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跟島國來的場記閒嗑牙,對方說起那年的選舉,有感而發道:「『年輕時相信很多事,到後來一件一件變成不相信。[1]』」
周森對政治所知甚少,也不感興趣,自知那是自己碰不得的敏感詞。但回歸個人,這話倒也有其道理。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著,青春愣是燃燒得比人還要快、還要急,溫吞人成風火事,有種他家花開正好,他這廂卻在邊上葬一地殘花敗柳的戚然。
那也是他總沒法同人搭上話的緣故。同齡人沒結婚、沒生活歷練、沒共通話題思想,資深得又以為他是裝世故拉攏關係,為人不誠,久而久之他已經習慣作一匹孤狼。
周森從沒忘記,自己為什麼會需要那麼一大筆錢、為什麼來到港都。
因為青春。
時隔多年他應該作個訂正,是因為初戀。或者說,初戀的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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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森生在文革的高潮,祖宗十八代是窮得發慌的佃農,沒什麼流於批鬥的資本。他本也該繼承老周家的本業,種點玉米、大豆,庸碌貧乏地度過一生,畢竟解放的根本意涵不過是他們給地主耕地,轉為給政府種田、鋪路、挖礦,實質差異不大。總之,一貧如洗的周家無心也無需逃亡,家裡子嗣幽微、一房風吹就倒的老弱婦孺,莫得紅衛兵上門招募,只得挨著勞改營有一日沒一日度著,照舊每天上田。因此,七零年代出生的么兒周森,打出生就和營裡生不時與的人們吃大鍋飯,聽那些曾是清北學子的文化人暗裡談天說地。
鄭嘉修正是其中之一,相貌生淨,舉手投足不乏大家風範,氣質與見地同他們這些土娃子差上好大一截。他小小年紀就人文質彬彬,待人謙和有禮,十分討喜,長大了估計是話本小說裡的白面書生,更早一點的年代,鄉紳見了都要讚一句後生可畏。
因當局有意為之,營裡勞動犯來自大江南北,彼此並不熟識,忌諱隔牆有耳也鮮少談及來歷,當時無從知曉鄭嘉修的身家。只知在文災平息、政權穩定後,嚇得不清的鄭老爺子順藤摸瓜找回寶貝孫兒,便大手一揮,舉家移民去了美國。是的,說不上為什麼,但移民總會去美國。
儘管家境懸殊,年紀相仿的鄭嘉修仍然影響周森甚巨。
在那麽一個懷璧其罪的年代,在那般以勞役剝削個人心智的境地,出身書香世家或篳路藍縷,待遇並無不同,若不幸碰上一兩個楊了二正的紅領巾,前者還得討上幾頓打。
話雖如此,素養不是一蹴而就,有文化的人與周森話題不離年歲的父輩更是不同,他從鄭嘉修口中,聽見了少年的傲氣、不同的世界,與除了視線所及外的可能性。往矯情了說,就是後來顧城詩裡那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2]」
他每晚都會摸進牛棚,同鄭嘉修躺在泥地,仰望破敗草棚間稀疏的星空。動物的氣味對他一介莊稼孩子並不陌生,即便不能讓人盡心喜愛,也比什麼都要貼近生活。滿園清靜,鄭嘉修娓娓道來美好到不可思議的西洋童話,好似只消一覺醒來,鑲滿糖霜糕餅的夢幻小屋就在他面前、身著華服的王子公主就會在他周身翩然起舞、那個只要心存善念就能等來幸福的未來就會來臨——就算一睜眼,他倆只能見著可及的現實何等蒼涼、荒誕,甚且難堪。即便如此,那些個異國故事迷人如故,無端令人滿心想望,彷彿是一條暗黑長廊盡頭懸著的燭光,火光微弱卻教人安心。
待革命結束,無主地被新政府盡收囊中,鄭家華北一帶的田產寥剩無幾,民國時代的洋房被砸成殘垣斷壁。鄭老爺子早有心思遠離華國,一面就地在東北添了幾幢新樓安生,一面將產業廣布歐陸,心想倉忙上任的新政權勢必多疑,莫要打草驚蛇,待與外國勢力穩固聯繫後再遠走高飛。
而恢復富少身份後,鄭嘉修也與周森舊是亦兄亦友,沒斷了與周家的聯絡。好在周家一家質樸,在勞改期間也從不計較照應這些養尊處優、一朝落難的朱門子弟,時會不藏私地指點他們,因是待鄭家復家,老一輩念舊惜情,也就由倆孩子鬧騰去了。
由商業發家,鄭家最遠可追溯到晚清的輪船招商局[3]。歷經改朝換代,當家的決意入主京津,因是在渤海灣定了下來,直到大鳴大放後,九族宗親被遣送華國各地勞動、流離失所。
縱古云士農工商,但生意運籌絕非易事,開口通商後,如何與外國人打交道更屬一門成功商人必須精通的顯學。正因如此,古有《周禮》六藝,八旗講究國語騎射,而鄭嘉修自小接觸的經濟、數學、社交、外語、禮儀等,也不遑多讓,在周森看來分明是天方夜譚。
然而根骨中,鄭嘉修終究是一名文藝青年,談吐間充盈對自由的浪漫想像,與資本主義架構中必要的競爭心相距甚遠。他是充滿情感色彩的藝術家,承諾要為創作赴湯蹈火,若此人世間,有人讀他的文字能流淚、能會心一笑、能有生而為人的感觸,他就覺自己的一生值了。
年幼的周森看比自個兒有學識、有才情、有資本的青蔥少年,容光煥發地為夢想滔滔不絕,不禁感到眩目,就像一時回到了那些睡在牛棚的夜晚,只有他、鄭嘉修,以及一片在回憶裡美得不真實的夜空。
那時候,他對情愛之事全無所聞,不知這種想和人共度一輩子的心緒,被世人稱道為「愛」。
他只是抱持一種純粹的信念,近乎固執地相信鄭嘉修給予的、告訴他的一切,相信那些夢想總有天會實現,相信他倆會那般一生相伴,他會永遠偎在這小哥哥懷裡聽故事,鄭嘉修會成為作家,會教他識字寫字、只因他要成為鄭嘉修的第一個書迷。
然後,在他轉眼就要十三歲的那個夏天,那些「相信」成了生日蛋糕上一吹就滅的燭火,隱沒於缺頁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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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要了鄭嘉修的新居住址,周森掐著手底天書般的字條,過了幾個不成眠的夜晚依舊不知所措。
他本以為美國就像跨個省,頂多坐小半月的車就能到,直到問了村裡去過大都市的女學生,才知道那可是跨個太平洋的事兒,怎麼也得坐船的。他年紀輕,當時文化建設還在復興也沒讀過書,直道是錢的問題,哪兒不是拉緊褲帶、把家虎兒可以解決的。
同父母只說要出遠門找發小,孰知他這一去,就十多年沒回來過。
一到港都,周森劈頭攔了幾個路人問去美國要多少錢,人們面帶不耐報上的天文數字,頓時砸昏了他一鄉下孩子。好在管轄權隸屬他國,沒蒙受前十年災禍的港都與島國遍地黃金,但凡有點經商頭腦就能出人頭地,聽同車的伙計如是說,他很快地支稜起來,隨後也因緣際會得來了成為演員的奇遇。
但人性總是矛盾且脆弱,一旦踏足社會,深知人情世故,原先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一腦熱也容易被猜忌銷蝕。死幹活幹半年硬湊出了旅資,他反倒肚裡躊躇,覺得自己此去是給鄭嘉修得來不易的好日子幺蛾子,兩人就算情同手足也在不同世界,哪能給人扯來自己這種不入流的檔次?
於是他悶頭工作,於是他沒擺酒就結婚,於是那點盤纏從船票變成了機票,從機票又變成了擱在小套房一隅若干年、都生了層灰的密盒。
不得志的幾年過去,周森好不容易熬到讓人簽了,心道自己這也算是有所作為了吧,不經意瞟見蒙灰的箱角,揭開箱底後循著那字條上長斑的字跡,獨自個去了美國。
事後想來,他都覺得自己勇氣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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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虧鄭老爺子眼光毒辣,鄭家離了華國後頗有建樹。
周森下機後果斷往有國旗的地方走,請大使館的人幫忙查這住址,就見領事館的人員先是震驚地打量他一身,客氣仔細地詢問來意後,轉由一名西裝革履的中階主管詳問他的祖籍與姓名,多方聯絡後才幫他招了台的士,還用外語替他報上了地址,態度熱絡不失恭敬地送他離開。
只見車子一路駛進洋片裡常出現的離島高樓區——他事後才得知,那裡是紐約房地產價格最高的下曼哈頓——直到一個高級社區前門停下,見黑人司機比手畫腳表示車子不能進去,他才下了車,茫然望著他在港都也沒見過的摩登大樓。
大門警衛是個高大的白人,見周森一身行頭不似住客,便走出守衛亭作勢驅趕。還沒讓對方迫人的體魄逼近,周森立刻按使館人員叮囑的將一張印有館徽的紙張遞給對方,其實他也不明白上頭寫了什麼,卻見滿面威嚴的大漢霎時間和氣起來,不僅領他進了大廈,還友善地為他按了電梯,以手勢示意他要找的地方在出門口右側。
這些助益讓周森很快找著對應的房號,聞鈴應門的是洪姨,是在華國時就負責照顧鄭嘉修的幫傭。折騰一通總算見著熟人,飽受時差及焦急之苦的他一時脱力,在理智的支持下好歹沒跪下來,笑笑軟著腿隨之進了屋。
十多年過去,老人家除眼尾細紋外全無改變,見他很是驚喜,直說他生得是越來越俊了。閒聊間,他走神看向茶几上的家庭合照,在心裡猜著哪個才是長大的鄭嘉修,因為他們三兄弟打小就長得相像,就是長大了彼此輪廓還是看來相近——
「律師?」他忍不住打岔,復誦了那個詞彙,心尖無法自持的顫抖似也延續上了話音。多年的漫長等待,使枝蔓憧憬與期待像脆弱璀麗的玻璃珠,一晃眼就被失手砸個粉碎。
「這可不是嗎?二少說做了律師後,就能好好協助大少爺處理公務⋯⋯」洪姨不疑有他答道,常年待在這孩子身邊,感情上也算是一家人,她自是為出人頭地的少爺感到驕傲。
一種冰錐子般的恐懼紮滿了他心尖,痛苦欲絕卻生生說不出一句話。
周森不是孩子,這些道理他都清楚不過,戲演了那麼多哪能不明白?商二代去搞文學是只電影才會有的那種閃亮的、明媚的、動人的世界,不屬於他們任何一個。
鄭嘉修不可能成為作家,他已經結婚也不可能和鄭嘉修過一輩子。
這些無非是青春時代的異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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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嘉修到晚餐時間才回來。
一襲入時西服,手提低調奢華的黑皮箱,面容斯文卻冷淡,鼻梁上添的金絲眼鏡增了幾分知性;不知是否外國飲食所致,身量很高,尤其耳邊抵著手機的模樣,看來就是個社會菁英。
詳端這個男人,周森只覺腦中那個穿著軟布料衫子、總是笑得溫柔的少年已然模糊。回憶裡的依戀與殘響像是餘燼,像是生命薄弱的螢火蟲,雖言鬆手將漸行漸遠,緊捉其中也只會讓它窒息而死。
他忽然明瞭,他的青春失去當年那個少年後早寥剩無幾了,眼前這人無疑是陌生人。
掛斷電話的鄭嘉修見他怔了怔,試探性地問一句「是森子吧」,見他生硬的點頭,方露出點笑意。
未待寒暄,洪姨便招呼兩人上飯桌,自個兒窩進廚房忙活。常言飯桌酒局最適合敞開來談,對著這滿桌佳餚,周森卻只覺心情紊亂,食不知味。
一瞬時失去了常年的信仰,還擅作主張攪亂別人的生活,這種窘困讓他如坐針氈,鄭嘉修成為律師、搬來美國而且這些年一次都沒有回到華國、便知他來訪也未有一絲表示,再再揭示著,只有他留戀於那些被文化人不齒的時光。
他終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吧。周森低歎,笑自己怎麼就不多讀點書呢。
「⋯⋯森子,你學識字了嗎?」半晌,坐在主位的鄭嘉修又問了一句。
周森來不及看他的表情,只見他盤上的肩肉切得很漂亮,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狼狽的餐盤。
「不,沒人教我。」周森沒多想地直說,一出口就發現自己失言了。
鄭嘉修猛地抬起首,揭下眼鏡的面容滿是愧疚及懊惱,但周森想,彼此都是成年人了,老提那些兒時戲言到底不好。於是,他偽作不懂弦外之音,好似只是恰巧提及:「工作時有助理,想來歸去也沒有必要學,便隨它去了。」
「喔⋯⋯是嗎⋯⋯那樣也好。」聽鄭嘉修語氣間稍有失落,他不敢多想,只得按下多餘的冀望,埋頭吃飯。
他是被過去綑綁的人,不該把好好生活的人也拖下水,再說不是兒女情長需要承諾,再放不開就太婆媽了點。就是愛情,周森也不想談愧疚。而且,都一結了婚的人,說什麼呢?明明是你先背叛自己的。
想到這裡,周森食不下嚥,忍不住捂住自己的眼,彷彿少看對面的人一眼,就能減輕些罪孽。但凡先前他多麽想見到鄭嘉修,此刻就感到多麽無地自容。
「高中畢業時,我打定主意要讀文學,被爺爺關在家關了一個禮拜,收在抽屜的稿子全被燒個精光。」似是感到不自在,鄭嘉修打破沈默,這回雙眼終於直視了他,恰是此時最不想被注意到的他。「後來我還是不鬆口,被揍進了醫院。他們模仿我的字跡簽了錄取書的回函,直到確定上榜,才讓我出了院。」
周森見過鄭老爺子,莊嚴的老人沒有愧對商場上「鐵腕」的稱號,毫無一般老人家的慈眉善目。他小時候見過三兩回,但每次到最後,那雙犀利似要將人剖半議價的眼神,都逼得他只得朝鄭嘉修背後躲。因此,他深覺鄭嘉修所遇到的,遠不如嘴上說的雲淡風輕。
鄭嘉修就是他的青春,但他倆都太執著了,所以都不怕死的朝現實硬碰硬,將自己磕得頭破血流後,唯有心有不甘地、耿記於心地過著生活。他們都太執迷不悟,以殘念過活,好似人生的意義只存於這些年少時代。
但那是不對的。即使殘忍,周森還是說了:「人終究要成長的。」
他忘了最後怎麼打車離開那兒,連夜坐飛機回家的。回到家後,他倚在床頭像不要命似的抽著煙,落地窗灑了一片夜黑的落寞,港都萬家燈火,卻怎樣也見不著當年的閃爍星光。
那是九六年的秋天,後來他嫌味道淡便換了煙。
小陳笑說這煙癮可會越抽越大,他沒有說話,只是任嗆鼻的尼古丁感染過於清晰的思緒,試圖用濃得就要讓人流淚的硝煙味、區隔如夢般美好的青春年代。這種乾澀的,只有自己才能品茗的嗆辣感,形同不足為外人所道的孤寂,才是人生的本質。
「所有美麗的東西總是稍縱即逝,一去不復返。[4]」他想起自己演繹過的一句台詞,聽編劇說是出自哪部美國名著。
值得自豪的是,他沒有用愧對或遺憾牽絆鄭嘉修。
他們都已過了最好的年華,誰也沒有遵守誰的諾言,恣意揮霍芳華,驀然回首才發現從沒什麼是理所當然,闢諸愛情,闢諸夢想,闢諸這世界。這個世界什麼都擁有,好似他們也都能觸手可及,只怪他們當時太年少,居然會被這麼拙劣的謊言矇蔽。
周森想來便覺荒謬又百口莫辯,終是唏噓,越是張揚的期望免不了要用一生承擔寂寞與傷痛。
他不識字,不像小文青能在夜半寫首感人肺腑的情詩,只是在趙曉雪不在家的時候,習慣從櫃上抽出那張《大雨》在床前播上,聽著聽著,一夜就過了。
「在漫天風沙裡望著你遠去,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己⋯⋯」
聽了這麼多年,整張碟裡他依舊只記著第一首歌,像是第一次愛的人。
在漫天風沙裡望著你遠去 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已
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窮水盡 一生和你相依9
TBC.
[1] 龍應台〈(不)相信〉,初發表年代不詳,收錄於二〇〇八年《目送》。
[2] 顧城《一代人》,一九七九年。
[3] 輪船招商局(簡稱招商局)是中國晚清的洋務運動時期以官督商辦模式創辦的航運企業,也是中國最早以現代公司概念經營的企業之一,由李鴻章等人在清同治十一年於上海成立。
[4] 法蘭西斯·史考特·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The Great Gatsby 大亨小傳》,一九二五年。
9 金智娟(娃娃)《大雨》〈飄洋過海來看你(國)〉,一九九一年。
〖作者的話〗
本來就很喜歡《飄洋過海來看你》和金智娟的嗓子,多年前讀到這歌曲的故事原型深有感觸,也十分合乎周森所歷經的現實。
初戀的亡靈是回call到文案的元素,起初這個複合名詞是自草間さかえ的同名漫畫讀來的,我總覺對於「第一次」的耿耿於懷,使得「亡靈」那種縈繞不去、泛泛影響人的一生的形容極佳。
同時閱讀了短篇集的朋友可能會發現,許是背景所致,這作品的筆觸與我其他故事相差甚鉅,但這是我目前覺得最適合安放這故事的方式,也希望能藉此讓你們稍稍感覺、好像走入千禧年左右的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