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2|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妖異之燕歸巢 01

聽見頭上傳來啾啾的聲響,軒俞抬頭一看,發現院裏那棵樟樹上多出了一個燕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有了一窩小乳燕,正伸長了頸子等著母燕餵食。
「是老朋友了,孩子能飛後就會走的,要過年了,柳姨姨說熱鬧點無妨。」
軒俞低頭看去,一個七、八歲左右的男孩子扯著衣角一臉忐忑的望著他。
「當然,你的枝頭你開心就好了。」軒俞笑著摸摸那男孩的頭。「人前別再忘記叫柳姊姊做媽媽了啊。」
院裏那棵百年樟樹前些日子才在柳靜的幫助下化人,看起來就七、八歲的模樣,一雙大眼睛泛著綠光怎麼也整不過來,有時候一不注意頭上就突然長出枝葉,軒俞只好拿了頂帽子給他遮著,有人問起就說是柳靜的孩子,亡夫的母親是外國人,所以是個有著綠眼珠的混血兒。
他請求認香苓為主,軒珞就代香苓給他起名叫章沐。
章沐用力點點頭,又伸手扯扯頭髮,「不會忘記的,頭髮也注意著了。」
軒俞揉揉他的頭,幫他把帽子擺正,拉著他的手從後門走進屋裏,先進廚房把買好的食材分類收好,正打算穿起圍裙去前面幫忙的時候,柳靜笑盈盈的走過來站在通往店面的門前,「大人,今兒個廟街前有集會,熱鬧的很呢,主人問您想不想帶小姐跟小沐上街走走。」
軒俞眨眨眼睛,他才剛從菜市場回來,看著柳靜的笑臉,本來挺好的情緒沉了下來,「那兩兄妹又來了是吧?」
柳靜在心裏嘆了口氣,這孩子……不、這位大人,越來越難哄過去了,以前不管說要他去哪裏,應一聲就開開心心的去了。
「今兒個進門了呢。」柳靜倒也沒覺得尷尬,只摸摸進門就挨近她身邊的章沐的頭。
「喔?這倒稀奇。」軒俞好笑的把手上的幾個購物袋折好收進櫃子裏,「說了要找我嗎?」
「這倒是沒有,只是點了幾樣點心,坐在店裏四處瞧著呢。」柳靜隨手塞給章沐一塊茯苓糕,大概是軒珞剛做好的,鬆鬆軟軟的散發著熱騰騰的香氣,軒俞忍不住伸手過去撕剝了一小角來吃,章沐倒也沒像小孩般護食,自己咬了一口就抬手把糕遞給軒俞。
「你吃吧,我只是嘴饞,等會我自己去拿一塊。」軒俞摸摸他的頭,替他抹掉嘴角的碎屑,抬頭望著柳靜說,「柳姊姊帶香苓跟小沐去玩吧,我剛剛買了幾條鮮魚,魚販沒幫我收拾,不先處理一下沒法放冰箱啊。」
軒俞這麼說,就是想自己解決了,柳靜也只點頭應是,拉著章沐回頭走了。
軒俞慢吞吞的收拾了魚,順手整理、分裝了剛買回來的食材,隨手又拎起一大袋草莓,嚐了一顆覺得偏酸。他想著一半可以做果醬,另一半可以裹些巧克力……
還在想著,閒不下來的手已經自動拿起砂糖和檸檬準備煮果醬了。
從三個半月前,他某個國中同學偶然走進店裏的時候,他就曉得遲早有天他家裏人會找上門。
那種預感在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就這麼躍進了腦子裏。
不是特別要好的同學,但還挺有些交情。他國中基本上就只跟阿成混在一起,那人是國二才轉學來的,剛來的時候跟阿成互看不順眼,但偶然間幫著阿成打過一架就成了哥兒們,常常一起晚上溜出去飆車,他對阿成飆車一直不贊同,所以也沒特別跟對方往來,但畢竟是阿成要好的朋友,他們對彼此都還算熟,也常常三個人一塊兒吃飯聊聊天看個電影什麼的,畢業後三人各分東西就再沒見過面了,說實話他也不太記得對方的名字,只記得叫阿朗,老是偷偷斜眼盯著他,要不是阿成說他沒惡意,他還以為對方討厭他。
「不好意思?你姓俞嗎?」
經過了將近十年的歲月,那個老斜眼看他的男孩阿朗,已經成了個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英挺帥氣的成熟青年,點了幾樣點心要結帳的時候,才抬起頭來看他,像是嚇了一跳似的,一臉驚訝的開口問他。
軒俞只是鎮定的露出面對陌生客人的微笑,「不,我姓軒。」
「這樣啊,抱歉認錯人,但你跟我朋友長得好像,你看,我還有照片呢。」阿朗掏出手機給他看,裏頭居然存著一張畢業前他們三個人拍的一張合照。
看著阿成跨坐在心愛機車上的燦爛笑臉,他勉強扯了扯嘴角拉出個笑容,一臉訝異的說,「真的有像呢,也算有緣,給你打八折!」
「太好了,賺到。」阿朗看似開心的掏出錢包,又望著軒俞看了好一陣子,半玩笑半認真的說,「說真的,要不是你看起來年紀小,我還真以為你騙我呢,不過我那同學本來就娃娃臉。」
「我今年十七,大哥你怎麼看也二十五、六了吧?」軒俞無奈的望著他,從口袋裏掏出錢包拿出身份證給他看,「你看,我沒騙你吧。」
阿朗還真的接過他身份證看了看,確認他真的只有十七歲,才一臉抱歉的把身份證還給他,「不好意思,因為我這個朋友失蹤一年多了。」
軒俞還真有點訝異阿朗在關注自己的下落,幫他把點心裝好,裝作漫不經心的問他,「這樣啊,你們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阿朗的笑容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其實還好,但我們有共同的好朋友,就照片裏坐在機車上那個。」
阿朗看著軒俞認真聽的神情,不曉得為什麼就繼續講了下去,「我那朋友七年前摔車成了植物人,五年前他爸媽拔管讓他走了,他走前我去看過他,他媽說他皮夾裏還放著剛剛給你看過的那張照片,把那張照片給了我,問我另一個朋友怎麼樣了,就長得跟你很像的那個。」
阿朗臉上帶著苦笑,似是有些懊悔的說,「但我也好久沒連絡過他了,只知道他跟我一樣在北部工作,去年過年回老家的時候,給那朋友上墳想起這件事,去他家問他的連絡方式,才曉得他失蹤一年多了,我回北部的時候還去警局問過,最後見到他的人是租屋處的房東,說他很開心的搬到工作的店裏去住,但那家店根本就不在,店址的鄰居說那裏已經十多年沒人住了,看來沒有受害或被綁架的跡象,只是單純的找不到人,他也不是未成年了,沒有犯罪嫌疑警方無法立案,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也許是不想跟家裏連絡吧。」軒俞笑笑的倒了杯茶給他。
「他不是那種人。」阿朗意外的嚴肅了起來,端起茶杯喝了口潤潤嗓才接著說,「我雖然沒跟他多要好,但他是個很顧家的人,他每個月都給家裏匯錢從來沒斷過,倒是他家裏,人都不見了不曉得多久了,還是發現存摺數目不太對才記起有個兒子是會定時匯款給他們的。」
「你一直說你沒跟他多要好,但看起來你挺瞭解他的事。」軒俞好笑的看著他,不由自主的又給他夾了塊桂花糕放在盤子裏推到他面前。
阿朗也笑了,「那還不是因為阿成……就我過世那個朋友,跟我打電話的時候老要說他的事,不把他家裏爸媽罵過一次就好像沒打到招呼似的。」
阿朗拿叉子把那塊晶盈透亮的桂花糕切成兩半,叉了一塊放在嘴裏,桂花的香氣滿溢在口中,「媽啊,這超好吃的,再給我包一盒這個,我男朋友肯定喜歡。」
軒俞的動作只停頓了一瞬,但還是被敏銳的阿朗發覺了,「怎麼?沒見過同性戀?」
軒俞微笑著給他包點心,「不是,我只是以為同類多少會有點感覺,你沒說我還真看不出來。」
這回反倒是阿朗頓了一下才開口,「確實我見了同類會有感覺的,但你,我還真是沒看出來,你還那麼小,跟家裏說了嗎?」
「我家裏只有一個哥哥,他沒有意見。」軒俞邊說邊拿了捲紅底金邊緞帶幫他把桂花糕盒子紮得美美的。
「這樣啊,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得小心翼翼的,就深怕被人發現。」阿朗接過漂亮的紙盒,嘆了口氣對軒俞說,「坦白說那個失蹤的朋友是我的初戀,但阿成警告過我不可以打他主意,我只好為了朋友放棄了,現在想想,早知道在他失蹤前去見他一次,就算被拒絕也好,畢竟初戀永遠是感覺最美的。」
軒俞愣了一下,笑笑的說,「既然是美好的回憶,那就永遠放在心裏不是更好?不是都特地為了男朋友來這麼遠的地方買點心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特地來買的?」阿朗有些訝異的望著軒俞把所有的點心盒裝進紙袋裏,「你們店超難找的,我男朋友是英國人,來這裏唸中文,就愛吃些稀奇的中式點心,我最近正挖空心思想求婚的招,有他愛吃的當然更讓他高興,還是聽客戶說才曉得有這家店,就特地找個出差的機會過來買。」
「要是好找,我跟我哥就應付不過來了。」軒俞把兩大袋裝滿滿的紙袋遞給他。
「說的也是,這樣我下次要買的時候,就不必像等團購名店一樣排三個月了。」
阿朗付了錢,兩手提著紙袋,軒俞走出櫃檯幫他拉開門,阿朗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低頭看著軒俞停頓了一瞬,才開口說。
「你跟他一樣高呢。」
軒俞朝他露出一個微笑,看起來優雅又有點不似他年紀的成熟,「希望你求婚成功。」
阿朗愣了愣,重新露出大大的笑容,燦爛得像還是十五歲的時候,「謝啦。」
看著阿朗拐出巷子的背影,軒俞收起笑容,在門口默默站了會兒才回頭,一回頭就看見鍾平一臉似笑非笑的望著他,「連你多高都記得一清二楚啊。」
軒俞笑了起來,跟剛剛那種優雅成熟的微笑截然不同,咧開嘴撲過去,「你聽他亂講,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才十五歲,我現在肯定比當時還高上十五公分好嗎。」
……他記得的是你站在他身邊的高度好嗎……
鍾平忍下吐嘈,見了他的笑臉,心底還是鬆了口氣,伸手捏著他的臉,無奈的開口,「下次別那麼笑了,活像大……像你哥一樣。」
「像我哥有什麼不好,我練習超久的耶!」軒俞扁著嘴瞪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想永遠在身份證上打十七歲嗎?」
鍾平不敢說他只會看起來越來越小,畢竟他的原身還是幼獸,要等他「長大」還有得等。
鍾平只乾笑著揉揉他的頭跟他走進店裏,看他把櫃檯裏的點心每種都挑了一個出來,塞了滿滿一整盤。「給你,這個和這個、這個是我做的,其他是哥做的。」
鍾平看著軒俞半趴在櫃檯上,伸手把幾樣點心指給他看,笑著把他做的先拿起來吃。
「怎麼只有你在?」鍾平明知故問的問了句。
「哥跟赤哥去河邊散步,柳姊姊帶香苓跟小沐去花市了,香苓說想要株牡丹,但我不覺得她能在花市找到她想要的牡丹花。」軒俞把剛剛阿朗喝過的茶杯放進水槽裏,拿出鍾平專用的杯子給他調了杯特調紅茶。
「你最近很忙嗎?」軒俞把茶杯推到他面前,歪著頭看他。
「嚴大人那裏有點事得幫忙處理一下,其他沒什麼大事,怎麼?你這邊有事?」鍾平望了他一眼,心裏猜測這跟剛才那個人有關係。
「唔……我也不太確定,但我有種預感……」軒俞抱著鍾平擱在櫃檯上的手臂,把頭靠了過去。
鍾平對他近似撒嬌的舉動感到開心,但嘴裏還是沒好氣的說。「什麼預感?那人會求婚失敗再回頭來找你?」
「……你真在吃醋啊?」軒俞抬起頭望著他,一雙眼睛亮晶晶的閃著,臉上的神情像是他看到什麼超想吃的東西擺在面前時的模樣。
鍾平想瞪他,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同時覺得這麼好的時機不利用太可惜了,傾身把臉湊了過去。
之後,軒俞就忘記告訴鍾平那個預感,因為不過難得親熱個幾分鐘,軒赤就無聲無息的從後門溜了進來,三分鐘內就讓鍾平用最標準的儀態,恭謹的告辭,或者說是逃走了。
後來軒俞只記得自己一臉不爽的把原本打算晚上要滷的蹄膀給塞進冰箱最底層,決定接下來一星期都吃素。
三天後軒赤就黏過來示好了,雖然沒提他下次會對鍾平好點,但軒俞還是很大度的原諒他,當晚燒了一桌肉菜,深深為自己現在手握廚房大權感到自滿。
軒珞好笑的望著他們倆,倒沒去調解他們之間對鍾平的矛盾,軒俞也沒問,他總有種不要問比較好的感覺。
他不確定軒赤為什麼老要找鍾平麻煩,明明鍾平一開始就是軒赤帶來的,看起來也不像是不喜歡鍾平或是不想他們在一起的感覺,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老要阻止他跟鍾平一起?這個問題軒俞琢磨過好幾次,想到這裡他若無其事的望了軒珞一眼,看見對方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迅速低頭扒飯,再次確認自己還是別問的好。
雖然,那天之後他就忘了那個預感,但那個預感還是在兩個月之後跑進他視線裏了。
他看見他弟弟妹妹,親的那兩個。
他當時剛買完菜回來,手上牽著香苓,遠遠的就發現他倆半躲在牆角邊,正探頭朝他店裏看。
他愣了好一陣子,有點訝異自己居然還認得出他們,他不確定自己是因為血緣的牽動還是真記得他們倆的臉。
看到他們倆的一瞬間,那種預感更重的壓在他心上,如同他當年第一次見到古先生一般。
因果。
來自血緣的,他必須償還,躲也躲不掉。
軒俞剛一皺眉,香苓就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撒嬌著抬手要他抱,軒俞鬆開了眉頭,笑著把她抱起來,轉身從後門進了屋,一整天沒再出門,也沒進前頭店裏,只在後廚做點心,順道把本來就亮晶晶的爐檯又清理了一遍。
軒赤那天就一直趴在後門口,像是條攔路犬,不越過他不能進出後門,幸好也沒人要從後門進出。
軒珞那天突發興致的說晚餐他做,軒俞開心的給他打下手,沒有人照平常的習慣出門散步,也沒有人提那對在外面站了幾個小時卻沒打算進門的兄妹是來做什麼的。
隔天他們倆就不見了,但隔半個月又出現過一次,之後一個月,他們每週末都來,卻沒有一次打算進門,總是站得遠遠的看著店裏不曉得在想什麼,或是想做什麼。
軒俞有點想念鍾平,但鍾平一直沒來,不曉得是不是上次被軒赤給嚇到了。
聽他這麼一說,軒赤上街去叨了個小鬼差回來,把人家嚇得魂都掉了大半,才弄懂軒赤只是要問他鍾平忙什麼去了,軒俞扁著嘴無奈的把那個小鬼差搶走,安撫了半小時之後,小鬼差才可憐兮兮的抖著說鍾平去幫陰律司主辦事了,軒俞才想起鍾平的確提起過要幫嚴大人辦事,而嚴大人就是陰律司主。
軒俞連忙給小鬼差塞了點軒珞做的點心,好好的送出門去,答應他會叫鍾平幫他把魂補回來,小鬼差才抹著眼淚咬著點心走了。
他依舊沒有跟家人商量他要怎麼處理,他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處理,或者應該說他不確定對方想要什麼,總不成事到如今又想要他這個哥哥了?或是他爸媽突然想要這個兒子?
但他知道這只有自己能解決,現在也不比古先生那時候了,他不想再拿自己的因果去讓軒珞煩惱,他跟自己的血緣近親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永遠是他心口癒合不了的一條縫,說委屈自己又覺得尷尬,他現在已經是這個家的一份子了,去抱怨這件事好似他很放不下,但要說自己毫不在意又好像很冷血,說實在的,他對那一家人本來的情感就只建立在他單方面的期待上,剛開始他總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自己付出得不夠多,到最後他終於發現親情這種東西不是義務,不是你該給你就能給,不是你努力爭取就會有。
但就算他已經不在意那一家人,可血緣的連繫卻是扯也扯不斷的,自己遲早得親手去了結這份血緣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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