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16|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套著價值觀的泳圈自溺—《老師的謊言—美國高中課本不教的歷史》

過去也看過幾本歷史科普書,但還沒看過一本以批判歷史撰寫方式為主體的歷史書;雖然一直都知道歷史是由統治者書寫這樣的論點。但這本由詹姆斯.洛溫撰寫的《老師的謊言》,實打實從學校教育出發的批判與揭露仍著實讓我開了眼界,真正認識到「由統治者書寫」這句話底下蘊含的是從宗教、文化、種族、權力的全面壓制。

洛溫教授在一九九五年詳讀十八本歷史教科書,統整出其存在的問題並訪問全美學校系統的歷史教師,歸納出只想傳遞造神與進步主義的歷史教育,既錯誤偏頗又零碎繁瑣,導致歷史學落入無人重視的窘境。他指出再這樣下去,喪失許多思考學習重要議題機會的美國人民將被課本裡「大美國就是正義無敵,能克服萬難的精神」洗腦,依舊禁錮於舊時代的歧視偏見,也將無法面對與理解時代的變遷與國際現實。
九五年出版後十幾年,二零零七年又出了本修訂版,也是我所閱讀的版本,反映出或許包括這本書在內的政治正確帶來的影響,儘管仍遠遠不夠,但的確讓教科書有些微起色的改變。另一方面,在二零零一年發生的911襲擊,美國人民對此不知所措的大恐慌也正如作者在九五年的預言。兩版的讀者對於美國的歷史教育體會到的或許是稍有差異,卻同樣令人不安的現實。

課本需要的是英雄

在建國以來的美國教育中,歷史課本最重要的任務即是傳達樂觀的進步主義,以及美國這個國家的偉大,進而推論到他的人民也可以這麼偉大。因此每個出現在美國歷史課本中的人物讀起來也盡是偉大的英雄。
本書第一章就以東方國家也耳熟能詳的海倫凱勒為開頭。如我們亦所知的,將盲聾的海倫·凱勒塑造為努力不懈,面對人生的典範。但實際上海倫·凱勒並非第一位學會手語融入社會的盲聾人士,而且在凱勒成人後,她認識到社會運作與工人環境的惡劣,開始認為比起身心殘障,階級與資本的壓迫才是導致人無法翻身的原因,因此深信起共產主義,關注俄羅斯共產主義發展,並積極為工人發聲,對社會階級發起反抗。
歷史課本需要的是能英雄,歷史偉人真實的生命歷程與觀點並不在討論之列。但這亦導致人物的平面與教條化。
真正惡人的姓名都沒有被留下,留在歷史上的都是居功厥偉之人,又或者,那些「良善之人」的罪惡沒有被記述。作者在同一章的例子是伍德羅·威爾遜。身為進步主義的代言人,他帶領美國建立良好的財政,在國際間樹立民主大國地位。但課本不會提的是,他提倡種族主義,推動對黑人的種族隔離;並對海地在內的拉丁美洲國家進行幾近侵略的干預,以「穩固民主發展」為名。
在洛溫的研究中,美國的歷史課本基調基本相同,從美國史的起源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就一直都是如此,描述著白人、男性、基督徒的英雄冒險神話。

淪為造神興奮劑的一方正義

美國歷史課本對印地安人等原住民描述上的待遇,就好比台灣原住民在歷史課本上被迫接收自己自己的祖先生性野蠻,與漢人的互動都是在接受教育或施捨。尷尬偏頗的程度更是猶之而無不及。
在那時,印加帝國、阿茲提克等原住民的文明程度都要高過於哥倫布等歐洲人的,甚至引以為傲的民主憲制,很大的來源是來自於印地安人的制度,也化為美國國徽上老鷹所抓著的箭矢象徵。
另一方面歐洲殖民者帶來了天花病菌,九成人口死於這場瘟疫,被稱作哥倫布交換。可是課本只聚焦於殖民者的勇敢無畏,哥倫布證明了地球是圓的(雖然史實證明當時受過教育的歐洲人包括水手都已接受了地球是圓的證明),對原住民的侵害一字不提。
因為對醫學的認知不足,無知的歐洲殖民者甚至將此當成神所展現的神蹟,並以此為「神的意志」、「神的正義」,恣意妄為踏過化為屍堆的村莊,搜刮房屋裡的錢財,甚至挖取墳墓裡的飾品。
白人與印地安人間被描述成定居者與漂流者的紛爭,但實際上是反過來的,就當時而言白人才是無家者,是不斷擴展侵佔印地安人的定居部落反而,才讓印地安人成了漂流者。
然而實際上兩個文明間一直都沒有明顯的界線,這是作者稱為社會原形的謬誤,讓人以為兩個族群文明有明顯的過渡。還有數千名的白人黑人移民者反被印地安文明吸引而加入印地安部落,其實兩個族群共同生活的時間可能要更長,有些印地安部落甚至作為美國建國者的夥伴,對抗英國統治者。
許多的證據說明一起生活的可能性一直都存在,但最後兔死狗烹,對美國人是獨佔利益的導向,對印地安人是種族的存亡,兩個文明還是走向戰爭。
輸掉這場戰爭之後,印地安人只剩下在好萊塢電影中騎馬殺人越貨的刻板印象。課本中描述的也只剩下野蠻的部落(儘管對印地安人來說,這些白人才是野蠻的一方)、友好的印地安協助者(但該人其實真實的歷程是被作為黑奴曾在大西洋間顛沛游離,或許亦有其個人不願再離開家鄉的因素),與最後和殖民者達成和解(雖然和解的紀念圖像充滿著對印地安人服飾的刻板印象。),看似共存的美好故事。
上述對印地安人的迫害全然未曾提及,正如本章切中殘酷事實的引用。
『整個國家沒有一個印地安人不因這些教科書而感到苦悶和沮喪,沒有一個印地安人不曾恥辱地含淚回家。』
『記憶說那是我做的,但自尊回答不可能是我做的,最終記憶讓步。』

即使重視專業,專業也不重視

此書在批判,同時也探討著為什麼歷史教育的地位會每況愈下。洛溫剖析這些課本中錯誤內容,以及傳達著近乎偏執的樂觀進步主義,明示暗示說道:「我們一點一點在變好。」,儘管問題一點都沒有被揭露與改善。這等同於告訴下一代不用思考,那既然一切都會變好又何必學習。
這些書籍的作者往往只是某個教授,或是初版的作者掛名,他們通常不知道自己掛名的課本最後變成什麼樣子。真正寫出或是拼湊出這些內容的,可能只是小小出版社外包出去的無名編輯。他們寫得很快,沒幾天就可以準備好。因為僵化的教材只鼓勵背誦,就連許多學校裡都沒有一位真正具歷史背景的歷史老師;甚至有些是由體育老師兼任。
面對這現象,我們常會說交給專業的來,從教科書做起,但在學界,並沒有幾個學者將寫教科書視為生涯目標,這也可以理解。因為課本裡的一切都不是新發現,自然不會被學界所重視。
同樣是利益角度,每本教科書也要通過各州的採買審核。賣不出去的內容自然不會被出版社重視。自然觀點會變得要與各州委員會的一致,每一個歷史不可出現會影響(要怎麼教小孩)的內容。像是洛溫教授自己也出過一本參考書,但因書裡的一張插圖被老師批評不適宜而告上法院。儘管最終勝訴,但也突顯改善現況的不易。
而從利益角度出發的還有教育團體,他們採用教科書的標準很大一部份也因贊助團體所限,若選擇了與團體意向不合的教材,很可能失去贊助,或對募款時產生阻礙。
書中還有一個有趣的概念叫做「雖死猶生者」,意思是雖然已經死去或發生,但對他仍有第一印象的世代都還存在的話,這樣的人物與事件被稱作雖亡猶生者。因為缺少學術上尚未出版的專業書籍資料,深入描寫也極可能被還活著的人抗議,甚至被企業抽掉贊助,因此太過近代的歷史都被描寫的不倫不類,既無事實亦無觀點。最重要的是不可影響人民對美國的信心。
所以種族紛爭的問題只會被扭曲,乃至跨國企業在各國的賄賂、慫恿美國政府武力干涉各國的行為也只會被美化為「國際善人」在各國傳遞民族自決與民主主義。人們接受完義務教育,大多數記不住任何的歷史事件,無法知曉政府的行動其實大幅偏離建國之父倡議的民主自由,只會有一切問題美國人都會搞定的美好假象。

要脫掉泳圈,還是?

自二零零七年後,美國歷史教育又有多少改變,身處太平洋另一端小島的我不得而知。可是從去年的 BLM運動中就能發現,那些課本中淺談即止甚至避而不談的議題,一直都在社會中運作發酵著。諷刺的是當年最壓迫黑人,操弄種族歧視的民主黨,現在卻每個人嘴上都把黑人生命放在第一位,去年還有民主黨眾議員穿著黑人傳統服飾下跪的新聞。當然這樣的做法與宣言有可能是真心的,但可能是剛認識到這段現在看來瘋狂的歷史,只覺得充滿十足的作秀感讓儘管不是黑人的我也有點反胃。
作者認為好的歷史教育可以幫助學生認識自己所生活的社會,與自己進入這個社會後要一同面對的問題。
價值觀會深深影響我們對歷史的理解,但若捨棄了價值觀的基準,就只是毫無意義的年代與名字,價值觀的建立就如同在時代的大海裡有一副泳圈可以免去溺水的風險。但是史觀並無絕對,在社會裡不可只有單一種價值觀寫出的歷史,會忽略掉例如印地安人等等的族群。這也是現在洛溫所提倡歷史教材應具備多元價值的方向,應該要有女性觀點的歷史教材,要有印地安人觀點的歷史教材,讓歷史課從背誦教師也記不住的年代,到教導學生不同泳圈所代表的意義,怎麼逡巡而不迷失在歷史的大海。

別再自以為是地腦補

這本書給我的另一個衝擊是看待人的觀點。
幾百幾千年前的事,也許對我們太遙遠,但是對身邊的人們,我們也常常以自己的認知與價值觀去推敲人們的行為與連結,並妄自判斷他們這麼做的原因、後續就是會發生的行為,以此去和他人咬舌根、論戰。可往往事實與走向卻是相反。
不知道相關的歷史並不是錯誤,但隨便地將自己的偏見與人物行為做連結卻是件可怕的事,甚至有時我們並沒有惡意。我們自以為靠自己所接受過的教育、我們熟知的領域知識就能夠完全推敲出別人的行為或是想法。但那畢竟是只有當事人才能完全說明的人生。僅憑個人價值觀的想像與臆測,任何片面說法都可能會影響其他人的認知,某個萬一甚而傷害到當事人。
如果我們願意放下成見,以多元的看法及角度去檢視單純的事實,也許就能看見的另一片全然不同的大海。
幾百幾千年前的事畢竟太遠了,只能先確認目前自己的泳圈有沒有漏氣,泳圈上有沒有黏著會刺傷身邊其他人的鐵釘,嘗試擺腿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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