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1/08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極短篇 — 活著的眼淚,有著死了的溫度

台北已經下了一個月的雨
台北已經下了一個月的雨
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雨還正在下著。
這場雨跟我的心境有點相似。
本來以為是一場無聲的細雨,沉默落在這座城市的土地上。但是,等到離開機場走了一段路後才發現,那其實是有聲音的。
無盡的雨點落在地上的聲音。就像我無聲心碎,內心卻在哭泣的聲音。
一個人要離開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道別,也是我那個時候才第一次知道。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
雖然我和他,死,或者沒死,我們之間的交集沒有差太多。我們不常見面,但如果我們有碰到面,我們一定會在一張床上,好好確認彼此的肉體和溫度。我腦海中,還深深刻著他身上的氣味。
就像他還在我身邊一樣。
我當時不敢跟他說我常夢到他,是因為我不想讓他覺得我像個花痴般的在想他。就像,他跟我還有朋友們一起出去時,始終與我保持著容得下一個人的距離。他的姿態就像一個流浪詩人,可遠觀不可褻玩焉。明明,我們在床上已經不知褻玩了多少次。但他不說,我不說,朋友們也從來不知道這個八卦。
得知他的死,不是在我們住的地方,而是在這異鄉時,我就下定決心要來這城市看看,為什麼他會選擇死在這裡。當然,這並不一定是他選擇的,關於他的死,就像一團迷霧般蔓延。每個人都用「不好說」三個字帶過。
「不好說」
最近這幾年,身邊開始有一些人離開這個世界,忽然從一個不斷新生的世界,被拉到一個或許能說比較接近現實的世界,慢慢發覺自己跟「死亡」,愈來愈靠近。
「其實我們跟死沒有距離多遠。」 他有次對我說,在他的床上,做完愛,他抽完菸,我們倆就側躺在床上相對著,談心,直到睡著。 每次都這樣。 「也許明天睡一覺醒來,你就發現我死了也說不定。」
我那時候覺得他說這話,有點恐怖。因為我當下無法判斷他到底是想要尋死,還是,他只是單純在描述人命很脆弱這概念,所使用的誇飾法而已。
「你菸少抽一點,你就會慢點死。」我回。 「如果都要死,那還不如抽個夠。」 「如果都要死,那還不如做個夠。」 「我們已經做兩次了,還不夠嗎?」他嘴角揚起奸詐的笑。
不夠........永遠都不夠
我其實很想要狠狠的佔有他,而不是一期一會的肉體確認,完了之後什麼都不是,甚至朋友們都以為我們只是泛泛之交。
「我是適合單身的人。適合單身的星座。」 「你根本就不相信星座吧,還說呢。」 「可是你相信。」他在床上看著誰的眼睛時,很難不讓人心動,「我是在用你聽得懂的方式解釋。」 「那你在認識我之後交的那個男朋友是什麼意思?適合單身?」 「那是『前』男友,所以,這不就『單身』了嗎?」 「....你在詭辯...我永遠也說不過你...」 「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想我們因為在一起,而再也不在一起了。」他忽然緩慢的丟出了這兩個句子。仔細而慎重的。 「你在繞口令嗎?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啦。」
對,他說得對,我現在有點懂了。可是,他已經死了,所以,我們就算沒有在一起,卻也不能再在一起了,不是嗎?他根本是個騙子。
他死之前,曾經用這城市的某個住址寄明信片給我。我猜他是想要我回信,又或者他想讓我再次與他一期一會,只是沒有明說,因為他知道我們的距離,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靠近。
這個城市常常下雨。他在明信片裡寫道。
可是人們不愛撐傘,除非雨下得非常大,偏偏這裡的雨都是綿密得像霧氣的雨。感覺有一種浪漫的氣氛。雖然不是那種粉紅色的浪漫就是了,也不會有人想跟你共撐一把傘的傘下。
這個城市似乎很適合我這種孤獨動物。
他常常把自己形容成一種「動物」。阿密特有一首歌叫做相愛後動物感傷。我常常把那首歌的名字看成「做愛後的動物感傷」。他說,我們做愛的時候,就是完全動物性的展現,那裡面並不存在著愛或者其他,只是一種純粹生理上的動物性衝動而已。反而是,做愛完好好躺在床上聊到天微亮的行為,讓我們比較不像,只是動物。
不過,這並不代表這個城市裡的人都是單獨行動,相反的,這城市裡面的人通常都不單獨行動,因為單獨行動被視為是一種很沒面子的事。所以,餐館裡面絕對不會出現一個人去吃飯的情形,咖啡廳也是一樣。我其實有點納悶,那這城市裡的作家或SOHO族怎麼辦?通通只能在家工作嗎?結果,我發現這家咖啡廳,也就是我寫下這張明信片的地方,嚴格來說,它是co-working place而不叫咖啡廳。有趣吧?想你。
想你,句號。
我看到這忽然天外一筆的結尾時,感覺到整個世界在搖晃著,像被什麼巨大木樁撞擊到我的人生開始強烈震盪著。想你,句號。腦袋空白了好一陣子,才開始有辦法思考這兩個字一個符號所代表的意義。一定是有涵義的。他是個詩人,多餘的字就會刪掉,錯誤表達的語意,就算只是一個字跟字之間的空隙,也一定會修正。所以,想你和句號,一定代表著他想要表達的什麼。
我想我知道他想要表達什麼,但我的心卻不肯認真的相信,因為那種意涵,是他從來不可能對我表達的意涵,雖然我也瘋狂的想他,但我不可能對他說「我想你」,時時刻刻都在想,甚至連作夢也會夢到他的臉。跟他在同一張床上的時候,只想激烈的佔有他的身體或者被他佔有,然後想永遠賴在他的床上,永遠不要醒來,也好。
因為,睜開眼睛,迎接而來的就是空蕩蕩的床,和一張他性格筆跡寫下的紙條。
我出門了,早餐幫你買好了。
應該加「想你」的地方沒有加,就像應該相愛的時候,卻錯過了一樣。本來應該要交集的兩條軌道,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赫然發現已經正往兩個不同方向前進了。
我其實很不甘心。並且強烈嫉妒著他在認識我之後交往的那個男朋友。
我當然表面裝作跟他男朋友處得很好的樣子。但我每天都巴不得他們分手。他男友喜歡曬恩愛,他是不喜歡,但也不會強硬去制止男友不要放閃。於是,社群軟體上就常常會有那種兩雙腳丫子一起在沙灘並排,或拍著桌上還沒喝完的一對咖啡杯之類的照片。當然,他還是一樣不露臉,這點他是非常堅持的,即使他長得明明魅力十足。
那個男友年紀比他更小得多,我根本不曉得他會喜歡那樣的男孩。
他男友後來偶爾會跟我抱怨他的事,因為他男友發現他其實是一個難以靠近的人。我心想,你怎麼會到現在才發現? 「他是不是根本不愛我,只愛他自己。」 「他不是啦。他只是需要多一點空間。」我緩頰。 「什麼空間?我們都已經沒有住在一起了。」 「嗯....」我心想,你這傢伙會不會要得太多?「他比較喜歡一個人睡。」 「對!他不喜歡我在他家過夜。我不懂,我們不是情侶嗎?為什麼他很多想法都跟平常人不一樣??我覺得我快受不了了....」 「兩個人在一起就是互相體諒嘛。」 「他又體諒我什麼了?」 我在心裡翻了無限次白眼。要不是這傢伙是他男友,我才懶得跟這種人多講一句話。
後來那個男孩就提了分手。
他其實很傷心,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太大的動靜。我們都一樣,不太會把喜怒哀樂直接寫在臉上。分手之後,他約我去喝酒完的那個晚上,我們連續做了好幾次,比任何一次見面都還要多次,在那一個晚上,他像是想把自己的精力全都發洩到我身上似的拼命地做,一點不剩的,雖然我們真的很久沒有接觸對方肉體了,在他跟那男孩交往之後。他的確非常忠誠。
然後,我們就那樣累癱在彼此身上。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床上醒來的時候,能看到他閉著眼睛,沉沉睡著的側臉。心裡漾起的那股幸福,我到現在都難以忘懷。
我雖然很想就那樣死賴在床上一整天,但肚子真的太餓,也想為他做點什麼,就偷偷爬起來去買早餐。我才發現我根本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麼早餐,因為每一次,都是他買好我的份給我吃。我只好,買了平常他買給我的那兩樣東西各兩份,然後放在桌上,再鑽回被窩裡,欣賞他睡著毫無防備的大男孩模樣。
他一醒來,看到我在看他,立刻爬起來到浴室去刷了牙,整理了頭髮。似乎不想讓我看他亂糟糟的模樣。然後他穿起四角內褲和吊嘎,走到陽台抽了根菸。 「我買了早餐。」我說。 「我有看到。」他頭也不回。 那條四角內褲是我送給他的禮物。我身上穿著是跟他同款不同顏色的四角內褲。 「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所以就買了平常你會買給我的...」 他開了紗門,走到客廳小几那裡,打開袋子拿了吸管戳進紅茶杯封口裡。 「真有默契。不愧是好朋友。」 聽到好朋友三個字,我的心變得非常慘澹。為什麼好朋友,不會變成男朋友? 「是老朋友。」 「我不知道你喜歡『老』這個字,我以為你討厭。」 「我有嗎?」 「我每次說到死,你就皺眉頭。」 「.........」 「你看,又來了。」 「老跟死哪有一樣。」 「差不多嘛,一個是生命的終點之前,一個是生命的終點,意義上只差了一點點。」 「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你不是詩人,少來。」 「我是詩人的老朋友,所以一時興起也會七步成詩。」 「好啊,那你來,給你一頓早餐的時間,比七步更多。」
兩份同樣的早餐。 兩條同款的內褲。 一隻剛分手和另一隻單身的動物。 一根被捻熄扔出窗外的煙蒂 一張還沒被寫上離別的字條 一個人正在想著,另一個人 不知道另一個人心裡又會在 想著誰
看完我亂寫的詩,他忽然獸性大發地撲到我身上,用焚燒著的雙眸望著我,眼光銳利得像要把彼此靈魂給刺穿了似的,雖然穿著衣服卻也像赤裸著,兩隻雄性動物的慾望都極度強烈勃發著。
一回想起當時那強烈渴求對方身體的飽脹性慾時,喉頭就會開始乾燥起來,下體就會引來血液迅速集中,總覺得,當時那股性慾如今還像活著一般,身體變得異常飢渴,很想要立刻得到他的身體,甚至忍不住horny撫摸著自己。
就快要到這城市當時他住的地方了。
我也不知道我到那裡去到底要幹嘛。
也許房間早就又租出去給別人了。也許還空在那裡沒人,我也將不得其門而入。但我已經沒地方去了,除了腦袋裡頭關於他的回憶之外,這個世界上已經到處都失去了他的氣味,還有可能殘留下一點點的地方,就是那個他死前住過的房間了。我想。
那是個需要爬樓梯的老舊公寓第五層。我佇足在大門口對面的牆邊端詳了好一陣子。我在想,為什麼藤蔓這種充滿生命力的植物,爬滿在背光的立面上,就像死亡陰影覆蓋在整棟灰撲撲的建築物上。
其實沒人幫忙開門我是無法進到樓上去的。於是,我也只能等著,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拉著菜籃車的婦人,她先是看了看,一直望著公寓的我的奇怪舉動,然後問我,是不是要找朋友?
我說是,但我朋友他不在,所以,我在等他。 「你朋友住幾樓呢?」 「五樓。」 「五樓嗎...」她的眼神快速地變換了一下。 「五樓的之前才剛搬。你朋友可能...不住在這兒了。」 「嗯...我知道。但我不曉得要去哪裡找他....只好來這。」我盡量用自然的口氣,聽起來不要像個失控邊緣的瘋子。 「那,你要不要到樓上等?」 婦人便開了門,我隨著她身後進入,幫她把菜籃車提往她二樓的家。她邀我進去喝杯茶,我本想婉拒,但她說什麼也要請我喝杯茶。
「我還記得樓上那小伙兒,每次也幫我搬東提西,真不好意思。」她把茶遞到桌上,那茶,非常香。 「怎就忽然搬走了呢,也沒說一聲...」 我沒回話,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 「樓上好像有人搬進來了,我也不大確定。」她思索著,「我記得,最近也有個小伙子,常站在你剛站的那處,看這棟樓。是不是也是你們的朋友?」
快速喝完那杯茶之後,我就匆匆用很爛的藉口先告辭了,我實在沒辦法在一個活人面前一直談論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還要用一種假裝他還存在的方式。
我走上五樓。
那是一扇有點破舊的生鏽鐵門。鎖著。門口掃得乾乾淨淨,一如他不沾鍋的個性。但怎麼看都不覺得是已經沒人住的地方。樓梯間窗台上的植栽,還茂盛的生長著。
我有點迷惑。
是不是我弄錯了什麼?其實他還活著也說不定。
從窗口看出去,對面是類似格局的舊公寓,不同的地方是,那棟公寓乾乾淨淨的外牆,幾乎沒有植物的蹤跡。
然後,我就看到一樓有個男人在往這裡看,站在我剛剛站著的位置,抽著煙,一面望向我。
我的心劇烈搖晃著。
那是誰?
那種大衣的穿法。就像是他會穿的風格。
我簡直不敢相信。
但是我實在看不清楚他的臉。
一面急速循著樓梯往下奔走時,我腦海中一面極速轉動著和他曾在一起的一切......
然後打開大門。發現那個人還站在那。
那是個全然陌生的男人。
細細而銳利的雙眼不帶有什麼感情,冷冷望向我這裡。
我像洩了氣的輕氣球,慢慢飄到他身旁,靠著牆支撐著自己身子,失落遙望著對面公寓五樓陽台。晾著衣物,種滿植栽。
「他很喜歡種植物。」 旁邊的男人忽然開口。非常低沉的音調。 「所以才會選這公寓。」 「嗯。」 「抽煙嗎?」
他遞給我手上燃著的煙。我其實不抽,但此時此刻忽然就接下那根菸,湊近唇邊,緩緩地吸了一口,那煙草的氣味從口腔蔓延到胸腔,微微熱辣辣的,嗆得眼眶溢出了點淚。
「你是Vincent的朋友?」 他問我。 「老朋友。」 「要不要到樓上坐坐?這裡很冷。」 他的煙剛好抽完。
他領了我上樓。打開那扇破舊大門,映入眼簾的是各形各色的植物,裝載在各種不同容器裡,像來到哪個精靈世界似的。 「後面陽台的採光不好,這裡晾衣服比較會乾。」他看我望著(也許是)他晾著的四角內褲,於是說。 一進門,屋裡幾乎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 他把大衣往門旁的鉤一掛。 「喝點酒嗎?」 他沒等我回應就逕自到廚房去取了酒。 「這種天氣酒都不用冰了。」 啪呲一聲打開罐子咕嚕嚕一口氣灌了好幾口。然後,在我身旁一屁股坐下。
「Vincent之前....跟你....一起住在這嗎?」 我的心臟乾乾的跳動著。 「他其實不大愛讓我來。」 「你們是...伴侶?」 「某種意義上來說。」 「嗯。」 「但我不會把我們的關係定義成那樣。」他又灌了一大口酒,「你怎麼會來這裡?你大概不是這邊人吧?」 「他寫給我的明信片上,有這裡的地址。」 「明信片啊...」 「然後他就...」
「死了...」
我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擁抱。而且是死命緊緊相擁到喘不過氣為止的那種擁抱。我們兩個人,也許都想在這寂寥人生中抓住一塊什麼浮木也說不定,在這寒風刺骨的城市冬雨中,需要哪個誰的體溫,才能夠苟活下去。
更何況,對我們來說意義上都很重要的那個人,才剛剛離開這個世界。
我在他懷裡終於再也忍不住哭了出聲。
在他酒氣四溢的舌頭伸進嘴裡前。
我都還一直哭泣著。
寫在2018.12.21 ___ Photo byRowan HeuvelonUnsplash

這是我第一篇在方格子上發表的文章,沒記錯應該是完全從平台介面寫下的。這次一看到格編新推出的徵文活動,就想到這篇,稍微修飾了斷落(也改了標題),加上tag跟開頭,死皮賴臉的也來響應一下。
再次重讀,對我依舊有很強烈厚重的感受與意義,本來想找一首歌來搭配,歌是找到了,但顧及版面只好附在這裏—韋禮安《不用告訴我》,服用後若太悲,只好再一帖no song without you來舒緩氣氛。
活著,也像死了。其實我是要說,死了也像活著,只要我們想,他(她牠)就像還活在你心裡,即使你忘記,他仍待在那個,你暫時想不起來的地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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