄位命名、權限設定、資料來源的問題。
某些欄位在舊系統裡存在，在新系統裡卻被取消；
某些資料需要人工確認，卻暫時找不到負責單位。
他聽著，沒有插話。
投影畫面上的流程圖，一條線分成幾條，再匯回主幹。
箭頭清楚，顏色分明，看起來沒有模糊地帶。
只要流程成立，資料就會被送往下一個節點。
中午休息時，他把那張表格拿出來，又看了一遍。
如果只看格式，它沒有任何問題。
欄位排列合理，字體標準，留白位置精準。
這不是隨意製作的文件，而是來自某個曾經被使用過的流程。
只是那個流程，現在沒有對應的位置。
問題並不在文件本身。
下午，他去了醫院。
這次他沒有預設期待，只是想確認一件事——
這張表格，是否能被現行系統辨識。
櫃檯前排隊的人不多。
他取了號碼，坐在塑膠椅上。牆上的螢幕播放著宣導影片，畫面重複，聲音被刻意壓低。
輪到他時，他把表格遞過去。
櫃檯人員接過來，先看了一眼，再把紙張放到掃描器上。
螢幕亮起，欄位被轉換成數位影像。
她輸入姓名。
系統顯示查無資料。
她改輸入出生日期。
結果沒有變化。
她停了一下，轉而輸入右下角那串編號。
這一次，螢幕出現反應。
不是資料畫面，而是一行提示文字，顯示該格式目前沒有對應的處理流程。
沒有錯誤碼，也沒有後續說明，只是停止在那一行。
「這個格式，現在系統沒有接收。」她說。
「可以確認來源嗎？」他問。
她搖頭。
「系統只能處理已登錄的項目。」她補了一句，「這個……還沒被納進來。」
他沒有再追問。
離開醫院時，他的情緒沒有出現明顯變化。
這樣的結果，在某個程度上並不意外。
那些被留下來的物件，早已暗示過這件事。
真正的問題是——
如果它尚未被納入，那它原本預設的去向是什麼？
他轉往戶政事務所。
這一次，他沒有提表格，只申請調閱自己的基本登錄資料。
承辦人員照流程操作，畫面很快顯示出來。
姓名正確。
身分證字號正確。 出生年月日正確。
只有出生地那一欄，與他長久以來記得的不一致。
那個地名，與表格上的記載相同。
他盯著那一行字看了一會兒。
「這筆資料是什麼時候登錄的？」他問。
承辦人員點開詳細資訊。
「初始登錄。」她說，「之後沒有變更紀錄。」
「為什麼不能調整？」他又問。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是基礎資料。」她回答，「後續系統，都是以這一筆為起點延伸的。」
他沒有再說話。
他意識到，那些後來無法變動的資料，
並不是因為錯誤，而是因為它們都依附在同一個起點上。
走出戶政事務所時，他沒有立刻回家。
他在附近的公園坐了一會兒。
午後的陽光穿過樹葉，影子落在地面上，隨風晃動。
有人推著嬰兒車經過，小孩的哭聲很快被風帶走。
世界運作得很穩定。
穩定到不會主動要求資料彼此一致。
回到家後，他把資料一一攤開。
戶籍資料影本、醫院的回覆、那張表格、童年箱子裡的照片。
他不再嘗試判斷哪一份才是正確版本，而是開始留意它們彼此之間的距離。
他注意到一件事。
目前為止，每一次查詢，都只完成了該完成的部分。
沒有任何一個流程，要求這些結果必須彼此對齊。
傍晚，他收到一封郵件。
寄件人來自醫療資料中心，標題正式，語氣中性。
信件確認該表格與部分「原始登錄模板」存在相似結構，但因缺乏完整識別資訊，無法判定其用途。
最後一行寫著：
「建議暫停追溯，以避免產生額外資料差異。」
他看完後，關掉信件。
這不是警告。
比較像是一種流程建議。
夜裡，他重新打開童年的箱子。
這一次，他把照片全部取出來，依日期排列。
很快，他注意到兩張背景幾乎相同的照片。
拍攝時間相近，場景一致。
只是他站的位置略有不同。
不是移動，更像是替換。
像是同一個場景，被記錄了兩次，留下兩個版本。
他把那兩張照片放在桌上，與那張表格並排。
表格無法被歸檔。
照片卻被完整保存。
凌晨，他又收到一封信。
寄件人並非官方單位，名稱中性，沒有附帶說明。
信件提到注意到他近期的多次查詢行為，並邀請他參與一項「歷史登錄校對計畫」的初步訪談。
他讀完後，沒有感到突兀。
因為這封信，暫時沒有要求他成為任何角色。
只是承認，有人正在進行校對。
他關掉電腦，房間回到安靜狀態。
窗外的燈光照進來，影子落在桌面上。
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開始被注意到。
但還沒有任何系統，要求它們被修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