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茗芳（二十七）
「這便是讓我回去的理由？」
王盛淡淡掃了一眼玉姨，似笑非笑。
也是，結髮妻子無故失蹤也能無動於衷，五年來半點找人的心思也沒有，這般冷酷執拗，恐怕連心腸彷彿是銅澆鐵鑄的男人，怎會因為區區思念派人尋他？
分憂？擔下責任？說得好聽，怕不是因為權力交鋒、利益往來之事，打算把他推出去作替死鬼吧。反正在那老頭眼中，背叛期望一走了之的自己，早就不配為王家子孫。父子之情？不存在的。
「淩兒呢？比起『叛逆頑劣』的長子，淩兒知情達理，應當更能替父親分憂解勞吧？」
「二公子年紀尚小，況且長幼有序……」孟叔神色複雜，稍稍一頓，續道：「王府之事，終歸要交在公子手裡。」
果然又是這般論調。
眸似兩潭寒泉，凍澈骨髓。
楚泓驟然睜眼。夜眠乍醒，雙眸卻明亮如星，不帶絲毫迷濛。
縱使眼前不過漆黑一片，他仍呆呆凝視著彷彿無邊無際的墨色，直至胸中擂鼓似的轟鳴逐漸平息，這才摸索著取了新燭替下殘蠟。點燃燈燭之際，金鈴火光交互輝映，數不清的光點映得滿室生輝。
由暗轉亮過於突然，他不由得瞇了瞇眼適應光亮，忽覺眼角金光浮動。近門處，一枚金鈴微微晃盪。想來是金鈴作響，雖極短暫，卻還是將睡得不怎麼安穩的自己驚醒。
才不是被噩夢嚇醒那麼幼稚的理由呢哼。
雖然只要想起夢中那對冰冷眼眸，身軀便會非常誠實的微微一顫。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擔憂，他挪到床尾，坐上早先固定在腳邊的輪椅，取過燭台，緩緩駛出房門。
金鈴指向處，正是茶閣內唯一能進入地底迷宮的暗道所在，左右牆上兩道半弧刮痕，細淺難辨，然而他常年於茶閣上下遊走，一眼即辨認出痕跡為暗門開關所造成，且是由內而外開啟的。
品神閣機關向來內外不同，如這道暗門匿藏櫃邊階梯之下，尋常來看便如平平無奇的石磚，然而上頭人若轉動特定的碗碟，入口便作翻板，令人滑入地道，翻轉後又能回復如初。若是由下而上開啟，則需另啟機關，使平滑石面產生凹痕，並從內改換門軸，由中央轉向石板一端，使翻板為掀板，便能作為石梯攀上。軸心改變，產生的圓弧痕跡不同，便能判斷是何種方向開門。
前者只求找中碗盤，後者若是順序有誤、重心偏離，整塊石板壓下來，恐怕只有筋斷骨折，化為肉泥的份。
能由外而內開門的，天下不知凡幾；能由內而外開門，卻是一手便能數出來。
因此當他徒手攀上石梯，改乘櫃台內另一張輪椅，看見王盛獨個兒蹲坐門檻邊時，反而心下了然──除了青年身前那團紅豔豔散發熱浪的火堆。
大半夜不睡覺跑來烤火是什麼富貴人家的特殊癖好嗎？？？
柴薪受燃，爆裂聲不絕於耳，卻無礙於王盛聽音辨位，回頭僅一眼即鎖定了躲在暗處，如犯錯的貓兒般雙眼圓睜，一副賊忒兮兮又可憐兮兮模樣的楚泓，不禁失笑。
「吵醒你了？」
溫和，友好，如沐春風，看見突然出現於黑暗中的人影會渾身劇烈一顫，確實是原本的王盛。楚泓長吁口氣，自驚醒以來盤據心頭不散的緊繃不安亦悄然消融，如雨雪逢春陽。
一溜竹竿斜插在篝火四周，頂端各套了削竹茶杯，既不會燎燒的發黑，也不至於離熱氣過遠，王盛手上捏著個半成品，削沒幾下，袖中鐵鍊甩出，精準地往竿頭上一撥，眨眼間便替茶杯逐一翻了個面，手中又削了片刻，再一揮，又將殺過青的竹杯捲下擱在一邊。
楚泓原想烤個火順道「隨便」問王盛幾句，一連串操作下來竟看得懵了，滿腹問話全拋到九霄雲外。王盛垂眸似專注雕刻，實則被盯得渾身不自在，索性率先發話：「你沒有什麼想問的麼？」
楚泓恍然醒覺，側頭略一思索。
「我以後也該稱王公子嗎？」
「千萬不要。」
「江湖傳言穿堂燕甫出手即大鬧王尚書府。所以你是闖你自家的空門？」
「讓你問話不是讓你拆台。」
「你恨我嗎？」
王盛一怔，偏頭看向緊抿著唇的側顏。他伸指輕撥竿頭，惹得茶杯滴溜溜轉了數圈。
「……我先講個故事吧。」
焰火搖曳，映得眼眸璀璨若琉璃。
「你知道懸絲傀儡這種木偶嗎？他們的手腳上總是綁著絲線，被操偶人操控著做出各種動作，站立、坐下、行走、騰躍、跳舞、言說，以博人一笑。
「操偶師甚是疼惜著木偶，給他穿著絲綢縫就的衣裳，收納於鑲滿珠玉、內裡鋪滿絨布的盒子中，安置在隔絕濕氣，遠離蟲蟻噬咬的高台上，更時不時幫木偶抹油補漆，竭盡心力的保養。他以為，能住在這麼安全又安適的所在，木偶也應該盡其本分，進行完美的演出，才對得起他的苦心。
「但操偶人不會知道木偶的困擾。木偶不想跳舞，覺得絲線勒的手腳生疼，覺得盒子裡氣悶，憧憬著偶然經過的飛鳥，能如此自由自在毫無拘束。
「有一天，木偶右手的絲線斷了，不能按操偶師的意思行動。操偶師非常不滿，將它扔進了角落，又買了個全新的木偶。舊木偶卻未沮喪，也不曾嫉妒新木偶，因為他相信對方更適合這個位置。此外，他偶然察覺，只要把繩子割斷，他便能自由行動，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於是在某天夜裡，他剪斷了手腳的絲線，悄悄的離開，既是將位置讓給了新木偶，也是為了追求自己嚮往的生活。但操偶人卻不想讓他離開，仍固執地認為，木偶永遠只能是木偶，便是壞了、不堪用了，也只許矯正了繼續在戲偶台上表演，不可以有其他的選擇，因此派人上天入地的尋他，要抓他回去。」
王盛揚眸一笑，似無奈似酸澀。
「而你，把我好容易切斷的絲線，又接上了。」
「你說，我恨不恨你呢？」
作者碎碎念：難產again _(┐「﹃ﾟ｡)_ 這是原本周一要更的篇章，晚上再更新原定今日產出的部分(希望不會但最多延後到明天中午更 王盛的故事用比較類似童話或寓言(？)的方式呈現，原本想說是不是該用文言文寫，但文筆不好，不敢拿來獻醜。
順帶一提，因為下周就要開學了，看了下課表表示壓力山大，加上經過這個暑假的嘗試，深自反省後覺得自己最多還是只能一周一更，所以之後都會維持每星期一篇的模式。下周還是有二次更新───但不一定是周一跟周五╮(╯∀╰)╭，下下禮拜開始周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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