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還魂官 - 序章 (1/4)

一個男人躺在一片灰色的空地上，睡得相當深沉。經過許久，他開始緩緩地移動自己的身體，看似快要醒過來了。

果然沒錯！

他先坐起身來，並用雙手搓一搓自己的臉，這才張開惺忪的睡眼。

剎那間，他的臉上露出訝異的神色，並且迅速地從地上彈了起來。

「這裡是哪裡？」他四處張望，希望能夠找到一絲熟悉的景物。然而無論是他剛才所躺的灰色地板、一旁的老樹、遠方朦朧的鐵灰色建築群、又或者是杳無人煙的街道，沒有一樣東西是他曾經看過的。

「你總算醒啦？」此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人聲。

男人先是嚇了一跳，接著便左顧右盼地開始尋找剛才和他說話的人。

「有人在嗎？」他對著看似空蕩蕩的空間發問。

「我在這裡！」位置不明的聲音回應，聽起來像是從老樹上方傳來的。

男人朝著聲音的來源望去，頓時被眼前的景像嚇得魂飛魄散。只見那株老樹的枝幹上有一個巨大的瘤，而這顆瘤的上頭竟然長著一張老公公的臉！

「你是⋯什麼東西？」男人失聲叫道，往後跌坐在地上。

「唉！真是的，每個人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都是這種反應！」老樹人感嘆。「別看我現在長成這副得性，我也曾經是個人類呢！」

見到對方沒有傷害自己的意思，男人這才稍微平靜了下來。

他緩緩地撐起自己的身體，瞪大眼睛看著面前這個詭異的生物。而老樹人則對他抱以微笑。又過了一陣子，男人似乎已經從震驚之中完全復元了，於是便鼓起勇氣問：「你⋯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唉！還不都是因為在這個世界待太久的關係。」老樹人回答。

「這個世界是指⋯？」

「喔，對了！你才剛到，當然什麼都搞不清楚啦！」老樹人呵呵笑道。

「搞不清楚什麼？我怎麼會跑到這個地方？這裡到底是哪裡？」

男人如連珠炮似的發問，臉上寫滿焦慮。

「這裡啊，是死後的世界。」老樹人換上比較嚴肅的表情回答道。「也就是說，你會出現在這個鬼地方就意謂著你已經死了。或者更精確地說，你的身體已經損壞到靈魂無法居住了。」

男人愣了一會兒。

「你在⋯這是在開玩笑吧？」

「我並沒有在開玩笑。」老樹人說。「你想想看，在活人的世界中會有像我這樣的存在嗎？」

「但⋯我⋯」聽老樹人這麼一講，男人有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然後突然之間，他開始大叫。

「不！但是我還不能死啊！不能死啊！我的未婚妻還在等我啊！⋯」

「好了！好了！你先冷靜一下嘛！」老樹人對於這樣的反應無可奈何，儘管他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男人就這樣叫了好一會兒。然後突然之間癱坐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

「怎麼會⋯我⋯這個⋯禮拜日⋯就⋯就要⋯結⋯結⋯婚的說⋯」

「嗯，雖然這已經是老生長談了，不過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老樹人用他最溫柔的語氣安撫。「不過只要你⋯呃⋯」

老樹人講到一半便講不下去了，因為他面前的這個人實在是哭得太慘了。

「好啦！別哭了嘛！」老樹人輕聲地說，但除此之外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仔細思考了一下，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事情。

「喔，對了！如果你真想回去的話，可以去還魂官那兒碰碰運氣⋯」

「還魂官？」男人稍微止住了淚水，抬頭望著老樹人。

「對！」老樹人說，很高興男人的哭泣終於緩和了一些。「他們可以讓人投胎轉世回到人間⋯只是⋯」

老樹人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他的臉色也稍微變得黯淡了一些。不過男人已經湊到他的面前，用急躁的語氣說：「快告訴我要到那裡才能找到他？」

「慢著，耐心點兒！我話還沒說完呢！」老樹人說。

「首先，還魂官並不是指某個特定的人，而是一種職稱。再來，要他們幫助你回去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而且聽說雖然不同還魂官開出的條件不一樣，大部分的代價都是相當可怕的！因此我會建議你先打聽一下哪一個還魂官⋯」老樹人的話還沒結束，男人已經急著打岔。

「無所謂！這種事情無所謂！快告訴我離我最近的還魂官在那裡？」此時的男人已經停止了哭泣，不耐煩地問道。

「這個嘛，聽說他們都住在叫做還魂殿的建築物裡頭。而離我們最近的一個是在⋯」老樹人知道男人心意已決，不管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了，於是告訴了他前往最近一座還魂殿的路。男人聽完以後匆匆道謝，毫不猶豫地立刻動身。

「等他經歷過那一切之後，不知道會不會恨我呢？」老樹人望著他的背影悲傷地嘆道，流下了兩行具有苦味的眼淚。

雖然說男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到還魂殿的，但是實際站在這棟陰森的宏偉建築前還是讓他不寒而慄。這是一座有著中國宮殿外表的建物，只不過其主色調為青色和白色。其主體幾乎都是由玉石堆砌而成，因此整體來說給人相當冰冷的感覺。還魂殿的正門是兩片高聳的白色木門，上頭點綴著繁複的雕刻裝飾。其正上方掛有一個刻著『還魂殿』的巨大白玉石板。門的兩側則有用青綠色碧玉打造的高大鬼神像，它們正帶著凶惡的表情狠狠地瞪著前方。

男人緩緩地爬上漢白石所造的石階，來到了殿的正門。他深吸一口氣，伸手想要敲門。然而就在此時，門卻自動往裡頭打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宏偉的大廳。其挑高的天花板上懸掛著綴有精巧玉雕的巨大六角柱狀宮燈。四面銀白的牆壁在宮燈照耀下熠熠生輝，兩側則掛有數來幅以潑墨技法繪成的圖畫，其中左側十八幅描述地獄中惡人受罰的殘酷場景，右側十八幅則繪有天國的美好景像。大廳的正中央有一個巨大的圓形水池，裡頭游著黑身鯉魚九隻與白身鯉魚八隻。池子上方則有一座金色小橋，其一端面向大門，另一端則面對一張架高的白玉石椅。石椅兩側的樑柱上懸掛著一副對聯，分別是上聯「人鬼互別福盡日」，與下聯「死生相見緣起時」；上方則有一塊匾額，上頭題著「逆陰返陽」四個大字。

殿中各處羅列著許多的侍從。他們皆著單色袍子，手持不同器具。白玉石椅上則坐著一個蓄著白鬍白髮、看起來意氣風發的中年人，身著綴有華麗金色花紋的黑袍，正專心的看著手上的書籍。男人猜想他就是還魂官。

他謹慎地向前，穿過中央的小橋，最後停在石椅前方。正想要說話時，還魂官先一步開口了：「你就是那個本來要在週日結婚，卻不幸於週四遭逢死劫的男人？」他問，眼睛沒有離開過書本。

「你怎麼會知道？」男人驚訝的說。

「我們還魂官只要看到一個靈魂就能讀出他的前世背景。」對方若無其事地回答，接著啪地一聲將書合上。

「在我們開始談正事以前，有幾件事必須先說清楚。」還魂官說。聲音宏亮而威嚴，讓人聽了寒毛直束。

「首先，你知道『還魂官』的能力嗎？」還魂官問，挑起一根眉毛。

「有⋯有人說你可以讓我回到人世。」男人回答，因為緊張而些微結巴。

「這種說法並不精確！」還魂官糾正。「你必須知道，我只能讓你投胎轉世到一副新的身體裡，無法幫助你回到原本的身體。畢竟，會出現在這裡，就代表你的舊軀體已經毀壞到靈魂無法寄宿的程度了。這一點你明白了嗎？」

男人無聲地點了點頭。

「即使如此，你仍然想要回到人世嗎？」

男人再次點頭。

「很好。那麼，我來和你說明你必須付出什麼代價。」還魂官說。男人則束起了耳朵，全神貫注地傾聽。

「來到這座還魂殿的人，如果想要投胎回到人世，就必須依序完成三項艱苦的任務。這三項任務的內容分別是什麼，在執行之前我才會告訴你。同時，由於它們是有順序性的，因此只有在一項任務完成之後，才會給予你關於下一項的說明。每項任務完成的時間雖然沒有限制，但是務必記住，你在這個地方活動的同時，人世間的時間也在不斷流逝。所以在一項任務上花過多的時間，對你而言並沒有好處！」一陣短暫的沉默。男人摒住呼吸靜靜地等待。

「接下來的事情非常重要，仔細聽好！」還魂官突然厲聲說，害得男人嚇了一大跳。

「你會以什麼樣的狀態回到人世，取決於你能完成幾項任務。

如果你能完成全部三項任務，那麼我會給你一副新的人身，與此同時你將保有完整的前世記憶。如果三項任務你只完成了前兩項，那麼我仍然會給你一副新的人身，不過前世記憶則會被消除。如果你只能完成第一項任務，那麼我將不會給你人的身體，你頂多只能以非人動物的形態回到人間，至於變成什麼動物就由我來決定。」

「而如果說，到最後你連一項任務都沒有辦法完成的話⋯」還魂官的身體前傾，眼睛微微瞇起，露出一副充滿威脅性的神色。男人緊張地吞了吞口水。

「那麼我便會將你的靈魂徹底摧毀。」他用最輕、最危險的語氣說道。「這樣你瞭解了嗎？」

男人想說些什麼，但是喉嚨像卡住了似的發不出半點聲響，最後只好再次以點頭做為回應。

「那麼⋯」還魂官將背部重新安置在椅背上。「你打算接受挑戰嗎？」

「是的！」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佚名？」聽到對方的答案，還魂官便向著自己的侍從們喊道。

「小的在！」一名身著樸素褐袍、體型瘦小的男子走了出來，鞠了一個四十五度的躬。

「在這個人執行任務期間，由你來協助他！」還魂官命令。

「是的。」

還魂官又轉向男人。

「這位是我的使者佚名，在你執行任務時他會在一旁輔助，有任何困難或疑問都可以請教他。」男人打量了一下使者，很高興地發現其看起來是個慈眉善目的人。他朝使者點頭，對方也鞠躬回禮。

「今天就先這樣吧！佚名，麻煩你帶這位先生去殿堂後方的房間休息。雖然來到這裡的靈魂不須要進食，睡眠卻是必不可少的呢！」還魂官說，舉起手上的書準備繼續閱讀。

「那麼任務呢？」男人問。

「之後會再通知你。」對方平淡地回答，眼睛盯著書本。

此時使者已經來到面前，於是男人便跟著他離去。兩人正要踏出殿內的一個側門時，還魂官從背後喝道：「慢著！」

男人立刻回頭。

「那一罐藥丸給你，趕快先吃一顆下去。」語畢，還魂殿中的一個侍女走了出來，將一罐藥丸恭敬地遞給了男人。

「這是⋯？」男人看著手中的木罐，疑惑地問道。

「待會兒我在解釋，你先趕緊吃一顆！」還魂官嚴厲地說。

男人將罐口打開。然而突然之間，他感到右手有一種莫名的膨脹感。低下頭來一看，一粒巨大的疣狀物正掙扎著想要從他的右手背中擠出來。這時還魂官從座位上起身，一瞬間便移動到了男人面前，從罐中取了一顆藥丸就往他的嘴巴裡頭塞。男人先是感覺到喉嚨一陣嗆辣，接著就彎下腰來開始劇烈地咳嗽。而他的右手則迅速地恢復原狀。

「這是⋯怎⋯怎麼⋯一回事？」男人痛苦地問，仍然咳嗽不止，並且從嘴巴冒出陣陣白煙。

「靈魂只要一離開身體就很容易會形變。」還魂官平靜地回答。不知何時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專心地看著書。

「你手上的那一罐藥丸可以幫助你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維持原本的樣貌。要注意的是，輕微的靈魂形變會造成你回到人世時身體發生畸形。而要是形變程度太過嚴重的話，你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將手上的書本翻過一頁。

「原則上每一百登要服用一顆。對了！『登』是這個世界的時間單位。不過你不須要管那麼多。我的使者會主動提醒你何時要用藥。如果藥吃完了也可以直接向他索取。就這樣！沒有別的事了。」語畢，還魂官便不再理會男人。

身著褐袍的使者帶著男人來到還魂殿的後方。這裡有一條長廊，兩旁設有許多房間，每間都配有設計古典的白色木門。

使者推開了一扇位於走道盡頭的房門。

「那麼，客官執行任務的這段日子就請留宿於此吧！」使者說道。

男人環顧了一下四周。

那是一間白牆圍繞的雅緻房間。從大門進入後左右兩邊的牆上各設有一扇窗戶；兩窗的位置相對，右側者配著黑色窗櫺而左側則為白色。黑窗下方是一組巨型白色玉櫃，上頭一只瓷花瓶中插著一支銀蓮花。白窗下方立著一張青玉製的小矮桌，矮桌上放了一座刀架，一把黑色大刀安詳地躺於其上。正對大門的那一面牆設有一張中式木製古床，房間地板上則鋪有一張綴著曼荼羅圖騰的圓形地毯。

使者在交待過一些注意事項後，便鞠躬退下。男人伸了一個懶腰，仰身倒在床上。經歷這一整天的怪異遭遇，他的精神已經疲憊不堪。於是不消數分鐘，其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男人從床上驚醒。

這一覺他睡得很不平穩，不時會夢到自己的喪禮。未婚妻和他的父母站在一起，對著他的頭像哭得死去活來。然後，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突然被關進棺材之中，拼命掙扎著想要爬出去。耳際仍然迴蕩著令人不忍卒聞的哭聲⋯

這時，他的房門被推開。

男人抬頭望去，還魂官派來的隨行使者正朝他迎面而來。

「昨天睡得還安穩嗎？」使者問道。

「還⋯可以。」男人撒謊。

「那真是太好了，畢竟有精神才好面對您的第一項任務呢！」使者道。

「第一項任務已經來了？」聽到這番話，男人立刻緊張了起來。

使者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從衣袖內袋中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了他。男人用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信封，小心翼翼地拆開封口，從裡面抽出了一張平滑蒼白的信紙。然後，非常緩慢地，他將手上的信紙攤平。

信紙上只有一行指示：

男人望著這行字許久，腦中一片空白。

「所以說，我得前往⋯地獄？」終於回過神的男人問道，下意識地遞出手中的信紙。對方接過信紙，瞥了一眼。

「看來是這樣沒有錯。」使者淡定地回答。

他瞥見男人臉上焦慮的眼神，便微笑地安撫道：「放心吧！還魂官有令，在下必定全程跟隨客官左右！」

男人聽了鬆一口氣，但是馬上又緊張了起來。

「那麼，什麼時候可以出發？」

「隨時可以！只待客官準備妥當。」

「那麼，我們現在就走吧！」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便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起身走向大門。走到一半，卻猛然停了下來。

「嗯⋯我們要如何才能到地獄去呢？」他轉頭看著使者。

「這一點您不必操心。」對方道。「在下這就帶客官去找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