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01/3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客婆仔

    客婆仔
    我的母親出身苗栗苑裡的望族,外公是日治時代的保正,擁有村莊過半的農田,家裡雇請許多長工幫忙農事。這樣的出身,我始終認為母親應該享受優渥的物質生活,其實不然,母親有十個兄弟姊妹,只有舅舅們可以到學校讀書,母親和阿姨們只能在家遵守「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
    從我懂事以來,母親聊起她的童年,八歲那年,和村裡的大人爬過火炎山到三義做工,自備白米煮中餐,一直到太陽下山才能返家。途中還得順便撿石山上的木材挑回家當柴火,返家後也不得閒,必須幫外婆下廚準備晚餐。當時,家裡的客人很多,幾乎每天都要宴客,有時是日本警察,有時是政府官員,有時是米商。每天午晚餐都要吃過三輪,第一輪請客,第二輪家裡兄弟姊妹,第三輪長工,換成現在餐廳的講法是翻桌率很高。
    母親十歲那年,日本戰敗,外公被國民政府拔除保正的頭銜。後來又經過耕者有其田政策,外公的田地急遽縮減許多,但也保有好幾甲地,家裡的長工全解聘,農事全由我的舅舅們接手。以前,每到吃飯時間門庭若市的盛況不再,外公也變得鬱鬱寡歡。約二十歲初頭時,母親和父親相親後就結婚,洞房花燭夜是他們第二次碰面,連長相都還沒完全看清楚。母親嫁到河洛村來,必須學習更精準的河洛話,才可以和父親、爺爺、奶奶及村人溝通。村人嘲弄的叫她「客婆仔」,但她也不以為意。每當母親講到這件事,就讓我想到現在許多新住民女性遠嫁臺灣,重新學習臺灣的語言和文化,還得接受輕蔑的眼光。我的爺爺是佃農,以母親當時的名門望族下嫁,應該覺得委屈,看在外人眼中算是門不當戶不對。但我的母親從不認為這樣,她總是安分的扮演好妻子、媳婦和母親的腳色。
    父親的童年也很坎坷,七歲開始幫人放牛賺取微薄工資,不識字,只認得簡單的數字。在八二三炮戰時,擔任連長的傳令兵,和幾個外省老兵學國語,認得幾個常用字。十來歲,便離家出外打拼,到處做苦工,賺來的錢全給爺爺、奶奶家用。母親嫁來後,父親依舊出外工作,只有在農忙時回家幫忙。我的爺爺終日與泥土為伍,奶奶整天外出賣獎券,母親一個人撐起整個家,幸好還有我的曾祖母偶爾會過來陪陪母親。
    母親說大哥出生後不久,大舅舅說服外公賣掉田地投資蓋房子,剛開始賺了不少錢,又把賣掉的田地買回來。後來,參與開發豐原新市鎮,需要大筆資金,外祖父嚐過賣房子的甜頭,索性把所有的田地賣光,把全部的資金投入開發案。後來,遇到石油危機,建材漲價,物價飛漲,蓋好的房子沒人買,銀行貸款繳不出來,只得宣布倒閉。外公撐不過破產的打擊,臥床不起,臨終前吐血而亡。舅舅們大難來時各自飛,只剩二舅和外婆死守老家。
    父親外出工作,母親要幫忙農事,還得養母豬,為母豬接生小豬,小豬養大點就可以賣點錢貼補家用。當時,我家沒有錢裝自來水,每天清晨,母親必須到小溪挑水備用,一日所需的水量,往往要來回數趟,就算懷有身孕也得如此。
    記得母親跟我說過,我的出生地是尿桶旁,那時候正值收割稻穀,她忙著準備點心給割稻的農人吃,內急的感覺很強烈,趕緊放下鍋鏟,跑進房間床邊的尿桶,只覺得肚子裡的東西掉了出來,猛然一看才發現我已掉在尿桶旁的泥地上,滾了一身髒。她心一慌喊叫大哥快去找曾祖母來。她看著我滿身泥土,索性將還連在我身上的臍帶用力扯斷,拿一塊破布擦去我身上的泥土。曾祖母一進房看到滿地血汙不禁大叫。隔天,我就發高燒,也送到醫院去。
    我們四兄弟陸續長大後,父親打算在農地上蓋新房子,雖然有一點點積蓄,但還缺乏一大筆錢,父親起互助會,母親依舊幫忙養豬賺錢,省吃儉用,連過年都捨不得買新衣服給我們,慢慢的還清互助會款。搬到新家後,父親不再奔波,平時做水泥工,農忙時就專心農事。我的叔公為了買房子,想要賣田地,父親想說才償還蓋新房子的債務,無力再買田地。母親很堅持要買下田地,又多養幾頭豬,多起幾個互助會,就這樣省吃儉用又撐過好幾年,才把債務還清。
    我的爺爺和奶奶感情不睦,奶奶終年常住姑媽家,偶爾回家,會擺出婆婆的架式,對母親挑三揀四,稍不如意就是一頓打罵,我小學時,曾看過奶奶拿衣架追打母親,也不知什麼原因,惹惱奶奶。就在我讀國中一年級時,奶奶突然帶著無名的病痛回家,每天晚上痛苦的呻吟。母親不因奶奶過去曾經打罵過她,依舊細心照顧猶如陌生人的奶奶。嚴重的時候,奶奶甚至整夜呻吟,母親見狀,搭計程車帶奶奶到鎮上看醫生,醫生診斷後,偷偷告訴母親,奶奶應該是胃癌。
    胃癌的病人少量多餐,並且在半夜時,也得起床泡杯牛奶給奶奶喝。以往,奶奶不在家的日子,母親凡事一肩挑,她也不曾怨過。我的外婆因心肌梗塞而過世,臨死前還泡好一壺茶,等母親趕到時,還能摸到外婆餘溫的遺體。母親倒了一杯外婆親手泡的茶,喝下的不是茶而是淚。母親總說:「婆婆也是我的媽媽。」這麼多年來,奶奶總不在家,我的姑姑因為奶奶生病無法幫他們做家事,就請奶奶回家了。臨終前,奶奶握住母親的手說:「我生病後像是一條魚,被兩個女兒趕來趕去,最後還是趕回兒子身邊。」奶奶也塞給母親一條金鍊子和一些私房錢,感謝母親的照顧,沒多久,奶奶就過世了。其實,我對奶奶是陌生的,出殯時,奶奶一手拉拔長大的表兄弟姊妹,竟然沒有人送奶奶最後一程。
    上天對母親的考驗還沒結束,我師專剛畢業時,爺爺摔斷大腿,原以為經過幾個月的療養可以恢復,沒想到,爺爺從此在床上度過餘生。整整六年,母親耐心的照顧爺爺,偶爾還得成為爺爺的出氣筒。我們四兄弟成家立業後,各自打拼,父母親與小弟同住,含飴弄孫,除了務農外,也四處打工,賺取零用錢。母親總說:「自己會賺錢,不必向孩子伸手要錢。」
    約莫十年前,我的前大嫂打著父母的名義向村人借貸數百萬元,然後和外遇的對象離家出走。父母親莫名其妙成為債務人,三天兩頭,債權人就到家裡討債,那些村人都是父母的老朋友,當初也是衝著父母的面子借貸給前大嫂。經過幾次的折衝,父母親說明錢不是他們借的,請村人們諒解,父母私下結算十幾年來農作的收入和老農年金,只能還清全部債務的三成,讓村人們依比例拿回,若不同意,也沒辦法了,村人們勉強同意。從此,家裡恢復往日的平靜,這件事傷害父母幾十年來建立的好名聲,他們也盡量避開與債權人的交往,免去一些尷尬。
    五年前,我剛考上校長同時,得到輸尿管癌末期,原以為生命即將走到終點。手術住院期間,母親陪伴我,她也以為可以無憂無慮度餘生了,沒想到又要擔心我的病情。等我可以下床練習走路時,偶爾還會聊起前大嫂不堪的往事,那應該是她一生最大的遺憾,得承受村人的說三道四。
    現在,母親已經快八十歲了,還是常常外出做工,有時採芋苗,有時噴農藥,有時補秧。我和當教授的哥哥,每次返鄉,還得跟她預約何時不必做工,才能夠回家團聚。母親同行的工作夥伴常常勸她別再做工了,兒子都這麼有出息,還要到外面來風吹日曬,難道不怕被笑兒子不孝?母親總開心用流利的河洛話回說:「會做,卡贏不會做,賺一個好名聲啦。」母親樂天知命的態度,全力燃燒自己的人生觀,也影響我為人處事的原則。
    母親只是平凡的女人,盡力扮演好她來到人世間的腳色,但如果要我形容一個好女人的形象是什麼?那就是我母親的樣子。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