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雕繢的時代,謝靈運主要以山水為題材,對山水肆其雕繢。這是第二個值得注意處。
我國論美,人文美之體察,先於對自然美之感知;描寫自然美,亦先見於賦,後見於詩。詩中泛敘物色,借山水草木鳥獸以抒情寫志,作為陪襯、背景或比興者多,專門刻畫山水者少。謝靈運及其所開啟的宋齊山水詩風,乃因此而顯得甚為特殊。
謝靈運之所以如此關注山水,或許出於無奈。退廢無聊,故才遊山。
但才人肆志,遊山便也不同凡俗,寫了萬言大賦〈山居賦〉、作了類似地理書的《遊名山志》,還寫了一大堆山水詩。這都是從前沒有的。
而由〈山居賦〉《遊名山志》看,即可知謝之遊山,跟一般詩人墨客純憑感性的遊覽也頗為不同,都是先從地形地貌史事物產等地理學的角度進入,然後再以親遊身歷的實感體會與潤澤之,於是知識性的認識漸融於感性的敘述中。
南北朝後期記山水敘地理之文,取途多類乎此,如《水經注》《洛陽伽藍記》皆是。而此即與謝靈運山水之作有關。
理性化的進路,加上謝靈運只是遊山,並不想以山林為生命之歸宿。因此山水對他,只是觀玩或理解的對象。
觀覽所得,亦有會心,但人不蘄與自然冥合,唯於此深觀其聲色物理而已。這才是當時山水詩的特點,性質其實近賦,善於體物,巧構形似。
如說色澤光彩,有「初篁苞綠籜,新薄含紫茸」「連幛疊巘崿,青翠遝深沈」「山桃發紅萼,野蕨漸紫色」「銅陵映碧澗,石磴瀉紅泉」等等;
說風光聲響,有「早聞夕飆急,晚見朝日暾,屋傾光難留,林深響易奔」之類;描寫節候陰變化,有「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白雲抱幽石,綠篠媚清漣」;
描寫草木鳥獸,有「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巖下雲乍合,花上露猶泫」「海鷗戲春峯,天機弄和風」等。
近人常說謝靈運是客觀寫物,此等語看來即是證據。
但客觀寫物可能也只如顏延之般,鏤金錯采,而無生氣。這些秀句卻不然,它一方面善於運用視覺聽覺等感官去經驗物象,一方面又善於處理空間,人彷彿就在山、水、林、泉、崗、壑、巖、渚、川、嶺之間去一一領略其景氣、風物。
景,配合著光,故有晦明陰暗之變;風,關聯著氣,故有流止蓄住之姿。以此窮極聲色,山水之姿媚當然畢顯。
謝之被視為芙蓉出水,就是在那客觀之物中,時可見一種出水的生機。山水在他筆下,不再是案頭的畫,而是活生生的。〈登江中孤嶼〉又有云:
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懷新道轉逈,尋真景不延。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想像崑山姿,緬邈區中緣。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
他之刻畫物象,並不是呆寫,通篇摹寫之。都是放在一個遊賞的歷程中,景物即在遊賞中為人所見。
見到了,又能把它的美表彰出來,就是謝的本事。所以他說:「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自己雖不以山水為歸宿,但與山水有緣邂逅,便不妨為其知音,傳寫其精神。這種態度及本領,對後世的影響可大呢!
六、
第三點、謝詩通常也都如上引詩那樣,在結尾時發抒一些人生感悟語。如〈石壁精舍還湖中作〉的結尾是:「慮澹物自清,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於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結尾是:「撫化心無厭,覽物春彌重。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孤遊非情嘆,賞廢理誰通」……,幾乎到處都是,形成一種格套。
對此現象,白居易有個解釋說:「謝公才廓落,與世不相遇,壯志鬱不用,須有所泄處。泄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豈惟玩景物,亦欲攄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興論」〈讀謝靈運詩〉。
他注意到謝詩往往要發議論的這個特點,認為是謝客攄懷之故。此釋有一定道理,但亦可能是東晉玄言詩留下的習氣,陶淵明田園詩一樣是要說理的。
只不過,此時說理,也未必限於玄言,而是要從與田園山水相遊處時得到的一些體會跟人生觀結合起來說,申言名理。
由這些名理,便不難見其志。所以白居易那首詩最後兩句說:「固知康樂作,不獨在章句」。意思是說謝靈運並不想做個詩人,模山範水,只是發洩其才情,攄心興論之處即可令人發現他詩外別有事在。
這在章句之外的,乃是個不安的靈魂。一下說:「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登池上樓),頗以自己達到了儒者「遁世無悶」的理想自矜;一下又說:「感往慮有復,理來情無存。庶持乘日車,得以慰營魂。匪為眾人說,冀與智者論」,看來仍處於用理智平衡、袪除或壓抑情感創傷的境地,未必能夠廓然。
總之,謝靈運並沒有一個人生定向或整體性的思想,而是即事申理,以釋其懷的。
由這些名理中,可見到謝靈運的感覺極敏銳,善感,亦善思。可惜思而無方,義無宗趣,徘徘孤憤,山水終不能滌之。以致他雖不願僅做個詩人,終究還是詩人而非哲人,哀哉!
七、
但這一路,影響深遠。模山範水,遊觀賞心,成了後世詩家的常蹊,結合以名理玄言,也提高了詩歌寫物的深度,令體物與言志相合。
後世如清末同光體,有標榜「三元」的,說作詩應由宋之元祐,上追於唐之元和,再上合於劉宋之元嘉。這就是以謝靈運這種詩為典範的。
事實上,在劉宋到初唐兩百年間,謝的影響力可說無與倫比。《詩品》將他列入上品,《文選》收其詩多達三十二篇,僅次於陸機,可是陸機入選者多為樂府,就詩而論,仍以謝為首。
唐宋以後,陶淵明的評價似乎要更高,但詩人遊山者多,歸田者少,謝所開啟之山水遊賞的型態,其實更是淪肌浹髓,深入到詩人的生命中去了。其技藝也成為爾後詩人之基本養料,大家都在學習著如他那般遊賞山水。
什麼叫遊賞?
遊觀遊覽,只是觀,謝強調的卻是賞。如「含情尚勞愛,如何離賞心?」(晚出西射堂)、「我志誰與亮?賞心唯良知」(遊南亭)、「孤遊非情嘆,賞廢理誰通?」(於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賞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田南樹園漱流植楥)「滿目皆古事,心賞貴所高」(入東道路),都是說賞。
這也是文學史上第一次強調「賞」,後世常說欣賞文學、欣賞風景的賞,即本於此。
含情觀物,因以會心,叫做賞。觀者但有所見,賞者能會之於心,這是不同於從前的觀物寫物型態,而大開後世逵徑的。可惜近人於此幾乎全忘光了,故雖仍在努力遊山玩水,卻常無賞會,徒然「打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