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第一座商業運轉核電廠是一九五六年營運的英國Calder Hall電廠,距離一九四五年扔在廣島、長崎的兩顆原子彈,不過十多年光景。兩年後,福特汽車公布了「核子號(Ford Nucleon)」核能概念車模型:這輛車有一部鈾反應爐驅動的蒸汽渦輪引擎,研發人員相信,在科技愈來愈進步的「原子時代」,核能反應爐總有一天會縮小到汽車電池的尺寸,加油站也將改建成「迷你核反應爐替換站」,一旦鈾燃料用完,駕駛只要開到替換站,拆出舊爐換上新爐就行了,一次換爐可以讓車子跑上五千英哩,而且不會排廢氣。
不只汽車,當年也有人提出核能飛機、甚至核能家電的構想。一九五○年代,「原子時代」一度是閃閃發光的潮語。核能發電既已實用化,科學家樂觀地預想一個燃油、燃煤全面被核能取代的世界,他們預測:核能發電的成本將會低廉到「連電錶都不用裝」,那是人類在核能發展史初期一段短短的蜜月期。不久之後,大家發現輻射隔離的技術遠遠不足以讓反應爐裝進汽車引擎蓋,核廢料的處理成本更是遠高於當初想像。「核子號」汽車在可見的未來,恐怕是不會有量產的希望了。
早在商業核電廠運轉之前四年,來自美國南方阿拉巴馬州的福音鄉謠團體「路文兄弟二重唱(The Louvin Brothers)」就看到了核能的黑暗面:人類釋放出原子能的恐怖力量,彷若打開了地獄的大門,門後竄出的巨大惡靈,完全不是人類所能應付。他們用美妙的和聲勸誡聽眾早日信主,好在核子末日來臨的時候無憂無懼,安息主懷。這首歌名叫「偉大的原子能(The Great Atomic Power)」:
你可聽說人類發明了一樣東西,叫做原子能?
我們一頭霧水,已經是時候了嗎?
一場可怕的爆炸將會橫掃整片家園,
帶來恐怖,帶來破壞,抹掉人類的建設!
你準備好迎接偉大的原子能嗎?
你會昇天去見你的救主嗎?
當天火降下,你會大喊或是大哭?
你準備好迎接偉大的原子能嗎?
「路文兄弟」是鄉村樂史舉足輕重的組合,直接影響到後來的艾佛利兄弟(The Everly Brothers)和賽門與葛芬柯二重唱(Simon & Garfunkel)。他們許多歌曲有濃濃的宗教警世意味,這首歌把聖經的天火和核爆連在一起,或許是流行樂史最早的反核歌曲之一。整整四十年後,另類鄉搖天團「圖珀洛叔叔(Uncle Tupelo)」重新演繹這首歌,之後屢經翻唱,這首古老的歌又在新生代聽眾之間傳開。六十年前的歌,歷經美蘇冷戰、三哩島、車諾比、福島海嘯......,如今再聽,怎不讓人百感交集。
多年來,西方的反核歌曲,多半與核戰恐懼有關。瓊拜雅(Joan Baez)在六○年代唱紅的那首「他們把雨怎麼了(What Have They Done to the Rain)」便是一例。歌云:小雨落下,小草紛紛抬頭迎接雨水,男孩站在雨中。雨下了一年又一年,草消失了,男孩也消失了。雨繼續下著,像無助的淚。他們到底把雨怎麼了?──這首描述核爆後輻射污染的歌,是瓊拜雅口中「最溫柔的抗議歌曲」。儘管原詩靈感來自冷戰時代的核子試爆,如今卻令我想到福島災區的荒土。災區周圍的孩子,為了控制承受的輻射量,每天在戶外遊玩的時間都必須嚴格限制。故鄉若是劃入警戒區,土地恢復原狀得等上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恐怕一輩子都回不去了。
福島核災倏忽週年,「非核家園」再度成為台灣社會的話題。一篇早在去年七月便發表的
《核四論》 在網上屢被轉載,掀起熱議。前核四安全監督委員林宗堯這篇五千字的宏文,抽絲剝繭,拳拳到位,怵目驚心。我想:任何人讀完《核四論》,若還一往情深挺核四,願意相信台電和政府提出的安全擔保,只能說實在太天真善良亦可欺了。
台灣反核運動走了三十年,留下的反核歌曲卻不算多。一九九○年,後來組了工運樂團「黑手那卡西」的陳柏偉還是大學生,寫下生平第一首歌,便是「核能四廠欲砌囉」,以貢寮鄉親的角度敘事,淒清壯烈:
嘿,你有聽人在講嘸?彼個核能四廠欲砌囉
貢寮的居民是真反對,但是政府講別睬他們
聽人說輻射線真恐怖,但是台電講沒關係
他們說為了經濟的發展,你們小小的犧牲是算什麼
他們說為著大家欲好過,你們幾條小命是沒價值......
二○○一年,「交工樂隊」則在核四決定續建之後,寫下「非核家園進行曲」,儘管歌裡的願望,看來已經很難實現:
我們邁向的社會,將無萬年的核廢
我們腳踏的土地,生命自然的演替......
二○○八年,歌手吳志寧領軍的「929」樂團寫下「貢寮你好嗎」。核四工程掏空了沙岸,「海洋音樂祭」會場的沙灘愈縮愈小。他們希望藉此喚起青年人的關切:
沙灘上面來了青年幾十萬
我要嗨要搖滾青春又勇敢
如果大家一起同聲大聲唱
那會是多麼大的能量......
我要大聲的唱,用盡我所有能量
我們不要核電廠!
這幾首歌,歌者不算太紅,流傳不算太廣,卻在不同時期記錄下同一份挫折苦楚之餘仍不願放棄的關切之心。重新再聽,還是很有震撼力的。光憑幾首歌,或許唱不垮那政商勾結的重重謊言蓋成的高牆,但總是可以多影響幾個人,多鬆動幾塊牆磚──但願天火降臨的末日,永遠只是警世的寓言。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