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斯妥也夫斯基全集
每年冬天，總是會想起木心的詩〈啊 米沙〉（收錄在詩集《西班牙三棵樹》），詩的後記寫道：「此七章，皆以杜斯妥也夫斯基在西伯利亞的信為藍本，謹加整飭。」
這段歷史說的是1849年，杜斯妥也夫斯基參與一個文學團體「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因討論一部批判沙皇的書，而被當局逮捕，判處死刑。
在1849年12月22日，謝苗諾夫校場，準備執行死刑的前幾分鐘，沙皇傳來了赦免死刑的消息，改判流放西伯利亞四年（關押在鄂木斯克的監獄），再服六年的兵役，最終才得以獲釋回到聖彼得堡。流放西伯利亞四年間的書信，收錄在《書信集》，這本書幾年前曾找過，但後來一忙，事情便一直擱著，沈吟至今。
友J是電子資源的神人，他後來幫我找到了河北教育出版社於2010年出版的《書信集》。我忘情地閲讀著、搜索著，誠如木心的後記所言 ，〈啊 米沙〉的詩句，在信件的字字句句之中，一字一字明晰地對應了起來。
此刻是2025年12月24日平安夜，176年前，1849年12月24日平安夜，有一位叫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傢伙，男，28歲，他正困在零下四十度的冰天雪地裡，誰知道，他日後將成為俄國文學的三巨頭。
他乘著無篷雪橇，從聖彼得堡啟程，一路往鄂木斯克監獄，於信中如此寫道：
「在彼爾姆省我們頂住了一個零下四十攝氏度的寒夜，我可不想讓你作這種嘗試。難受得夠嗆，越過烏拉爾的時刻令人感到淒涼。馬匹和篷車都陷入了雪堆之中，風雪交加。這是在夜間，我們下了車，站在一旁等，直等到人家把馬車從雪堆中拉出來。周圍是冰天雪地，暴風雪正在下。正處於歐洲的邊界，前面就是西伯利亞，在那兒等待我們的是神秘莫測的命運，後面則一切都成為往事——心情憂鬱，我不禁落下眼淚……」
我用GOOGLE地圖計算距離，這段流放之旅長達3094公里，非常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如此漫長的旅程，或者說整段人生，說穿了，其實只由兩件事情構成：往事跟命運。
好啦沒事啦，我們沒有得罪沙皇，今晚的氣溫約在零上18度，明天也還有班可以上（還是您比較想被流放？）平安夜快樂！聖誕節快樂！
〈啊 米沙〉
1
去年秋天的信上
翻覆埋怨你的沈默
你回信說
讀得十分痛苦
啊米沙
憑上帝的愛
別生我的氣想想我
一顆被人拋棄的石子
我在此地
孤立生活
避免惹人注目
一如往昔
尤有甚者
五年來
我和一個警察
共度光陰
偶爾上天賜我
完全獨處
我內在的東西
已被扼殺了很多
也生出新東西
我曾經提到過的病
類似癲癇
又不是癲癇
2
我看透了莠氓
盜賊的作為
小人物的命運
我沒有白費時間
對於俄國庶民的了解
敢詡數一數二
有點自鳴得意
希望你能見諒
大家設法寬慰我
說都是老實人
我懼怕老實人
甚於懼怕有心機者
3
凍徹骨髓
坐十個鐘頭的無篷雪橇
站上暖和的房間
也無濟於事
一八四九聖誕夜
十二時
鐐銬第一次加諸我身
它們重約十磅
步履維艱
心如鉛沉
脈搏跳得特別怪
反而不覺得痛苦
野外清爽的空氣
有恢復精神的效益
在一切新經驗之前
總會有奇異的活力和渴望
4
無蓬的雪橇上
一路張目遠眺
喜氣洋洋的彼得堡
屋舍燈火通明
駛近你的家宅
你告訴過我
孩子們要跟愛彌麗
一起去參加聖誕宴會
啊那幢房屋
我心摧割
時隔多年還記得
向它們這樣暗暗道別
抵雅洛斯拉渥
天泛魚肚色
史羅塞堡小客棧
我們牛飲了一番
八月監禁六十里雪橇
饕餮亢奮的胃口
至今思之
猶有餘樂
5
跨越烏拉山脈
才叫淒慘呢
馬匹和雪橇深陷雪地
時已夜晚
從雪橇上爬下
站著一直等
等它們救出來
四野狂風暴雪
立在歐洲亞洲交界線上
眼前西伯利亞不可知的未來
背後我們過去的一切
這才淚如雨下
一八五〇年一月十一日
來到托包斯克
當局檢查搜身
把錢悉數取走
那少校柯里富佐夫
難以想像的小暴君
某某因睡覺向右不向左躺
從頭到腳一頓鞭刑
6
天氣冷得水銀也凝定
小窗子兩面結冰
到處有透風的罅縫
整個冬季零下四十度
鄂木斯克窮鄉僻壤
一棵樹也沒有
需要書和錢
尤其是黑格爾的哲學史
幾乎全部是軍人
骯髒放蕩極了
要不發現一二良性者
我真會憤懣而墮落
早該拆除的木房子
壁板全已腐爛
地上污穢一英寸厚
窗櫺上冰厚三英寸
前面一個大木槽
供便溺用
幾乎無法呼吸
囚犯自身也臭得像豬
沒有席墊
短襖作蓋被
兩腿總露在外面
夜復一夜受凍
7
再愛
開始新的生活
一想到這個
我就噁心
這才明白
已死者
非可代替
新的愛無由也不應該
模糊的怔忡
絕望的狀態
未曾有過的心情
十足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