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4|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王井

    井川河橋上、堤堰邊幾乎聚滿了東城所有的居民,等待龍王嫁女的盛典,滿是濃霧的河畔只有民眾齊頭扭動的身形卻安靜得很。畢竟,這些日子大夥等、著盼著就是這一天的到來,彷彿深怕一個呵欠便閃失了冀盼已久的等待,空氣,理所當然地在混濁的呼吸中凝固著。
    咱們東城西方有一口百年的王井,三個月前不斷地湧出乳汁般濃稠的湯液,沁涼且帶著蜜糖般黏膩的味道,那原本清澈的泉水倏地成了這樣兒,可沒啥道理解釋著,要說是有人惡意地戲弄,這愈湧愈濃的乳湯可不是隨意混個啥子就成的,乳汁愈濃甜味兒也就愈重,站在井邊兒,那口裡的唾沫得直往肚裡兒嚥下才成,更別說方圓幾哩內都還飄著這味兒,尤其夜裡,躺在床榻上那腦門兒裡盡是香甜到不行呢!
    這怪事兒可傳得快著,省城裡來著不下百千人兒,裡頭啥來頭的都有,看著、聞著還不都得品上一口,然後搔著頭顱揣意;就連省城請來的地質專家都無法解釋此一景象,聽多了各方臆測反倒讓東城的居民多著戲謔的話題。而在同一時間,城隍廟正殿左邊龍柱上,剝落著一片片6公分大小、閃著金亮七彩的鱗片。也不見石柱上龍雕的身軀有任何的刮痕,並且不時可以看見還沒落地的鱗片,像是本來就長在柱子上一般等著掉落,順手一剝,手中捻著的就是那閃著金亮七彩的鱗片,雖然不似魚鱗般的腥臭,但還是能聞著像是老人家身上特有的乾燥的腐味兒,對於古井和石柱的異相,廟祝給了東城百姓願意相信的解釋,尤其廟祝氣定神閑地指著廟門兩旁刻字的對聯,”天造兮昧百齡變,城西泉湧龍嫁女”彷彿這事原本就會發生似地,廟祝翻著一本廟誌,裡頭並記載著,"後殿龍王春分嫁女"這樣的字樣以至於所有人都願意相信,並且開始張羅著這等大事,反倒是那原先頗有來頭的專家們一個個相繼地離開,對於不是他們所臆測的那回事兒大多感到悻悻然。
    話說回來,越接近春分氣氛越是詭異,先是井川河倏地乾涸見底,王井的乳汁湧泉,一股氣往上噴起了有三丈之高,雲彩有如群龍飛竄般莫測萬分。見底的井川河,還清楚的看見小石子不時跳動的景象,在映著斜陽的傍晚,這突來的現象可讓看著的人們張大著嘴,連眼兒都不敢眨地,怕是閃失這不到一刻間的變幻,這張大著嘴時而發出驚訝地叫聲,可不是自己想克制便成地,遑論那噴起丈高的乳白色泉汁是多麼地壯觀,那灑在全身透著香甜的味兒,彷彿滲著股兒說不上的感動,喉頭那種哽著、鼻眼間有種酸酸地感動,很難不叫淚水止著。
    莫約到了子夜時分,河底先是昇起滾動的濃霧,又同時河水像是傾瀉般地湧入井川河裡,接連著幾天類似的情況反覆著,乾涸、噴泉、雲彩、跳動的石子、濃霧,雖然每天都來上這麼一回,可其中又有著不同的變幻。這井川河與王井每天不斷變化的景象,讓居民又是害怕又是驚訝、欣喜,尤其,城隍廟裡每天絡繹朝拜的人群,更明白的表現出那樣複雜的心情。當王井乳汁般的湧泉順著溝渠流入井川河裡,河面上總會隱約的看見海市蜃樓的幻影,居民總討論著每個人所看見的不同的景緻。
    好不容易熬到了春分,彷彿有著世界末日的氣味兒,話說這末日給的是股慌張、驚悚,倒不如說,彷若百年建醮時地興奮與忙碌著。城隍廟裡張羅著各式的牲禮貢品,大多是居民們不約而同自動張羅地,裊繞的香火更是不曾中斷,就為了龍王嫁女大肆地鋪張。莫約卯時天剛亮吧!河面上翻騰的水聲劃破初曉的寧靜,比起幾天前河水湧入與石子滾動的聲響,這可是有著震耳地教人心驚的氣勢。
    全村的居民,為著隔天的大日子忙碌了幾天,連夜晚都沒闔上眼,這大清早的震撼,更教人一顆心都噎上了喉嚨,雖然大夥自王井起了變幻、與廟祝開示後,早備著心兒適應每天不同的際遇,可在春分這會兒,來的這偌大地轟隆、轟隆的水聲,任誰都不敢揣測待會兒又有怎樣的駭人的情景,這在大家假裝著擺設案前的香燭、牲禮,那種眼神不住地往外張望卻又安靜得很,便得以知曉。
    春分節令該是沁著寒意,尤其山頭上的白雪滲在山溝間還沒完全融化,只是這一天,熱氣隨著河水的翻騰聲響,溫度驟地一直往上升著,天全亮了熱氣更逼得嚇人。城隍廟裡的廟祝,領著東城各寺廟的僧侶,頂著龍王殿內大尊、小尊的神佛,繞過大半的城境來到井川河畔,供在早已搭起的棚子內。
    少不了的香案,在民眾有次序的焚香膜拜的當時,不見往日紊亂的景象,似乎有著不必約束的井然,然後每個人就依序的挨著佇立在河邊。廟祝根據龍王殿廟誌所載,龍王嫁女的時辰在正午時三刻,距離這時間大約還有兩個時辰,每個人的心情由害怕、興奮轉而憂慮了起來。河水的聲響似乎變小了,混著王井濃稠的乳汁湧泉,一股桂花的香氣陣陣的由淡而濃,蓋過了河畔香爐裡滿滿香火的郁郁漫延著整個城鎮。循著桂花香氣,每個人的雙眼緊盯著河面,深怕漏掉所冀盼的景象,這每個人都想著目睹龍王的面目,以及探究龍女出嫁的真實性。
    當熱氣蒸發著香味時,有一種讓人微微醺醉的感覺,加上幾天來的疲憊,或瞇著眼、或沉沉地呼氣,整個人、整顆心浸淫在這等陶然之中,幾乎讓人忘了站在河邊期待的目的,這時,沒人注意到天際那一朵混著紅色、紫色與藏青色的雲彩,當雲彩飄來的同時,城隍廟裡傳來急促的擊鼓聲響,在一致左顧右盼的詫異中,誰也料想不到王井邊王姓宗祠五房的孤女正在廟裡擊著大鼓。
    獨獨被廟祝強留在廟裡頭的小廝,吁吁的喘著氣跑到廟祝前「姐姐、姐姐」連話都接不上,話還沒說出口呢!大夥還正狐疑著方才的鼓聲是怎麼一回事兒?遠遠地一只瘦弱的身形,與其像是踩著碎步緩緩走來,毋寧說更像是飄著過來,這時大家的眼睛已經盯在這個15歲的女孩身上。女娃兒一身大紅衣裳,腰間繫了鑲著藍色寶石的薔薇花飾透明腰帶,其中一條恰巧垂落於雙腿之間,另一條則優美地被掛於胸前,一對鑲綴寶石的圓形大耳環,頭戴著以薔薇花飾為主的圖形皇冠,眾人詫異著,這貧窮的孤女哪來如此華麗的服飾呀?根本沒回過神來當它一回事兒。
    這叫阿蘭的女孩三歲時由父親帶回家鄉,也沒見過她娘的樣兒,只知道他父親對他疼愛到不行,家族裡誰也沒能問出她的出生事,偏偏阿蘭硬是乖巧,只是見了人也不說話就會笑,倒還不是啞巴,因為她同父親還說著話呢!在她七歲那年父親過逝了,也沒見她哭得死去活來,只是默默地守著父親的靈柩雙手合十,微微張著的雙唇似乎祝念著經文從頭七到四七,依著父親臨終前告知族裡的長者,四七後下葬的遺言,爾後她依然安靜地跟著嬸婆過活,一只陳舊的皮箱是阿蘭全部的家當,大多時候她的起居都能自行打理著,嬸婆一家對她來說似乎只是賞口飯、安個身子的地方,她的乖巧教嬸婆有一種心疼地憐惜,而對於今天這等令人瞠目結舌的裝扮,不止是嬸婆,連大夥都難以將她與龍女作聯想。
    “登”地一聲面對著龍王神祇以及一旁捧著貢品扮著小宮女模樣的八個小娃,阿蘭雙手合十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可很難聽得出說的是啥?隱約中彷若「春分登天,秋分潛淵」之類的話也懂不得這許多。倒是廟祝較其他人來得鎮定,朝天朝著阿蘭跪地磕了數十個響頭,接著奉上淨果,然後在阿蘭跪著的周圍地上捻了一大圈貢香末,正當香末順著圈圈燃起,那帶著泥作藏香的味道嬝起的白色煙霧同時,可嚇壞了所有人,紛紛不由自主地咚咚地跪了下來。
    一朵盛開著的偌大的蓮花在阿蘭跪著的膝蓋下,就這麼騰空的將阿蘭架起,也沒見著這蓮花是打哪來地?似乎是那一圈藏香所燃起的煙霧瞬間幻化而成,蓮花台就這麼緩緩地昇了起來往井川河方向移去,那阿蘭腰間繫著的藍色寶石的薔薇花,霎時一朵一朵地飄落下來。這會兒大家方才記起了龍王嫁女之事,跪在地上的東城居民又是合掌膜拜、又是往地上磕著響亮的磕頭聲,惟獨,八、九年來照顧阿蘭的嬸婆,拼了老命似地,追著騰架著蓮花往河裡飄去的阿蘭。
    「阿蘭!阿蘭!」那一聲聲叫人鼻酸的哭嚎聲,眾人都不忍心阻止她,對嬸婆而言,龍女和阿蘭是絕對扯不上關係的,不止是因為這孩子身世悽涼、不只是那乖巧討喜的模樣,嬸婆打心眼底就當她是自個兒地孫女兒看待,一心只想著這娃兒是被龍王惡意招去地,哪管得著什麼天命之類的事兒,趴倒在地上的嬸婆悽愴的哀號著「阿蘭」,那一聲細細的、無力的呼喊,阿蘭回過了頭,嘴角上淺淺的一抹微笑,天空倏地飄起了三月雪,河面上捲起了數丈高的漩渦,淹沒了帶著微笑的龍女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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