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樂場

故事是我偷聽來的，你可以不要相信。

可以把偷來的故事說出來嗎？

我不是小說家，不用在意這個，你來找我，不就是心裡有事講不出來嗎？

來，抽一張。 吊人吼，一直都很辛苦是吧。

頭下腳上懸在樹梢上，照理說會腦沖血，但你頭頂發金光，臉帶微笑，腳還能蹺起來，這叫歡喜做甘願受，自願承擔啦，看清楚，背後那根像不像十字架？你就是好好人不做，要做上帝，幫其他人扛擔仔，不是你的也去搶來秤重，結果事情都落到你身上，也沒人會感謝你，以後若是真的出事你不去幫忙，他們只會說「啊，上帝已死」。

是說這種個性問題，要改沒那麼容易，吊人有吊人的活法，不想倒立的時候，躺下去就好了。角度很重要，一念之差，雖然腳都被綁住，但舒適度差很多。

看你一臉迷惘，不懂我說的喔？ 今天我們有緣，才告訴你這個秘密，吊人當膩了想改運，找三太子幫忙就好。 最叛逆，還債最徹底，還有風火輪。還有哪個神比他更適合翻轉吊人牌？ 我沒有唬爛，你都能當上帝了，見到三太子有什麼難的。

別看我這樣，以前也跑過新聞耶。欸，不要問哪一台啦，很多年以前了。

那時要做一則百貨週年慶的乾稿，在百貨各樓層晃來晃去補畫面，電梯口是「全館滿三千送兩百刮刮樂加碼抽汽車」，櫃位海報一整排「化妝品、內衣買一送一限時搶購」，還有1680花車婆媽鯊魚群一窟接著一窟⋯⋯接著一隻迅猛龍從我眼前走過，尾巴綁一顆漂浮大氣球，紅底白字「歡樂無限299一枚代幣玩到飽」，沒看過湯姆熊也搞促銷，我偷偷拍他好幾個鏡頭，忍不住上前攔下他。

隔著厚重的恐龍皮夾層，他聲音蒙著膜，聽不太清楚，小綠短爪下一隻紅色手臂伸出來，拉著我走上手扶梯，怕他的大氣球被捲進夾縫，我一手抓攝影機，一手夾腳架，還空出兩個手指幫他捲氣球線，活像被恐龍逮捕的嫌疑犯。一層一層迴旋著走，到了湯姆熊的五樓沒停下來，到了最頂樓的電影院沒停下來，直達影城樓上，竟然是新開幕的兒童遊樂場，以前從沒聽過。

螢光粉紅薄荷綠光史迪奇藍，叮叮咚咚閃閃熾熾，數百座車騎狂獸船艦梭艙機台在高速循環軌道上交錯奔馳，裡頭坐的全都是孩子，幼幼班到國中生，旁邊沒看到半個大人。

他拔下恐龍頭套，脖子以上紅通通的，單眼皮小鼻子菱形臉，原來不是迅猛龍是雷龍，顯然是餓很久的草食龍，頭髮沒塌扁，一撮一撮倒豎起來頗像三角龍的頭盾，我以為他是暑假來打工的高中生，正想虧他兩句，他先掏出一枚金色烙美人魚圖案的代幣，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嚎哮龍樂園的經理李那，這裡的客人都叫我三太子。」

「李經理，這綽號響亮，咦，你的風火輪和乾坤圈呢？」

「記者果然很會抓重點，鎮園之寶。」瘦小的他晃著胖軟龍皮帶我走進一個像是證件照快拍機台的小方空間內，純白的牆面，什麼都沒有，他喲喝了一聲，底下升起一個淺綠色高台，像一株帶莖的蓮葉，停在我的腰間。這時我才發現恐龍裝暗藏口袋，他抓出一個豹紋保溫瓶，往蓮葉倒注透明的液體，我其實也不確定那是不是液體，先是一顆一顆的，碰撞後才糊成一團，伸手去撈，卻又粒粒分明像軟珠子。

他撈起的都轉成金色，一顆一顆在我眼前串成一個環。 「吶，乾坤圈。」我腿軟了半截，喉嚨有點緊，想問的話卡在舌頭，彈不出半個字，「呃，呃，呃」，我不能自抑地開始狂打嗝，嗝到胸痛胃抖兩眼都逼出淚，跌坐地上。 「風火輪比較麻煩，剛剛金童借去當推車了，送仙桃。」 他繼續往蓮台掏金，一圈兩圈三圈，不到五分鐘他兩條紅手臂就各套了八個金手鐲，厚綿綿的恐龍皮還真像一朵發霉的雲，若他說那是觔斗雲我也信了。

「想玩玩看嗎？」他要我把手上的代幣投進小池，拋給我一個金鐲。「很簡單，就像你們夜市的套圈圈，看清楚你要什麼再丟。」

透明池水長出四朵不同顏色的蓮花苞，紅，黑，綠，白，他要我選一朵喜歡的，套住就可以了。

我撐著蓮花台死勁爬起來，腦袋一片空白，從沒想過遇到這種事，唯一能確定的是手中的乾坤圈挺重的，那麼小一只，竟然比我的攝影機還沉，這時才想到攝影機、腳架和後背包都擱在店門口。禁止攝影。一踏進這樓層他就說了，毫無敏銳度的我因此錯過生命中最珍貴的獨家，既然眼前的一切注定無法證實，索性就玩他一把，神總不會害人吧。

沒瞄準就把金鐲拋出去，圈住了綠色那朵。

「運氣不錯，生旺休囚的生，你要轉運了。」李那的雷龍臉笑得我額頭手心都是汗。

綠色蓮花盛開後，我被吸進一輛綠色點點塑膠材質金龜車內，握住方向盤的手變得好小，身體也是，鋁箔假貼的後照鏡照出一個倒轉回小學生的我，一個小學生的我變成積木人偶的樣子，車速很快看不清窗外有什麼，好像正在移動或漂浮著，卻沒有真實感，人生如擾動的雜訊，擱淺在玩具裡，車裡漫散奶油乖乖的味道，甜得讓我想吐，但我能吐出什麼，一顆方形螢光結晶嘔吐物嗎？

漫無目的的航行，我搞不清楚過了多久，就在我快要睡著時，李那，三太子，嚴格來說是積木偶造型的遊樂園經理，突然坐進副駕駛座，他的塑膠手碰我的塑膠肩膀，要我踩煞車，已經開得夠遠了，差不多要停下來。

「下車吧，你的童年真他媽寒酸，只有這種破爛贈品玩具車？」（遇到神，變成積木，再被神取笑，一次驚悚三種滿足，我差點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才不是，我收集了一百多輛擬真合金模型車，你偏找了一台最爛的，而且我根本不記得有過這玩意。」 「當然是你不記得的，我這裡只會還給你遺失的，好讓你再丟掉一次。」 「我丟掉的為什麼還要撿回來？」 「你必須記得你曾經丟掉過什麼才能真正和它道別？」 「我為什麼要道別？」 「你選到了［生］啊，你不殺掉以前的自己是要怎麼重生？」

車外的世界是佈滿礫石的沙漠，一面木裂紋高牆橫堵著，順著往上看幾乎無盡頭直抵雲端，才發現那應該是一棵樹，身旁的峭壁可能只是小石頭，眼前還有一雙大鞋子連著襪子小腿膝蓋，垂下來的一張臉竟是小時候的我。我，喔，他隨性地用樹枝挖土，然後把綠點小車往土裡頭塞。

記憶沒有回來，我想我遺忘得很徹底，也可能是被神愚弄了。

「你忘了你把賴品義的車子埋到土裡了嗎？」三太子把我拎到沙坑上的鞦韆椅縫中，我們邊搖邊看鬼鬼祟祟的小學生，看到旁邊握緊拳頭的子中我就想起來了，他要我把賴品義的東西藏起來，不准告訴別人，不能讓他找到。他說他也是被逼的，我們都是被逼的。 我們埋完就忘了，賴品義過沒多久就轉學了，真正欺負他的不是我，我不懂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你就是從沒搞懂自己做了什麼，才會活得像沒活一樣。」李那說他最強的絕招是把自己拆解重組，一片肉一片肉割下，一根骨頭碎了再裂下一根骨頭，什麼都不剩了，埋進爛泥裡，蓮花會把他生回來，他永遠是新的。

這段記憶就是我人生的縮影，如果要把自己打掉重練，他笑說，是個不錯的斷點。

「你要殺掉我？等等，該不會這就是死後的世界吧？」

「我是三太子，不是閻羅王，他比我忙得多，不用拋頭露面做促銷，客戶都得提早預約掛號，排很久才能找到他。」話說到一半，他就急著拔斷自己的腳，扯下小腿大腿，折扭身體、頭和手，三十秒不到就變成一灘碎積木，四散在鐵椅上。我想大叫又想吐，使勁往下跳，咚，跌進坑裡，剛好被自己埋起來。

然後我就被叫醒了，抱著腳架睡在遊樂場的櫃檯邊，迅猛龍搖著屁股走過來，尾巴上仍然牽著紅氣球，我轉頭發現遊樂場裡面一個人也沒有，燈，只剩櫃檯上方這一盞。打烊了。

李那說他會一直待在百貨公司的樓上，但要有緣人才能找到他。

我後來再也找不到入口，只留下這枚代幣，為什麼是人魚圖案呢？大概是他欠龍王的。 「生、旺、休、囚」四種花色，我只經歷了「生」這一關，啊，真想再玩一次！如果當時套進「旺」，說不定能作一個發財夢，說不定真的就發了。

我的故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還不是想把你從樹上救下來？

吊人的時間通常都很長，吊太久還會變雕像，想動都動不了，那時要找的應該就是了埃及的荷魯斯了。

這樣好了，看在你我有緣，代幣我用三千元讓給你，給你一個遇見三太子的機會。如果你順利找到他，體驗了其他三種遊戲，回來告訴我，我就用三萬元把代幣買回來，如何？（振興券我也是收的）

給你三秒鐘考慮，1、2

喔，對了，你要記得這個故事是我偷聽來的，不要隨便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