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很紅。認真說起來,以前紅過一陣子。
經歷租書店年代,或者曾經在便利商店書架流連過的人──誇張一點說──或多或少看過他的書。他寫的書向來不會放在便利商店置頂的書架,通常再往下兩三排,和聯名商品並陳,因眾多雜誌墊高位置,不至於落地。
書封面那些女人應當有固定模板,幾個月之後又可以發現類似的相貌,也或許從沒重複過(有時還有明星偶像的神韻),只是濾鏡套過兩三層之後,總裁的逃妻和王爺的偷心丫鬟都柔焦朦朧如一團雲霧,伸手碰觸就會四散。他有時覺得看盡世上好看的五官部件,陳列自己的作品彷彿列席亞洲小姐選拔會。
他的讀者多半是青春正茂的女孩,偶爾也有男孩或年長的男女;他們想看的戀愛關係、男歡女愛,基本上需要一個頎長身影、劍眉星目、薄唇淺笑的男人,及一個杏眼不時圓睜,眼睫似羽扇,面泛桃花的天真女人,兩人不一定得天雷勾動地火的激烈相遇,但必不可少你為我解圍我為你勇敢,男二女二攪亂一池寧靜等等劇情安排。
舉例而言,他剛出道幾年寫成的《霸道少主來追我》,便是集大成之作,此書為了裝進槍械和柔情,從手掌大小抽高成長方體,首刷銷售一空。其中有槍戰駁火、兄弟情義、死生契闊,男人厚實的肩頭有女人淚珠的殘跡、背上有槍傷和指甲痕,並略帶愛情喜劇的氣味。
「更重要的是什麼你知道嗎?『我開槍不是為了義氣,是為了好好保護你。』就是我寫的。」
周思惟不輕不重地點頭,一面在理貨清單上打勾。
「你沒聽過?沒有在用網路?」
前輩小康哥蹲在他身邊,嘴角挾帶過去五分鐘榨成的白沫。
「欸你說你大四,那我紅的時候,你大概才國一,應該有同學在看我的書吧?我筆名杜仲。」
「好像有吧,班上的女生很喜歡看這些書。」
他記得北上唸高中時車過隧道,座位左右搖擺,窗外光線被敲斷,一格一格掉在手心,過往的記憶被火車車輪輾碎像科學麵渣,殘屑直直穿過耳道,掉在肩上,再隨著車輛晃動消失在座位間。
也許真有那樣的畫面,三五成群的國中女生聚集在誰的座位,互相分享題材不一的言情小說,為男主角傾倒,或點評劇情如何狗血有餘,彷彿自己不是吃狗血長大的。也或許沒有,周思惟的國中生活蒼白得可以融進任何人的回憶裡。讀書考試,讀書考試。集滿幾百張趨近滿分的考卷,可以兌換一張離開家鄉的入學通知。
「已經九點半了。你這邊貨點好了嗎?」
再半小時就要打烊,小康哥早已點完一整排貨架,手上捏著劃記滿滿的清單。
小康哥的清單總能在一小時內皺得不像樣,老化如放在土石流書包裡一週的紙,打勾外溢於格線,整疊紙遠看像被無數次刪除。
周思惟搖搖頭,半張空白。小康哥放下清單,托腮等待他慢慢核對大學T和素T的數量。貨間霎時僅存翻找衣服及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冷氣出風口呼呼作響,周思惟瞥了他一眼,在二十三度的室內無由生出一點薄汗。
「等一下。」小康哥抓住他的手。「這件有問題。」
小康哥拿起一件駝色大學T,領口和袖口有幾條歧出的線頭,左側胸口一小片淺薄的髒汙──通常這種衣服會被註記,以便日後放進瑕疵品的特價花車──周思惟剛要下筆,小康哥就把衣服套在自己身上,起身確認貨架整潔。
「拿走瑕疵品要跟Tina姊說吧?」周思惟連忙問道。
「會啦。」
小康哥來回觸碰微塵貨架的手,豪放地抹過新衣。事實上,在這間服飾店工作的人都知道,他會回報的機率跟冬天不下雨的機率一樣,從來小於百分之三十。
他們鎖好貨間的門,一前一後走回休息室,小康哥突然停下腳步。
「周思惟,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沒說?」
周思惟緊抿雙唇,注意力偏斜而後交會在小康哥抓癢的動作,他的手搔抓後頸,一小段線頭鬼魅似地擺動,靈巧避過指尖,後頸的皮膚知情難言,愈憋愈紅。
小康哥並不催促,他最愛收集八卦,而好聽的八卦需要等待,久經壓抑忍不住開口,瓜果才甜。
沉吟半晌,周思惟的眼神終於洄流:「其實沒事,只是我女朋友叫我趕快回去。」
小康哥的白眼真白。還沒看清楚眼球怎能如此,他已轉身走進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