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10|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再一次 001

    「你已經死掉了。」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對我說。他身著白色制服上衣與深藍色卡其長褲,一派輕鬆地對我說出這個訊息。
    我環顧四周,這裡是由兩棟大樓之間棟所距構成的防火通道,我半坐半躺在垃圾回收箱與凌亂的報紙堆中間。我打算再看清楚一點這是什麼地方,但突然感到一陣劇痛,腦袋像是被什麼東西劇烈撞擊過一樣,讓我無法專心思考。
    「很痛吧?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又是頭直接落地,一定很痛。」那少年皺著眉說。
    疼痛感沒有持續太久,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沈重的暈眩和苦悶。我拍拍我的腦袋,想要讓我的精神集中一點,不要受這些感覺影響。但似乎沒什麼作用。
    「別拍了。」那少年看見我的動作後跟我說:「再拍下去,你的腦袋會破更大洞。」
    可能是精神比較集中了的關係,這一次我把他的話聽進去。我順手摸摸疼痛的來源,額頭左上方的頭骨,才驚覺居然有個大大的凹陷窟窿。這讓我非常震驚。
    我怎麼會在這裡?驚訝的心情讓我想到這個事關重要的問題。是啊,我到底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為什麼會躺坐在回收箱與報紙堆中間?眼前這個少年又是誰?然後他......他說我死了?
    「你是誰?」我問。這是我唯一能說的第一句話。
    「我是誰?也許你該先問問你自己是誰吧!聽說多數跳樓的人一開始都會忘記自己是誰,活著或死掉都一樣。畢竟撞到頭了,腦袋難免會不清楚。」那少年回答。
    被他這麼一問,才發現剛剛有那麼一剎那我竟然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這次我改透過拍打臉頰讓自己清醒,然後試著讓自己的思緒進入這個基本卻沈重的問題:我到底是誰?
    腦袋裡的回憶像是經歷了電腦重新開機的程序一樣,整個迴路瞬間開始運作起來。如果說這個問題是電腦的重新開機鍵,那麼整個開機的過程就正好是這個問題的完整解答。
    我就是我,不用多作解釋,透過剛才的腦袋重開機,我知道我是誰了。那些曾經屬於我的經歷、身份、與回憶一一浮現,雖然我很難用一個字詞或一段話來描述我自己是誰,但我確實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如果要證明我對這個問題擁有很大的把握,那麼最好的方式便是我現在可以明確回答任何關於我的問題了,例如我叫林再為、我今年29歲、我是運動選手之類的答案。
    「林再為先生,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吧?」那少年看我恢復了記憶,呼喊了我的名字。
    「你是誰?」我又問了一樣的問題。我認為,他必須先回答我。
    「就叫我小飛吧,飛起來的飛,用你們的話來說,我是這個地區準備抓交替的孤魂野鬼。」那少年得意的說。
    「孤魂野鬼?」我對這句話感到不解的同時,想起了他一開始說的話:「等等!你剛剛說我已經死了,這是怎麼回事?」我的思緒越來越清晰,當我發問這句話的同時,我馬上想起了它的答案。我想起了我走到大樓天台的事情。
    「你從上面跳下來,25層樓的地方。」阿飛指著上方的大樓高處。
    他說的沒錯,根據我越來越清晰的記憶,是的確從這棟大樓25樓高的地方跳了下來。我還記得是那股籠罩著我的憂傷情緒推著我往天台走,然後是那些只存在於回憶裡冰冷的人事物,推了我一把,讓我輕輕地往下一躍。
    「一定很痛吧?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要是我應該會選擇其其他方式......。」阿飛上前蹲下來,打量我頭頂上的傷口。
    我終於恢復了所有的記憶。經過腦袋仔細地整理後,我試著用一句簡單的話來表達當前的處境:就在不久前,我以跳樓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然後,眼前這個自稱阿飛的孤魂野鬼,打算抓我當交替。
    「你說你要抓我當交替,所以是你害我跳下來的嗎?」我有點憤恨不平的說。
    「別開玩笑了,你看我那麼和藹可親,可沒有那種功力!可以影響活人的鬼魂都是那些怨靈等級的冤魂,我只能靜靜的在這裡等待而已。我是看你憂鬱的往上走,嗅到了味道,所以來這裡等待。果不其然,給我等到了。」阿飛說。
    我知道,他說的沒錯。在往下跳的過程,並沒有什麼超自然力量推我。是我自己往下跳的。這一點倒是不能冤望他。
    「那你打算怎麼做?我會被你帶走嗎?還是你要拿著我的靈魂去投胎?」我用平時看靈異節目累積而來的知識連珠砲似地問他。
    「哈哈哈,你想太多了。」阿飛聽到我的問題笑著回答:「這個世界的規則其實很簡單,孤魂野鬼要抓抓替才能去投胎。然後所謂的抓交替,其實也只是負責『照顧』另一個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孤魂野鬼,去除祂對塵世的執念,好讓祂不去害人,就這樣而已。」
    「所以,你要負責照顧我?」我問。
    「沒錯,你已經是我負責照顧的對象了。」阿飛答。
    「怎麼個照顧法?我想我應該不會害人,也對塵世沒有執念,你就讓我靜一靜就好。」我說的是事實。我是對人生有點失望才跳樓,但還沒有到憤世忌俗的程度。
    「這就不一定了,很多跟你一樣的人一開始也以為自己沒有執念。但其實在這個世界是很恐怖的,只要你還沒有機會投胎,時間將會拉長的無邊無盡,你開始會亂想,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那些你本來可以做的事情......,想著想著害人的心就會產生了。」阿飛解釋。
    「你說的這些話可真不像一個高中生會說的話。」我說。我心想,這個自稱阿飛的人,簡直像個小大人。穿著高中制服,一臉青澀的模樣,有時說話很調皮淘氣,有時卻又顯得老練。
    「在這個世界我們是不會再成長的,我們的體態、樣貌將會以我們死去時的模樣維持下去。所以,你也不能確定我今年到底幾歲了,你只能確定我死的時候年紀比你小。」阿飛說著說著又笑了出來。
    「所以你比我年長嗎?」我問。
    「也許是,也許不是,但這些都不重要了。畢竟我們都死了,我比你早死,備份上我就是你的前輩!」阿飛說。
    「好吧,前輩說的算。」可能是因為我剛死掉的關係,還沒熟係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感覺,開始對他這種小大人式的說話方式有點厭倦。我打算結束我們的對話,然後自己靜一靜。
    阿飛似乎看出了我的心聲,好心對我提醒:「你要不要起來飄一下?這會讓你感覺好很多。來這個世界的好處就是我們可以自由自在的飛翔,就跟電影裡說的一樣,靈魂不受地吸引力影響。」他說完,我才發現他的身體漂浮在半空中。其實他一開始便是這種狀態,只是我沒有發現而已。
    我花了一點力氣才讓自己掙脫垃圾箱與報紙堆。這個時候,暈眩的感覺完全退去,我突然覺得身體很輕盈,輕盈到彷彿隨便一跳都可以跳上天際一樣,我竟然真的漂浮了起來。
    「哇!」我不自覺大叫了一聲。能夠這樣真的有點厲害。
    「哈哈哈,很棒吧,當然人類反而被局限在陸地上。」
    我在空中胡亂地繞了三四圈,一開始還不太能控制,但很快地我就找到了訣竅。畢竟我曾經是運動員,這點技巧算不上什麼。我以緩慢的速度飛上陰鬱的天空,然後疾速俯衝向陸地,又在接近地面時緊急煞車,就跟電影裡那些可以飛翔的英雄人物一樣,這種感覺棒極了。
    然而,這樣愉悅的感覺並沒有維持太久。緊接愉悅感而來的是一種沒有來的空虛。我停在原地,眉間隱隱約約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擠壓著雙眼,我能感覺我自己正皺著眉頭。
    「怎麼了?」阿飛看出了這些微的變化。
    「我突然覺得很沮喪。」我誠實地說。
    「自殺的人都會這樣。」阿飛說。
    自殺。聽到這兩個字後,那股方才只是隱隱約約存在的沈重感覺突然潰堤。腦海中浮現出許多畫面。黑暗的房間、球場上的計時器、街角巷口賣香菸的婆婆、大樓天台的緊急逃生門指示燈。生命的消逝感帶來一種令人悲傷的情緒,等到我意識過來,兩行淚水已經佔據了我的臉頰。
    阿飛看著我,突然躬起身體,像是要宣布什麼重要的事情一樣對我說:「林再為先生,你已經死了,6月12日17時25分,跳樓自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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