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
華洋不知不覺也到了會拒絕老媽進房打掃的年紀了。他用像是會負上全責的口氣答應曉筠,『以後房間的事情我自己處理』。曉筠又氣又好笑地認可了他的隱私權利,畢竟這就像是長大的代稱。
早飯很快地就隨便交差完畢,華洋把大多數的時間都花在頭髮上,光是在浴室裡就可以磨蹭二十分鐘。雖說如此,他還算是貼心的孩子,囑咐他的事情,一件件都寫在她送他的筆記本裡。那是曉筠特別精心挑選的。
她跟他說今晚別太晚回家,今天可是他的『掌廚日』。
他雖然看起來心裡滿是不情願,
但還是答應了。
騎著單車,一路順著下坡滑翔而去。
每天早晨,他有十五分鐘的時光擁有最美的自由。
當然,這麼年輕的他怎麼可能體會這種感覺有多好。
等到真正長大之後,當騎著腳踏車都可列為一種『行程』時,
應該就會有充分的衝動好好珍惜每天如例行公事的美好事物吧。
順著社區外的這個長坡,將近可以快滑行一公里多。
雖然回程可是一件吃力的大工程,
但真正流汗地踏完這一段上坡時,
應該也會有『回家』的感覺吧。
曉筠自從成為全職的家庭主婦後,
過去在公司的全套技能全部落實在家務上。
以前在公司的時候,是科技公司裡的製造部主任,
最熟稔的工具就是EXCEL,幾乎任何巨集與圖表都難不倒曉筠。
只要輕輕輸入上兩個月電費金額,
曉筠筆電裡頭的巨大資料庫就會為自己作出一系列比較圖。
有時她還會端著咖啡,
靜靜看著圖表。思考著一些問題。
這是屬於女人的平靜,她的平靜。
通過早晨到十點半一系列的忙碌中,
在與烈日太陽時間賽跑的競爭中將衣服晾好。
泡了一杯咖啡,加入製作好的冰塊,
一杯冰咖啡成為她每日最大的平靜中繼點。
靜靜欣賞這個『家』,
一塵不染的每個角落,每個細節。
這些點點滴滴都象徵著女人流逝的歲月。
其實內心根本不會在意多在網路商店上多買一件洋裝,
那就像是女人對男人的一種善意謊言。
『看啊。我正開心地逛著網拍呢。』
實際內心似乎已經漂浮到城市的某個角落。
曉筠不確定是不是每個全職婦女都跟自己有同樣的類似經驗。
即便是所謂的幸福有多少,
有時很想甩開門,
離開這座被稱做是『一生幸福』的宮殿。
生活就是如此。
不是我說怎麼樣就怎麼樣。
不是妳說怎麼樣就怎麼樣。
很多事情都是從環境一點一滴堆砌而成的,
我們就是在妥協與不妥協之中的拔河長大以及終老。
所以,這些光陰就這樣瞬間從耳邊溜過了。
夫妻最終很難用一句愛或者恨一言以蔽之。
那中間涵蓋了許許多多的那所謂『犧牲』與『配合』。
彼此都得從熱戀之中,互相接受彼此的習慣,
最後還得在那些習慣中挖掘出可能還能吸引彼此下去的特質。
這樣,難過的時候才不會太難過,
感傷的時候才不會太感傷。
高興的時候才會試著延伸拉長,
感恩的時候才會加倍知足。
該過的日子會一直重複上演。
空無一人的家中,
她有時就像另外一個哲學家。
當已經履行完妻子、媽媽的義務之後,
自己還剩什麼?
於是曉筠有時會發荒地建立自己的圖表帝國,
將日常生活中所有能夠數據化的資料,
都成為另一種可以閱讀、分析的產品。
然而今天,她手中多了一張名片。
這是偉庭塞給她的。
當時其實她內心總有啞火靜靜燃燒,
這是什麼意思?
男人有時並不清楚自己某些小小行為,
會讓女人歇斯底里的發作。
從另一種層面可以理解,從來沒真正設身處地為人設想的人,
當然會做出這種選擇。
曉筠很想說『要不要角色對調看看』,
但她知道這只是於事無補的氣話,
最多只是讓兩人上床就寢的氣氛鬧得更僵,
隔天還要故作輕鬆自然地互道早安與再見。
他最常嚷在口裡應該就是那一句『我做這麼多都是為了這個家』呢。
她會說『我當然知道』。
但是天生兩性在生理結構上的不同,
就會產生溝通、合作、處理事情上的差異性。
真的碰到一些事情時,他會故作鎮定地邀她一起談談,
諸如『最近應該看看華洋的功課,他最近有點心不在焉的』。
他會用一種『我細心觀察出來的結果喔』。
下一句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因為接下來就是『妳是不是要去關心一下?』
小時候學到的單字『關心』,像是正面的。
但長大之後,這個單字往往是負面的。
男人的自尊心就像是玻璃一樣,
輕輕一敲就會變得粉身碎骨。
因此只要悄悄地按掉不該開啟的按鍵
他會開始滿腹抱怨,重複無聊的高談闊論。
曉筠會很想要他慢慢說,但千萬別糾正他了,
她只能再次用安慰的口吻鼓勵他,
虛偽的男人在追逐自己腦內不切實際的夢想時,
都會希望另外一半無條件的支持他。
可笑的是,情夫才不會跟自己的對象多談自己不足之處。
奇妙的是,我們都順應著這種思考方式持續過活。
只要變得能分享、能夠互相瞭解,
剩下的好像就是理所當然不是嗎?
男人從不記得自己要騙到一個女人之前,
自己有多像男人?
既然一開始就不足以成為真正的男人,
何以最開始就以華麗的欺騙進場呢?
這是她收到那張名片的種種疑問。
「這是什麼?」
「曉筠,我想妳需要好好休息。」這是他最近的口頭禪。
「這跟休息沒有關係吧?」
「其實這也只是我朋友的朋友引介的。我沒有其他意思。」
「我不懂。」
「妳最近好像很少跟詩雅她們聯絡。」
「你可以直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認為妳需要好好找一個人談談。」
「為什麼?」
「妳難道沒有注意到嗎?我認為…」
「認為什麼?」
「妳可以多出去走走,別只是在家裡瞎忙啊。」這一句話使曉筠勃然大怒。
「你其實不需要拐彎抹角的。」
這是男人的通病,好像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妳好,
實際上他想說的就是『你這他媽的瘋婆娘,去給我看他媽的諮商心理師』。
「親愛的,我沒有別的意思。」
「這樣有點傷人。我很清楚我自己。」
「真的嗎?曉筠。我覺得妳最近壓力好像有點大。」
「好吧。如果你是這麼想的話。」
曉筠不想再多說什麼。找人談談,就是不要找他談對吧,他有太多事情要忙,可沒時間聽她抱怨呢。
「別生氣,曉筠。」
「我沒有生氣。」
「我睏了,真的。明天還要跟日本客戶開會。」
「那你好好睡吧。」
曉筠起身離開床鋪,連同自己的心靈。
「妳要去哪?」
「只是喝杯水就回來。」
所有細節都看到了。
這男人的劇本想要一次處理兩件事,
一個就是要她好好去找人談談,不要發神經質,
另外就是希望她好好能在床上服侍他。
難道她要裝作『謝謝你,老公。你真關心我。』
然後他擁她入懷,機械式地完成發洩。
曉筠走出臥室,眼角餘光看見偉庭不耐煩地躺下。
她拿出冰塊丟進酒裡,自問:『我是真的有問題嗎?』
為了做個好妻子,
妳得在外頭接受他人的讚美。
『妳真的好好命喔。不像我們。』
『聽說你們家上次又買新車啦?』
『偉庭聽說已經要成為副理啦?真是厲害。』
『那間小公寓應該要換了,不是嗎?偉庭一定沒問題的。』
『你可要好好知足啊,有那麼好的老公。』
好像妳有什麼多的怨言,
就是罪該萬死啊。
這些都是曉筠無法理解的大眾思維。
生活就是無法輕易地分離這些東西。
不像年輕的時候,
工作就是工作、
愛情就是愛情、
友情就是友情。
單純是越活越老,越想追求的夢想。
怎麼說都是痛苦啊,
她從客廳桌面的矮櫃拿出一封信,
那個矮櫃的夾板是經過設計的,這個家能夠知道這個機關的,應該只有曉筠。
實際上她早上已經看過一次那封信了。
只是直到現在她還不想相信裡頭的內容。
如果是假的,多看幾次也無妨。
只不過她深怕一切都是真的,
那麼她內心唯一存在的孤島,
那個心靈所寄託的孤島,
將會瞬間瓦解。
曉筠站在五權西路二段的街道一處望著名片上的地址,「蝴蝶心理諮商所」。
她有上網查詢過報價內容,一小時約為一千多到兩千五百元,
足夠她買許多東西了,但反正是偉庭出錢。
最後曉筠還是來了,
無論內心攜帶著何種委屈。
一樓櫃臺大廳明亮地向人宣告著正向的光輝,
櫃臺小姐與曉筠確認預約的諮商師資料,
雖然眉頭閃過一瞬間的遲疑,但下一秒變露出專業的笑容。
「來,這邊請喔。」
曉筠跟著櫃臺小姐魚貫進入個別諮商室。
溫暖的光線與舒適的空調,裡頭擺著兩張大沙發及木頭花紋的茶几。
櫃臺小姐為曉筠斟上茶水,並請她稍待片刻。
等待的過程中,他再次滑開手機確認指定的諮商師經歷。
諮心字第OOXXXX號,有著一系列華麗的文憑與經驗佐證,
但是不科學的過份年輕大頭照像是為自己的專業取出另一種平衡。
大約兩分鐘過後,一名年輕的男性走進了諮商室,
親切地堆起滿臉的微笑,拿起鋼筆與皮質筆記本。
曉筠打從一開始過來,就是要抱怨。
她已經設定好方向。
她將他視為單純聆聽的對象。
『諮商心理師』對她來說,或許是個陌生的名詞。
也因此那張沙發對她來說的生命長度,大概是第一次也會是最後一次的距離。
他邀請她說說自己的困擾,曉筠便開始闡述自己的婚姻狀況。
「王小姐。妳所說的我都理解。」
他誠懇地回應曉筠,雖然她覺得這是屁話。
「真的嗎?」
「這是男女之間常遇到的狀況,不過我說的不是內在心境。」
「什麼意思?」
「男女之間最大的差異,往往是環境價值觀造成的。」
他認真地說:「在這個時代。時間才是兩性最大的敵人。」
「所以……」曉筠微微點頭,想聽他接下來想講什麼。
「歲月讓女人變得更加泛黃,卻讓男人變得更有味道。」
這句話刺耳地令人不能接受。
「你是…認真的嗎?」
「聽起來真是刺耳不是嗎?」
「抱歉…我認為我今天…」
曉筠雙手緊握包包,一股無名火讓她有點想起身就走。
說不上來的原因,或許是深藏在自己某個內心深處的憂慮。
「妳想離開了?對嗎?」
「沒…沒有…」她說謊。
「別怕,我不是只有一個客人而已。」
他這句話蘊含了很多意義。她不確定他是想趕她走,還是想挽留自己。
「不如這樣吧。離開之前,我問妳一個假設性的問題。」他微微笑。
「什麼?」
「如果今天有個機會讓妳再重回到十八歲,妳會做什麼?」
這就像是大眾社交課的討論題目,大家熱絡地回應自己的想法,
最終還是一群中年人彼此在慰藉著自己青春流逝,智慧仍然是最棒的結晶。
「我不知道……」
「我意思不是要妳回到十八歲那個年紀去經歷高中畢業啊。」
「什麼?」
「如果現在的妳。擁有十八歲的青春身體。妳會做什麼?」
他的口氣相當溫柔,曉筠已經開始懷疑他在對她調情,
實際上曉筠應該大他個五歲到十歲吧,不,有可能更多。
「不好意思,這應該不是我們討論的……」
曉筠回應了一個相當制式的回答,但他制止她說下去。
「思考看看,王小姐。幻想又不是壞事。」
「這離現實太遠了。況且……」
雖說不想去思考這種蠢問題,但是腦子好像會自己運轉些什麼。
「好吧。加入一些情境。假設妳回家睡著,隔天醒來,照著鏡子。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人見人愛的少女,緊緻的肌膚、明亮的膚色、身材近乎犯規的美好。妳會想做什麼?」
他邊說曉筠邊感到耳根發燙,這種話說在他嘴裡就像是性騷擾一樣。彷彿他可以幻想曉筠年輕的樣子,然後在廁所裡把自己壓倒。
她內心有異樣的興奮,卻也感到被冒犯的不舒服。
「抱歉。我認為這種問題已經超過了……」
曉筠起身,提起包包。不知要怎麼把話說完,她不想承認自己臉頰已經發燙。
「王小姐,這是一個好問題。妳可以好好思考。」他站起身要為曉筠送行,回道:「另外……」
「嗯?」
「我為我的言行道歉。」
他突然又開始紳士了起來。
「嗯……」
「並且,我想對您的丈夫感到道歉。」
「我的丈夫?」
「是的。如果我是妳的丈夫,就不會傻傻地建議妳來了。」
「什麼意思?」她內心感到奇異的氛圍。
「如果一切都成真的話。妳會拋棄他嗎?」他問。
「什麼?」
「妳應該聽得很清楚這個問題。答案妳自己留著。」
他打開門,眼角寫著『歡迎我再來』。
「很可惜。倘若時間不是女人的敵人,男人可說是連一點機會都沒有啊。」
他不像是開玩笑。
曉筠開始回想起認識偉庭的那一天,
在自己抉擇之下,終於換了公司。
當時偉庭就是曉筠所待的部門的頭頭,
那種照顧後進的模式慢慢在他們倆之間產生了變化。
當然,偉庭不是那種會極欲將愛表現出來的人,
那一段非常長的曖昧期裡,經歷了太多辦公室故事。
最後,他的告白一直是曉筠歷任男朋友最爛的,
他只是下班後約她到公園喝啤酒,
只有一個真誠的吻,
一個對婚姻的承諾,
一個他說好的未來。
她當時為什麼會答應,
是因為她已經對不切實際的愛情厭倦了嗎?
是因為她已經到了適婚年齡,而不得不做的退讓嗎?
是什麼哪一個瞬間,讓她決定應該嫁給他了呢?
如今像是早晨喚醒的朧朦視線,
雖然揉了揉眼睛,雖然努力睜開眼,
但醒來的那個世界,是安靜地不具有答案的。
這一切,好像隨著時間也成為了謎團。
偉庭就像是那種「絕對不會出錯」男人,
有穩定的工作、看起來還算上相、懂得跟長輩打交道、
最後因為城府夠深,所以才能在管理層翻滾與角力。
但是卸除了工作以外,
他就是路上隨處可見的一名男子一樣。
他可以給她所有一切,
只要他能力所及。
但她要的是這些嗎?
不,她雖然覺得合理,
但內心卻是感到非常納悶。
直到最後,她終於瞭解了。
原來他將最好的花言巧語留給了別人。
於是曉筠陷入了無法理解的矛盾之中。
愛情是否只是存在於那短暫的興奮蕩漾之時?
站在這一端的她,擁有偉庭能給她的所有一切,
站在另一端的「女人」,卻擁有偉庭能給這個人的所有幻想。
曉筠站在物質充滿的溫室,
那個女人站在只有愛情溫暖的溫室。
即便他們瞭解那段感情不可能長久,
不可能以美好劃下結局,
但仍然義無反顧地前行了吧。
那一種衝動,那一種炙熱的味道,
是愛情的真正味道嗎?
那她呢?
看似近乎悲慘的絕對可憐,
但扣除掉所有愛情的成分之後,
才是最大物質得利者。
即便是離婚,
仍然可以在律師的協助之下,
得到可觀的贍養費。
但曉筠那內心不甘的情愫,
究竟是對那一份愛情嫉妒,
還是對於自己青春奉獻給不值得的人而感到浪費呢?
如果今天人都不會變老,
自己會不會就馬上提出離婚、簽字,
輕鬆寫意地拿到穩定的被動收入,
重新開始另外一個人生。
讓她感到憤怒與悲傷的,
究竟是那流逝的歲月,
還是真的嫉妒愛情?
「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想結婚。」
那幾乎像是用喊的方式說出來,曉筠自己也嚇了一跳。
「為什麼呢?」
「我……我不知道。」
曉筠離開了個人諮商室,她在逃避的或許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是什麼壓倒了她的思考嗎?
是應該要的適婚年紀?還是這個社會給予人的標籤價值?
『時候到了,妳應該也要結婚了吧?偉庭成熟、穩定,是個好對象。』
這句話像是夢魘始終在她心頭圍繞。
一直以來,曉筠只能告訴自己沒有錯,
避免自己的回憶回到要做決定的那一天。
Out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