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外的人生 ＃終

我和阿方失去聯繫的這段空白直到年初棋藝社學長的婚禮，我們分別岔出的生命才又再度接合。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到署名給自己的紅色炸彈。以往我對於婚禮感覺都千篇一律相似。一定是比帖子預定的時間晚半小時至一小時才開席，新郎與新娘進場，吃兩、三道菜後，新人換一套婚紗再度進場，兩三道菜再循環一次，中間穿插著播放成長影片、互動小遊戲、新人表演、民意代表致詞等大同小異的創意，最後大家打包菜尾，拿著喜糖大合照結束，散。

就連喜事，我們的生命都如此雷同。

印象雖如此，學長的婚禮還是有許多讓我感受到幸福的理由，像是父母把新娘的手交給新郎象徵兩人此後必須同甘共苦，一起經營生活；還有年輕一輩比較流行的成長影片，看著兩人成長的點滴、相識、相戀的生命歷程，當播放到學長高中時舉著全國大賽個人獎盃的照片，高中時代的青春回憶全在我腦海中晃盪。宴席結束後，空氣依然浮動著喜悅的氣氛，鮮花的馨香格外馥郁，這一切都帶給我與女友的未來一個美好想像。雖然對未來恐懼，但也隱隱期待，我只差臨門一腳的勇氣。

退場的大合照時，一個穿著格子襯衫的高大身影站到我的身後。我努力地憋住不探問、不急著向他說話，他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了聲「好久不見，待會一起走走聊聊。」他口中呼出的熱氣吹得我耳垂泛紅，我興奮歡呼，合照裡我的笑容比新郎還要開心。

這幾年阿方壯了不少，他只簡單說是每天固定長泳的成果。我不問這些年來的空白，再度相逢恍若初次相遇，感覺阿方還是同一個阿方，但我卻不再是我了。

「你會想結婚嗎？」阿方突然這麼問我。

「我嗎？很想跟何靜結婚安定下來啊，但一想到求婚好麻煩，婚禮很麻煩，雙方家長都很麻煩。阿方你想結婚了嗎？哈恭喜恭喜」

「以前不敢多想，最近覺得也不錯。欸，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的生涯規劃嗎？我覺得跟那個感覺很像。」離開飯店後，我們沿著復興南路一直走，可以約略感受到夏天將臨的氣息，身體微微地出汗。阿方手指著行駛過我們頭頂上的高架捷運車廂這麼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完全像這樣一站又過一站，時間一到有人上車、有人下車，進去、出來。你說千篇一律，但我就是喜歡這樣子規律運轉的生活，這樣很好。

「我現在能夠理解當時你為什麼會約我跟何靜一起吃飯了。五月挑個日子，我介紹位新朋友給你認識。」道別前阿方說這句話的表情我記憶深刻，那表情和我記憶中一起坐在走廊享受微風的晚上，眼中盈著亮光與笑意的神情一模一樣。

「說到這裡，小葉你應該……」當我話說一半，此刻的山中飄來一陣熟悉的風，過了多久時間呢，很奇怪明明現在正值盛夏，山間卻沒有太多蟲鳴聲，只有風不緩不急地搔刮樹葉，山林間像是有別人正一起聽著。我意識到自己好像說得太多太久，有點疲憊，要開口繼續說下去嗎？

一旁的小葉身體一直在發抖，慢慢接著說：「我們是游泳時認識的，因為他我才會每天早上都到游泳池畔等他出現。日子一久結果你看我也游成現在這身材，但沒有用，我很沒有用。」

「那天若不是因為我，阿方也不會......」小葉摀著頭一面說道

原本他說要帶我去跟你吃飯時我還覺得好高興，阿方從來沒有讓我跟過他的聚會。你真的很特別，他說無論如何都要讓我認識你。在他身旁，有一個人什麼都為你設想周到，你總會覺得很安心。我們也吵過架，主要是因為他總是不肯說也不願意坦露出太多自己的想法。這一點我嫉妒你也討厭你，只有你讓他願意跨出去，你女朋友的直覺很準確，阿方把自己收拾得很好，過著與常人「一模一樣相同」規律的生活，你想像一下那需要以什麼代價換取。

實際時間太過短暫才兩、三分鐘的時間，可是那短短的兩、三分鐘，我不會忘記。

4：23

我還安心靠著阿方休息，舒服地溺在夢中。起初是聽到左方末端車廂通道那端傳來急切奔跑的慌亂腳步聲，隨及不斷有人高聲尖叫、有人驚慌大吼：「快跑！前面有人拿刀在亂砍。」

4：24

阿方迅速把我搖醒，拉起我的手準備逃開，我眼睛還迷濛未醒，只覺得他手怎麼抖得如此厲害。我一睜開眼，那人手握著二十公分長生魚片刀，身影已經出現在前方車廂連接口，準備跨過通道朝我們襲來。

當下，我也想趕快逃開，只是一站起身來我的雙腿發軟沒有力氣、無法移動，整個人慌得只想到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空白得沒有其他念頭。

4：25

阿方轉過身去背對著我，一手把我推開後，面對他舉起自己的背包呈現格檔的姿勢，與那個人對峙。他們之間的距離大概只有五、六步遠。那個人左右搖搖晃晃，我還猶豫著到底要杵在原地，還是要聽阿方的話逃走，無論哪個選擇都不容易。

阿方一面舉著背包，一步步向後退。

我看見他從包包中掏出一個閃著金屬光澤的大方塊當做武器，我本來以為他會朝那個人扔過去。

那時我不明白為什麼他遲遲不把它扔出去，爭取多一點逃跑的時間。

「我叫你快跑」

「走開！」

我準備轉身逃走時，刀刃已劃過阿方的胸膛，血水在刀子抽出時噴出，流得鮮紅滿地。

4：26

列車終於到站，車門開啟

那人走出車廂。我爬到阿方身邊，他手中還握著那個方塊不放……

「好了，不要再逼自己回想」當說到自己雙腿無力動彈時，小葉已經泣不成聲。我試著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摸摸他的背，希望能夠讓他感到安定一些。

「不是你的錯，發生這種意外，誰都無法預料。」我沒有伸手擦去自己臉上的鹹澀，任憑掉落。

生日禮物，阿方他一直帶在身邊。

「小葉，我很高興今天能夠跟你在這裡相逢，我想這一定也是阿方的安排，我們要一直記住他，一定要。」

接駁公車到站，與小葉分別後，我沒有回去租賃的公寓。沒有任何預感或徵兆，聽完小葉說的話之後，我心中只有一個想法，立刻去找何靜，我想她，我要見她，我現在就要向她求婚，心底所有什麼揣測、計畫、麻煩，那些事情我決定都不再去想。

在高架的麟光站上車，窗外萬家燈火；潛入地底後，另一端的黑暗映照出自己的臉。門開、門關，窗外光景倏忽閃動，一站接著一站。我獨自在空蕩蕩的車廂內想著阿方曾經跟我說過的那個比喻，出生、畢業、工作、結婚、退休……我好氣，氣自己怎麼沒有聽出來他的言外之意，阿方就此永遠卡在車廂內，到不了下一站。

一想至此，我安靜哭著。

走到何靜家樓下，我指尖移到對講機上頭的暗紅色按鈕，按下去時。把想對靜說的話在心底預演一遍又一遍。「喂？」當我準備開口時，看見按鈕也是個小方格。我微笑。

有一天，當我再一次嗅聞到婚禮中鮮花的馨香與空氣中飽滿的喜悅甜膩，婚禮宴會廳中不單只有我跟披著婚紗的靜。另一頭，還有身穿格子襯衫的阿方與衣裝筆挺的小葉，和我們一起開懷笑著，接受所有人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