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中篇小說《日昇之歌》【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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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森不是飲親都醉的人,普遍來說,華國除少數民族外,北方居民的酒量向來比南方人要來得好,能支吹,絕不用杯。但也正因如此,他極難拿捏分寸,被意識到情緒高了時,酒也喝高了,當晚自是再一次不省人事,被景耀抬上了床。

稍有不同的是,他這回清醒時景耀人還在——他猜是路不熟走不了,這住宅小區勝在隱密,打車卻是不如中環方便——大個兒直挺挺躺在床的另一側,睡姿很正,面龐端正。

說不清楚哪次的結果比較好,離婚若干年,周森早習慣了雙人床單人用的日子,今兒一睜眼見另一張臉就在邊上,小心臟差點沒直接停了。雖感謝景耀沒隨他躺一夜涼地板,他沒想通,這含金湯匙出生的公子哥怎沒把他扔在沙發上,反倒與他同床共枕。

剛睡醒還懵著,景耀翻過身正對他的臉,離得極近,口齒卻不太清晰,話說了足有一串,但周森只聽得懂最後那句「早晨」。

新晉影帝脫離以往精明形象的模樣,讓他情不自禁笑了出來,冷不丁想起前夜再次給對方添了麻煩,那絲笑意立馬又僵在面上,像是層裹得太厚的面妝。

「早餐換我來做吧。」見他需要一點時間消化尷尬,景耀沒咄咄逼人,清醒過來的聲線像是徹底甦醒的天光,帶著朝暾的清朗。鼻息較料峭春寒暖熱,輕柔落於周森鼻尖,如愛情劇裡一個特寫,演藝人員對低於凡常社交距離的互動並不陌生,他卻沒來由地,因青年毫無指向性的舉止面紅。

太少同人打交道了吧。見那後生仔笑顏逐開踏出房,周森復而將臉埋入被褥,如夕死可矣的蜉蝣盪漾水面,無非是掩耳盜鈴。

他壓根兒沒想起,讓賓客料理早點是如何不適切;更該說,他的生活裡出了這麼一位「貴客」,有多麽出乎常情。直到洗漱後在飯桌坐定,見餐盤上頭紅日般的荷包蛋熱呼,他才忽地意識到自己的反常。

結婚之前,說起未來的想望,周森還存有十多歲少年的輕狂,渾身一股不識世事艱難的天真。他只「想得(ㄉㄜˊ/dé)到」也只「想得(ㄉㄜ˙/de)到」一朦朧人影站在窗前,朝陽自其背後打入室內,沙金色地毯一般滾落滿地,而那人什麼也不做,只消安恬地、婉約地、好似永恆靜止於此刻地深深望他。

可惜曾在公證人面前承諾「一生一世」的趙曉雪沒做到,鄭嘉修也沒有,他就是周森年少歲月的顛倒夢想。

卻此時,周森望著擱下廚具的景耀,恍若隔世。

曦光自虛掩的窗櫺透入,映他一俊俏少年郎神清氣朗:雙眼錚亮有神,因和煦笑意瞇成彎月,因冷空氣略乾的唇線分明;前夜的上衫壓出層層摺痕,袖口挽上肱處,手臂線條精實,指根手腕因不諳雜活顯得狼狽,卻因正主做派灑脫瑕不掩瑜。

「怎麼?」不知為何,景耀心情分外地好,眼含春色出聲喊他,不計較他好端端吃個飯都能神遊太虛。

虛應幾聲,周森幾乎要將臉摁上盤面,趕忙將那兩顆半熟蛋胡亂扒入嘴裡。

「明早我要去王導那試鏡,周哥要不要一道去看看?製片前幾天還在埋怨找不到人手。」見他嚥下最後一口,景耀若無其事地提起這荏,見他一如所料停下動作。

周森曾耳聞小影帝和王導來往甚密,如今這通隱約其詞,無非是找個由頭為他開了後門。

可為什麼?何必呢?一個隱微的念頭自腦海冉冉成形,那念想實然大膽,劍走偏鋒,讓周森不覺心生怯懦。他畏於證實是否為真,只得緘默不言。

見狀,景耀眼神一黯,笑顏褪去,眼裡星芒似是雲中月圓,被一陣輕佻的風捂得死緊。

那須臾沉默久得像是一輩子,直到景耀猛地衝他笑,狀似先前的僵局從未發生,若無其事地說起那部片是雙男主:「周哥,我也是受人所託來打探口風。但您若連走一遭都不願意,我作為說客,在片場可就混不下去了。」

這話說得巧妙,並未迴避先前的說詞、幽默地給了彼此台階下,卻也沒給他拒絕的口徑,周森只能悶聲應和,考慮起整件事的真實性。

王導在圈裡出名的正符合那句歇後語「扭紋柴——難搞」,對演員挑剔、對鏡頭挑剔、對佈景挑剔、對劇本挑剔,甚至連對盒飯都挑剔,剪片時間與拍製時間很長,作品數量不多;相對而言,其出產的商業大片無一不是票房殺手,獨立製作的短片也具有廣泛的討論度,可謂十年磨一刃,慢工出細活。

「周哥喜歡演戲嗎?」見他有鬆動的意向,景耀突然拋出另一個話荏,語氣不帶試探意味,周森也不覺這番貼近個人意趣的問題需要試探,但就是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令他進退維谷。

「⋯⋯我是個文盲,」其實也沒什麼羞於承認的,周森想,卻是不自覺低下了頭,以指腹摩搓兜裡的菸盒。「我只會演戲。」

與景耀說話很輕鬆,因為他見微知著,明察秋毫。他總會在一段對話顯現疲態時,適當地給彼此拉開一定距離,保有一個靜默的、留白的空間;而在無聲變得窒息之前,他又會嚴謹地衡量兩人之間的距離,接著,挑起一個不讓對方感到冒犯的明快話題。

微妙的是,這種游刃有餘時而會讓周森感到卻步,好像他在利用景耀的善解人意、變著法子迴避那些「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另一方面,他又希望這番難言之隱的作態,可以按下青年的進一步提問。矛盾感像異物在咽喉匯集成一股澀意,最後歸結成一種無法可解的死寂。

「我有沒有說過,你也很適合唱歌?」出人意料,景耀難得態度強硬,不給他退路,生生打碎了那份他刻意為之的疏離。

早先的隱密念頭捲土重來,周森心頭一動,憶起晨間四目交接的溫情,只得摒除雜念,三兩句揮別上不了檯面的綺思。

中午時分經紀人前來接應,辭行之際,景耀將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塞進他手裡,兩隻手相觸的時間極短,周森卻緊張得連掌心都生了汗,回頭看紙張甚至都帶出了暈墨。

送走這尊大神,周森癱坐椅上,動彈不得。

明知該當打給谷珂知會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然而不論他睜眼閉眼,這兩日間的點滴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活似電視台安插在劇情高潮的淡奶廣告。有鄭嘉修作前車之鑑,他對這種心神不寧心中有數。

頭倚背靠,周森捋了捋額髮,與自己霄壤之別的年輕面龐在腦中熠熠生輝,在在提醒他,那影帝小生僅二十有三,恰是大學生剛畢業的金色年華。他無處安歇的心已垂垂老矣,沒有精力再為戀愛遊戲裹足不前。不是虛言,但若非要跟景耀有點什麼,他寧可用從未實現的夢幻泡影,許這後生仔一生喜樂安康,無憂無慮——就算那是沒有他的未來。

反正他早習於成為某個人人生的過路人。世道艱難,沒能攜手終生是常態,而共賞一日洛陽花,未嘗不是用盡了前世修來的緣,何必空求名不符實的份。

念著明兒劉少會順道接自己去基地,沒有叫上谷珂的必要,胡想間,他又渾噩地沉沉睡去。



劉少的辦事效率比谷珂高上不知幾個基準點,才到現場感受眾人的注目禮與熱絡的招呼,周森立刻清楚一切都打點好了,只等他到導演製片前過場、聽聽贊助商精神喊話,資金到位就可以開工了。

如此一來,他更想不明白了,可見這部片絕對不是小打小鬧,但為何如此要角卻是在最後、以這般草率的方式決定?

製片是個姓黃的肥佬,年約三、四十歲,留著一臉渣鬚,笑起來時挺和氣,見他時好像早預料到似地拍拍王導的肩,向周森擺擺手致意就走了。王導本人身形清臞,沒有傳聞中的大鬍子,但手抖的勁兒明顯是個老菸槍作派,一張大眾臉面無表情,就是一個真切的、普通人待普通人的注視。

見對方無意握手,周森會意地收回了手,到底這種商場上套乎關係的行為他也不習慣。荒唐的是,事先景耀沒詳述劇本,他只得不尷不尬地杵在這兒,待王導發話。

「過了。」片晌,王導道,邊上不知何時站了個二十出頭歲的女孩子,長相清秀但不算令人驚艷,靦腆模樣看來也不像是圈內人。「這是陳涵,這部片劇本的原作者,你們找時間多交流交流。」

摸不清這句「過了」的真實意涵,周森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禮貌起見沒有多問,轉而朝陳涵微笑點頭。小女孩薄皮,輕聲道了句「嗨」就站在一邊不說話了。

「我需要靜得下來的人,景耀那死僆仔的靜假得讓人火大。」王導說著,像忽然想起什麼糟心事,挑起一側眉毛。

不敢深究兩人的愛恨情仇,周森不作他想,俯身向嬌小的陳涵詢問故事大綱,只見女孩七手八腳自文件夾拿出疊紙要給他。

「抱歉,我不識字。」瞧紙上一行行的方塊字,貼心地輔以手寫筆記,周森熨帖許多,也不在意地溫和問道:「今天助理沒一塊兒過來,能請陳小姐跟我說個大概嗎?」

「對對對⋯⋯對不起!我不知道⋯⋯」因這一遭面紅耳赤,陳涵緊張地直彎下腰行大禮,讓周森心裡一驚,生怕這小女孩一言不合掉金豆。

「陳涵是你的影迷,還沒確定人選前就老跟製片念叨,知道你要參演樂得魂都掉了。」前腳踏入基地就見著他們,景耀話裡帶笑走來,讓周森如釋重負。

好景不常,未待影帝小生走到跟前,王導先一步迎上前痛斥,沒能走過來,徒留兩人於原地僵持。

最後誰也沒料到,是劉少在停車場給他講的戲。見那兩位得罪不起的還在唇槍舌劍,景耀看來也是樂在其中,周森只得搖搖頭先打車走了。

谷珂得知後,覺得這角色有譜,也不重提金華講那些不愉快——實際上,只有他一個人在不愉快——讓Yoyo給他再說一次戲。

這回是部多視角的懸疑電影,名稱也是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懸索》。定位雙男角是言過其實,但周森飾演的角色人設討喜,深情文雅,亦正亦邪,神秘感貫穿全片,最能抓牢女性閱聽人的憐惜之心,若是能成,人氣片酬三級跳是分分鐘的事。

承襲港都發展成熟的警匪片,劇情中支線環環相扣,主軸則以準新娘王夢琳(陳俐俐飾)在結婚前一日割腕而死開展。案發後,作為第一目擊者的未婚夫秦璧(周森飾)因不尋常的鎮定被列為嫌疑人,然而,刑事組的歡喜冤家白芹(王冰飾)與成子諾(景耀飾),在逐步推導真相的過程中,才察覺這案子遠不如他們想像中單純——

「追尋愛與真實都一樣,像走在懸空的鋼索般搖搖欲墜,卻又無法回頭。」



TBC.


〖作者的話〗

正文結束後,我會放一篇《懸索》的片段,那是個我還在考慮是否要寫成長篇的故事,開頭跟結尾都已有定數,但文中的2000年代香港背景還需要多作考究。

先前提過,因應主角的出身與時代背景,文中使用了部分的北方話和白話,像是「能支吹,絕不用杯」之類的俚語我第一次讀到就覺好笑、很有形象。

這故事已過了一半,慢熟的周森逐漸意識到不再無人對他的世界興致缺缺,可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需要、能夠得到這份「興致」。應當說,假若只是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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