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杰沉

　　十二月，剛辦完運動會的月份。我拿著筆記本，想著該用什麼樣的口吻紀錄這個月所發生的事。阿杰剛從我的身邊經過，身上散發著一股流汗後乾掉的味道。這讓我想到月初時候健康教育課看的影片，影片裡的內容都是家人或朋友講過的。說了青少年的成長過程，青少年的心理變化。說這階段對一個人的成長特別重要，尤為是女生。

　　運動會當天，我跟幾個朋友離開了班上的隊伍。國小的運動會，在運動會的日子來臨前該比的項目都已經提前比完了，只剩下大隊接力跟趣味競賽要給來的嘉賓看。我們幾個女生，雨柔、容夏、琪汶還有我，一致都認為沒有東西吃的運動會很無聊，於是靠著長時間待在保健室跟阿姨培養出來的感情，我們四個人一起待在司令台旁搭起的帳篷內，看其他的同學在操場上曬太陽。

　　原本，那個位置將會是觀看男生跑步最好的場地。而我們四個女生也各有想要欣賞與為他加油的對象。但好巧不巧，輪到阿杰上場的時候正好有人受傷來醫護站，就在我幫他換藥的短短幾秒鐘，阿杰已經跑完他的部分了。

　　「好可惜喔，妳沒有看到阿杰跑步的樣子。」留著妹妹頭的琪汶用稍稍平靜的語氣說。

　　「妳有看到三班那個男生嗎？超帥的！」容夏激動的抓著雨柔的手，跳上跳下的說。

　　雨柔則露出了一張班上最美麗的笑靨，眉毛與眼睛的位置都在最美好的角度，看著容夏用同樣激動的語氣說：「對啊，超帥的。」

　　「哪裡？我沒有看到？」我說，眼神裡的落寞卻被姊妹們興奮的氛圍給遮蓋了。

　　阿杰是我們班上的男生，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是班上跑步第七快的男生。他的期中考成績是全班第十七名，平均只比我高了三分。聽說他會彈鋼琴，但不是特別優秀，就只是當作興趣在學的而已。他頭髮短短的，喜歡在第三節下課的時候跟班上的人一起到操場玩躲避球。操場的中間有三個躲避球場，中間的我們都叫大場，旁邊的就叫做小場。如果他們搶到了大場，我就會在球場的旁邊跟他講話。他的本名叫做張杰沉，不帥，但笑起來很可愛。

　　杰沉不是一個高調的人，但也不是低調的人。「羊？妳屬羊喔？」聽得出來，他想要在班上或校園裡當個風光的人物。只可惜，他身邊的男生比他更耀眼。「白癡喔，你都屬兔了怎麼可能她屬羊。」杰沉回應道：「怎麼不可能，你不是屬豬嗎？」

　　「噗。」我笑了，連同全部走在一起放學的同學們，一起哈哈大笑。

　　我在筆記本上記錄了這樣的對話，雖然看著彆扭，也沒有什麼意義。看著前面的日記，只有第一頁寫下來屬豬這件有趣的事，而後就懶得再動筆了。

　　「為什麼妳要寫日記啊？」某次星期四的第四節電腦課，坐在我旁邊座號二十三號的琪汶看到了我的日記本後問了我這個問題。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琪汶便說：「妳以為妳是少女漫畫的女主角喔？耍憂鬱？」

　　琪汶是一個很開朗的女孩，雖然我媽說在她這個年紀看來，我們都一樣開朗。但我總覺得，自己看起來應該沒有她那麼粗線條，至少比較文靜些。

　　「我以前也會寫日記欸，但後來就不想寫了。」琪汶說：「反正發生過的事，也不會因為有寫下來而變得比較美好吧。」

　　「好像是這樣沒錯。」我想反駁她什麼，但一時間沒想好該怎麼樣反駁。而被琪汶這樣一說，我就沒有再繼續寫日記了。筆記本的內容，也只停留在第一頁。

　　「欸欸，妳真的因為屬羊所以才姓羊喔？」琪汶好奇地說。

　　我明白她沒有惡意，或許同樣是女生所以我才沒有把她的話往嘲諷的方向去想。我原本可以正常的解釋這個，但被她的語氣影響，我也鬧著玩的回應她。我把筆記本翻到第一頁，比著其中的一行字。「你才屬豬啦！」

　　「白癡喔。」她也同樣比著我的日記本，只是多了她罵我的聲音。

　　過了十分鐘後，琪汶戳了我的腰說：「欸，妳喜歡阿杰喔？」

　　「誰？」我轉過頭望著她。

　　「張杰沉啊，不然妳幹嘛一直盯著他看？」琪汶問。

　　張杰沉的座號是四號，而我們是四班。他的位置在我的右前方，在電腦主機跟螢幕的縫隙間，我恰好可以看到他的半邊側臉。而這個視線，在靠向我的琪汶的視角裡也是同樣的。

　　「我沒有。」我說。

　　「明明就有。」琪汶不知道為什麼，非常篤定的說：「妳的眼神透漏了一切。」

　　「白癡喔我沒有。」那是我第一次說別人白癡，因為不久前琪汶也這樣說我。

　　而只寫了一頁就停擺的日記本，在運動會過後因為內心有許多感觸，而重新被我拿出來放在桌上。我準備了鉛筆盒中最昂貴的自動鉛筆，煞有其事的把鉛筆盒擺在書桌的一角。而在萬千混亂的頭緒中，好不容易有想法該怎麼開頭的時刻，阿杰經過了。他身上的氣味讓我想到了健康課中的影片，讓剛萌芽的準備動筆的句子，回到了混沌之中。

　　最後，我只是望著他的背影，寫下了這樣的東西。「喜歡他，好像是琪汶發現的。但又好像是我自己發覺的，在琪汶說之前。」我沒有寫他是誰，因為不會忘記的事，不需要紀錄下來。

　　「你們放學後要不要去網咖啊？」我看著空白的下一頁，聽著講台前圍成一圈的男生們的對話。

　　「走啊。」阿杰跟其他四個男生都說要去，看起來他們好像不是第一次去了。「運動會的時候我媽給我的錢還有一百，我可以去。」阿杰說，然後轉過頭來對著我問：「羊，妳要不要一起去？」

　　「好啊。」我馬上就答應了，然後把筆記本闔上，把那隻昂貴的自動鉛筆丟在一旁。

　　阿杰被拉出了教室外，我隱約聽到其他人對他說：「你幹嘛找她啊？想把她喔？」

　　我沒有聽到阿杰的回答，也不想太早知道答案。

　　那天的最後一節課，阿杰傳了紙條給我。紙條上寫：妳找雨柔她們一起來吧，不然只有妳一個女生好像很奇怪。

　　我用粉紅色的原子筆寫上了好，傳了回去。

　　放學後，雨柔說她要去教會，琪汶原本說不要，但聽到是阿杰找我去了之後就答應了。而容夏......阿杰特別交代說不要找她，於是就沒有問了。

　　當知道雨柔不能去之後，除了阿杰以外的男生都顯得很落寞。這樣的反應我跟琪汶都不意外，因為雨柔真的很美又很溫柔。

　　「你們是在失望什麼啦？有我這個美女跟你們去還不滿意喔？」琪汶穿著裙子，一腳跨在椅子上裝作很酷的樣子說。

　　「噁！」男同學A一副快吐的樣子。

　　B跟C的表情也差不多，只有D的眼神往琪汶的裙底瞄。我也偷看了一下，但褲裙的設計所以什麼也沒有看到。阿杰跟另外四個男生反應不同，他只是苦笑而已。

　　「幹！」琪汶用力的打了男生A。

　　去網咖的路不遠，但走起來卻很漫長。因為書包很重，走起路來特別的吃力。不知道是不是男生們刻意安排的，ABCD四個人圍在琪汶的身邊，很大一坨的走在一起。而我跟阿杰一起走，提著餐袋的手留了一段曖昧的距離。

　　一路上阿杰都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像是知道說話了就會尷尬一樣，阿杰也不敢與我四目相交。這樣很好，因為我可以用眼角的餘光去看他。他的側臉比正臉好看，雖然我沒有正面看過他但心裡就覺得一定是這樣子。

　　「天淵」是那陣子在小學生間很火紅的遊戲，是一間名叫「異米」的公司代理的遊戲。遊戲的玩法很簡單，就是用空白鍵控制力道，回合制的模式攻擊敵人。電腦課的自由時間，班上有一半的人都在玩天淵，另一半的人則是玩異米的其他網頁遊戲。

　　我的等級是裡面最低的，因為那天才開始創帳號開始玩。在那之前我都沒有玩過這類型需要練等的遊戲，只有玩過史萊姆的第一個家裡面的小遊戲。

　　「我們要開三小時。」帶頭的A同學說。

　　坐在櫃檯的女店員打量了我們全部人後，說：「二樓24到29號。」

　　「我們坐28跟29吧。」快到二樓的時候，阿杰看了座位的位置後轉過頭對我說。我點了點頭說好。「他們等一下應該會玩DY，妳有玩過嗎？」

　　我搖了搖頭說：「我爸不准我玩遊戲。」

　　「真假？太扯了吧，現在的學生哪有不玩電腦的。」阿杰不可置信的說。「那等一下我帶妳吧，一開始升等都很快的。」

　　到座位上的時候電腦已經開好了，我跟阿杰很專心的玩遊戲。大概玩了一個小時，他才開始把注意力放到遊戲外。「妳現在應該會玩了吧，我跟他們打一下。」

　　阿杰跟那群男生玩的時候，整個人明顯放鬆了不少。他開始跟我聊天，從雨柔開始聊起。

　　「啊妳跟雨柔很好嗎？」阿杰問，然後連續按了空白鍵兩下。

　　「還不錯吧，有跟她去過教會。」我說。

　　「教會都在幹嘛啊？跟彩虹媽媽一樣嗎？」阿杰問。

　　我笑了一下，說：「不一樣，教會比較好玩。」

　　阿杰會這樣問，是因為雨柔的媽媽就是彩虹媽媽。彩虹媽媽是什麼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但好像做的事情都差不多，每個星期找一節課的時間到班上講故事。我印象中一二年級是這樣，三四年級我讀的班沒有彩虹媽媽，五六年級是雨柔的媽媽，講的是安全性行為，還有發生性行為的時候要帶保險套。

　　「如果你想去教會的話我可以跟雨柔講啊，你不是會彈鋼琴，可能可以幫我們伴奏。」我有些心虛地說，因為教會裡可以伴奏的人太多了，很難輪到阿杰。

　　阿杰的注意力在遊戲上，所以慢了幾秒後才回答：「算了吧，我鋼琴彈得不好。但一起去教會......應該可以吧。」他又快速的按了兩下空白鍵。

　　「為什麼你要按兩下啊？」我提出了困擾我一個小時的問題。

　　「啊？」阿杰說：「喔，因為我家的電腦很爛，有時候只按一下會延遲，按兩下就不會了。」

　　「原來。」我還想說些什麼，但看他打遊戲打得這麼認真，便沒有說話的慾望了。

　　「欸阿杰，我跟你換一下位置。」琪汶突然從前兩排的地方走過來，對阿杰說。

　　「喔，等我打完這場。」阿杰說。

　　等阿杰打完後，琪汶坐到了我的身邊。她戳了戳我的腰，說：「欸，妳幫我問葉昱瑋喜歡誰好不好？」

　　我戳了回去，說：「為什麼要我問？」

　　「我感覺他好像喜歡妳，妳問的話他一定會說的。」琪汶肯定的說。

　　「我不要，妳自己去問。」我說。

　　「拜託啦，妳幫我問我請妳喝飲料。」她說。

　　我有點心動，但還是打從心裡厭惡作這種窺探他人隱私的事。「不要。」

　　「拜託～」她又戳了我的腰，然後我又戳了回去。我們搞了好久，幾乎快扭打再一起。最後我還是答應了，不是因為有飲料可以喝，也不是因為覺得琪汶煩，而是出於幫姊妹的情誼。

　　那個周末，我偷開了我爸的電腦上線。我在天淵上同時跟琪汶還有葉昱瑋聊天，葉昱瑋就是那天說要去網咖帶頭的男同學A。

　　「妳為什麼想知道他喜歡誰？」我做著最後掙扎，用不熟悉鍵盤位置的手緩慢的打字。

　　跟我的速度不同，琪汶很快的回說：「不是我想知道的啦，是容夏想知道的。」

　　我無言，接著問：「為什麼容夏想知道？」

　　「也不是容夏，是容夏的朋友想知道的。」琪汶很快的打了這一長串。

　　我在內心嘆了口氣，打從心底覺得女生真是個麻煩的生物。

　　「嗨。」紫色的字體，在一堆白色的對話中格外顯眼。

　　「？」葉昱瑋大概隔了十分鐘才回我，大概是沒料到我會私聊他吧。

　　「你有喜歡的人嗎？」我直接問了。

　　「怎麼這樣問啊？」在我還在打字解釋時，他又回我了。「沒有。」

　　「真的沒有嗎？」我再問。「真的。」他很快的回了。

　　我本來還想問第三次的，但後來覺得這樣已經能跟琪汶交代了，於是就沒有追問下去了。「嗯，謝謝。」我回完便馬上下線了，因為是偷玩的，而且不知道家人什麼時候會回來。

　　星期一上學時我把這件事告訴琪汶，而琪汶雖然沒有完全相信，但也沒有多說什麼。

　　而那天放學，雨柔找我一起去教會。我找了阿杰，跟他說：「你要跟我們一起教會嗎？跟雨柔。」

　　「好啊。」阿杰說。

　　然後我們三人趕上了公車，一起前往教會。

　　公車的車程要二十分鐘，而下了公車後還要再走十分鐘的路。這十分鐘的路幾乎都是商家的騎樓跟公寓大廈，只有兩分鐘會經過另一間學校。那間學校的路是紅色的磚塊鋪成的，正中央的走道還有紅色的導盲磚。女兒牆內跟靠近馬路的那側，兩邊都種了黑板樹。巨大的樹蔭遮住了陽光，我聞到淡淡的潮濕味道。

　　「等一下就到了。」雨柔微笑著說。她的笑容很美而且很溫和，是女生也會忌妒，但卻不會感到不快的那種甜美。

　　「嗯。」我跟阿杰回應。然後我湊到了雨柔的旁邊，輕聲地說：「我想......告白。」

　　「啊？喔。」雨柔聽懂後，馬上加快了腳步，留下一塊我與杰沉獨處的空間。

　　「欸。」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牽起了阿杰的手。他的手有點厚，手掌也有一點點粗。我感覺得出來，這個粗不是做家事的粗，而是打球的粗。

　　「嗯？」隔著潮濕的空氣，我彷彿能聽見阿杰心跳加速的聲音。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確定自己的心跳很穩定，語氣沒有凌亂。

　　我停頓了很久，最後在腦中找到了一套告白的說法。「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喔。」

　　「好。」他說。

　　「就是......」我湊近了他的耳邊，胸口微微的接觸到他的手臂。「......我喜歡你。」

　　大概用盡了所有的勇氣，我才告白了。然後又擠出了一絲最後的勇氣，問：「你喜歡我嗎？」

　　良久，張杰沉才說：「我......我不知道。」

　　我愣住了，而阿杰一直到教會的門口才又說話。「抱歉，我不喜歡......」他一臉真摯的表情，讓原本就無法思考的我更加不知所措。

　　「不用道歉啦。」我擠出一絲笑容說：「因為我剛是開玩笑的，誰會喜歡你啊。」

　　說完，我便跑進了教會，盡可能的躲在了人群中。

　　這件事之後，大概兩個禮拜的時間。琪汶告訴我，她從其他女生那裡問到了，阿杰喜歡的人是雨柔。回想過去相處的總總，我才恍然明白，原來去網咖那次他真正想找的人也是雨柔，就連玩天淵的時候問的也是雨柔。

　　我看著教室裡與我相隔四排的，有著長髮的，不時瞇著眼笑的雨柔。手摀住了胸口，卻感受不到心臟的跳動。指尖驀然感受到的觸感，源自與臉頰上的一道淚痕。我別過了頭，而琪汶也很剛好的沒有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