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7|閱讀時間 ‧ 約 20 分鐘

存在

  水很溫暖,但我還是稍微縮起身子。
  或許是手腳過於冰冷,從蓮蓬頭噴射而出的諸多水箭如霰彈槍快速擊發,反覆戳刺皮膚,水流成河。
  這種感覺很奇妙,手臂與小腿上似乎有條看不見的分隔線,前半段因突然碰觸熱水而陣陣刺痛,分隔線後卻無比溫暖舒適,稍稍起了雞皮疙瘩。
  我的意識彷彿懸在半空,低頭看著自己佇在白煙水霧裡頭。
  是因為手臂不同部位體溫不一致,才產生這樣的現象嗎?把整隻手臂當成同一個部位是正確的嗎?還是皮膚感受到水溫時,傳回大腦的速度快慢不同,所以才出現這種身體不屬於自己的感覺?有點像是鬼壓床那樣?
  我不知道。
  也有可能是身體本來就不屬於我自己,造出它的並不是我,每個零件都有各自的任務,它們只是為了要完成任務而暫時聽我指揮,而靈魂則是最後才安插進去的,像某種處理器或是驅動程式。
  至於任務,大概就是人生目標、繁衍後代之類的?也是有這個可能。
  蒸氣奔騰,洗手台上的方鏡開始凝結水珠,不再像剛脫去衣服時那麼寒冷,我屈膝蹲下,將方才隨意扔在浴缸裡頭的栓子塞入排水孔,等待溫水升高,慢慢接近浴缸壁上的刻度。
  刻度是用奇異筆畫上的,正好五十公分高。
  水珠嘩啦啦不停落下,灑在頭髮與肩膀上,我彷彿置身瀑布之中,任憑源源不絕的溫熱液體在背部與胸口匯聚成湖,細項鍊上的金色發條載浮載沉,閃閃發光。
  特別請鎖店訂製的,花了不少錢,獨一無二,卻對其他人毫無用處。
  至少目前為止是如此,我猜。不過獨一無二本身就是有這樣一層涵義,對吧?
  當初鎖店老闆一臉狐疑,都什麼時代了,還要做發條?他癟著嘴這麼說,但在報價之後,還是老老實實交出了委託的東西。
  總之,這東西絕無僅有。
  身體在熱水浸泡一陣後終於放鬆了些,腦袋昏昏沉沉,睡意湧起,莫名閃過小時候和媽一起洗澡的畫面。
  那時也不知道發什麼神經,討厭新買的洗髮精味道吧?雙手在空中揮呀揮的,一巴掌打在媽臉上,啪的一聲,我記得她瞬間瞪大了泛黃的眼珠,但隨即恢復疲倦神情,不發一語,繼續刷洗眼前這隻不受教的小野獸。
  印象深深刻進了腦袋。
  可其他細節早遺落到某個搜索不著的角落,或是被乾癟大腦當成無用資訊刪除,徒留這短短數秒不停在眼前播放。
  缸裡的水稍微超過了水位線,但我還不打算扭緊水龍頭,今天比較特殊,可以稍稍放縱一些。
  對啊,值得慶祝的日子,今天是媽的生日。
  有點忘記是五十歲還是五十一歲了,沒關係,都是生日,一樣可以慶祝。
  天冷的緣故,半缸水失去熱度的速度比我想像中快上許多,我換了個姿勢坐在浴缸底部,仰頭看著整間浴室煙霧瀰漫,接著緩緩站起,關上蓮蓬頭,另隻手伸向生滿鐵銹的小窗,使勁扯動。
  寒風自縫隙灌入窄小老舊的浴室裡,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但還是將浸泡得皺巴巴的手指塞過縫隙,用力推開霧濛濛玻璃窗,將頭探出窗外。
  如果這時媽或爸打開浴室門,肯定會覺得自己生養多年的孩子有毛病,好好的澡不洗,把頭塞出這不大不小的方框也不曉得想幹嘛。
  我苦笑出聲,可惜爸早出門了,媽還在床上。
  「呼──」眼前是片屋齡二十多年的公寓住宅區,雖已老舊不堪,甚至用斑駁至極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是在陽光照射下卻意外鮮明,彷彿重新活過來一般。
  房屋也有靈魂嗎?還是它們也跟身體零件一樣,只是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而存在?如果房屋因為時間夠久而能產生靈魂,那器物呢?
  要是因為年代久遠便能產生靈魂,那我三天兩頭拿來泡澡的浴缸大概也有浴缸之魂附在上頭吧?畢竟這也是間老房子了。可是,又是誰規定東西隨著時間流逝,就一定要與靈魂有關聯?
  我縮回濕漉漉的腦袋,一腳跨出浴缸,身上裹條浴巾後再從鐵架抽出毛巾,包緊海藻一般恣意滴水的頭髮。打完噴嚏後打開門,浴室外頭如往常陰涼,我加快腳步,盡量不讓身體發抖著涼,迅速躲進迴廊轉彎處的房間裡。
  房裡靜悄悄的,不想吵醒媽,踮起腳尖溜到佔滿整面牆的衣櫃旁,掛好浴巾,先套上內衣和長版白T恤,接著是內褲和極富彈性的黑色長褲。
  抬起頭,牆上時針指向數字十。
  「媽,起床了。」熟練跨過地上的各式雜物與衣褲,我輕輕揭起棉被。
  相同場景相同畫面,和過去幾個月來如出一轍,她仍雙眼輕闔、髮絲散亂,如斷線的木偶般,毫無生息癱軟在深色床單上。
  這很蠢,蠢斃了。
  我心裡瞬間產生抗拒的想法,但還是搖搖頭,俯身親吻她的冰冷額頭。
  自從私自拿了爸工廠裡的假人模特,改造成媽的樣子後,他就不怎麼開心,要是知道上次大吵之後我沒把她扔掉,反倒是藏在被窩裡偷偷保養,他肯定會把我從五樓公寓扔下去,連媽一起。
  「媽,幫妳檢查一下。」
  話語習慣性流瀉,我挪動身體,挺腰跪坐在床邊,從右腳趾節開始,小心翼翼的順時鐘輕扭,再來是右腳踝、右膝、右股間,股間比較麻煩,我力氣不夠大,必須將她的腳抬起後,自己側身塞入,用肩膀架起腳,再左右微擺。
  沒問題,接著是右手。食指第二指節似乎會發出惱人的摩擦聲,我拉開床底下的抽屜,從一字排開的工具中挑了罐潤滑油,點上後再用抹布塗開,留下一層薄薄油膜,很好,惱人聲響消失了,再來是手腕、手肘、肩關節……今天狀況不錯,應該是這城市不再下雨了,細小的霉斑也淡去不少。
  另一側也得重複同樣的動作,等檢測完畢後才會輪到頸關節,必須用手掌抵住她的雙耳,將頭部抬離枕頭,試試可否自由活動……
  四十幾分鐘後,我才解決所有關節上的細微問題,現在的媽就像新的一樣。
  肚子咕嚕作響,我起身步出房間,飯廳的桌上除了糊成一團的冰涼蛋餅,還留下在口袋裡揉爛的五百塊紙鈔和一張小紙條,原子筆跡潦草:「今天是妳媽生日,我會下班後會晚點才回去,自己處理午晚餐。」
  爸又要去老地方了嗎……不過,呃,這蛋餅是早餐店老闆吞進胃裡消化到一半再吐出來賣給客人的嗎?我將嚼了半口的難吃軟爛蛋餅吐回塑膠袋,順手扔進廚房垃圾桶,抓起紙條和錢走回房間。
  媽仍安靜的躺在那兒。
  從衣櫃中拖出折疊式的輪椅,螺絲有些卡住,多花了點氣力撐開架在床邊,接著爬上床,褪去媽的睡衣褲。
  不消幾分鐘,她全身便赤裸裸映入眼簾,泛著金屬色澤的關節異常突兀,就像某種等身大小的玩具人偶,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媽買了隻芭比娃娃給我,或許那時就注定跟大多數女孩不一樣,我並沒有熱衷於替換小芭比的服裝或是帶她跟親愛的肯尼到處約會,反而是找來爸的工具組,花上幾個禮拜改裝成會咯咯亂響的機械芭比,眼睛會發光,還可以二段變形。
  沒想到過了好幾年,還真的照護起等身大的人偶,從改裝到換衣全都自己包辦。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爸當時皺起眉頭的神情。
  不過,記憶這種東西真的可靠嗎?
  似乎每次回想某事,都只是由少數幾個關鍵畫面拼湊而成,畫面與畫面間的動作反倒是由文字或語言連接,能清楚描述發生了什麼,卻不是因為腦中播放了整件事的影像,而是畫面與描述輪流進行,就像繪本翻閱一樣,圖片搭配文字。
  感覺就算過程胡亂瞎掰,只要合乎前因後果,也會成為合情合理的回憶。
  即便這描述並不完全正確,甚至不合邏輯也行,因為世事總是難料。
  況且也沒人真的在意。
  而且過去發生的事,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不是都已經發生了嗎?就像媽已經過世好幾年……不,說不定只是我還沒遇到必須斤斤計較的狀況。
  「完成。」拉好她衣服的肩線,撫平皺褶,接著輕輕將領口向下扯,露出噴過漆的方形鐵蓋。
  我伸出雙指,指甲嵌進縫隙,撬起鐵蓋。
  鐵蓋正下方是黑洞洞的發條孔,直通心室。
  解下脖子上的金色發條項鍊後,三指彎曲捏著尾端使勁插入心室,旋轉,一圈、兩圈、三圈半。
  啪札啪札啪扎啪扎。
  如預期地,她的雙眼緩緩睜開,人造皮膚牽動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僵硬地慢慢坐起身。
  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存在於房裡的我們是由許多荒謬構成的聚合物,而我們之間的聯繫僅止於「媽」這個稱謂。
  妳真的存在嗎?
  「媽。」
  一九七零年,日本機器人專家森政弘提出了恐怖谷理論。
  搬著輪椅與媽下樓,和隔壁大嬸擦身而過時,她臉上驚恐嫌惡的表情突然使我想起這主張,在網路上偶然查找到的,聽起來很像網路遊戲裡會出現的詞彙,但其實是關於人類見到機器人會產生什麼感受的假設。
  聽起來很學術,簡而言之,大概就是由於機器人在外觀與動作上與人類非常相似,因此人類會對他們產生好感,然而,當好感上升到某一程度後,人類對於他們的喜愛卻會忽然急速下降,跌至谷底,哪怕只是機器人的一點微小反應,都會顯得十分僵硬可怕。
  可是,當機器人與人類的相似程度持續上升,來到相當於普通人之間的差別時,人們的好感度又會再度提升。
  同樣道理,人形之物也存在相同的狀況。
  真奇妙,我們到底是害怕這些沒有生命的物體和我們外表相似,還是害怕它們可能擁有生命?就算它們體內某一處真的存有靈魂,我們又為什麼會感到恐懼?
  我低聲咕噥,望著輪椅上媽稍嫌稀疏的毛髮,握緊扶手,在兩側停滿機車的狹窄巷弄中緩慢前進。
  大抵是初秋的緣故,陽光充足卻不燥熱,皮膚大面積裸露在光線下只覺體內升起一股暖意,這種好天氣在這三不五時陰雨綿綿的城市中,大概好久好久才會碰上一回吧!
  我不確定上次和媽出來是什麼時候,小學三年級?國中二年級?
  有點記不清了,雖然才二十初歲,可過去發生的事似乎都蒙上層白霧,尤其國小高年級到國中畢業之間的種種,根本就像按了快轉鍵似的,咻咻幾聲便全數略過。
  阿公在小六時過世,那時還有誰也離開了來著?然後哩?好像就跳到了國一英文小考作弊被老師抓的正著,在洗手台旁哭得唏哩嘩啦……國二一整年有發生任何值得紀念的事嗎?除了老師日以繼夜檢查服裝儀容,爸常到台中去工作外,似乎就這麼過完了,媽那時也住在台北嗎?還是台中?我忘了,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然後國三每天做著無聊早操、上課、自習、上廁所、下課、晚自習,然後再早操、上課、自習⋯⋯現在想想,當初好像一直執著於沒什麼意義的事——
  「幹你娘勒!這三小啦!」滿是惡意的辱罵猛然將我震回現實,媽以奇妙的角度歪著頭,空洞雙眼直愣愣盯著地板,而我眼前站著兩個身穿制服一頭毛躁的年輕學生。
  我們已經到公園啦?今天可不只有在公園逛逛,還得到更遠的地方去吶。
  「那是什麼啊?差點勾到我衣服。」戴著銀亮耳環,瀏海蓋去半張老鼠臉的傢伙揹著背帶極短的破爛書包,毫不在意地指著輪椅上的媽,彷彿我不存在似的。
  「幹,就模特兒啊,賣衣服的店都有那種嘛。」
  「是嗎?噁——」
  「應該吧?不然這什麼鬼啊?」
  「怪胎模特兒?」
  他們同時笑了起來。另一個傢伙長得倒像隻懶惰的胖貓,滿臉坑坑疤疤,原來貓和老鼠也能成為好朋友啊!
  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們會產生這種反應也不是無法理解,畢竟這時段會出現在公園中的,不是生氣蓬勃的學齡前幼童,就是終日相互注視卻鮮少開口的輪椅老人,就像剉冰店賣義大利麵一樣奇怪,大家習慣的公園是吵鬧幼童搭配黑眼圈家長、乾屍般的老人搭配大聲談笑的外傭,而不是二十來歲的女人配上活著的死人。
  蠢斃了。
  你們也是,我們也是,所有人都是。
  我深吸一口氣,不知哪來的衝動,緊握輪椅的塑膠把手。
  「她是我媽。」
  我能清楚聽見每個字音從聲帶爬出,咕嚕嚕翻出雙唇後撞擊在他們的醜臉上,接著,他們相視半秒,刺耳狂笑自口中爆發,彷彿半圓形氣場般擴張、擴張、再擴張、散出公園,直至包覆整座城市、整個宇宙。
  有那麼一瞬間,除了嘲笑聲外什麼都聽不見,周圍的老少皆停下手邊那些不做也無所謂的閒事,目光一致射向我們,但眼神空洞的令人害怕。
  我們彷彿被這世界推向了邊緣,就和輪椅上那些死去卻也活著的老人一模一樣。
  我緊咬下唇,不由自主低下頭來,媽的黑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彷彿散發著生命的氣息。
  可是,這又算什麼?
  人們日以繼夜朝向廟裡的神像俯首膜拜,不就是相信神明是真的存在於那幾十公分高的神像之中嗎?難道將神像換做塑膠人偶,一切就失去意義了?
  笑聲暫歇,周圍似乎又恢復吵雜,我繼續前進,不清楚那兩人是否已經離開,只是覺得雙頰難以忍受的燥熱,蔓延至全身上下每道汗腺,接著同時迸發而出。
  「妳在吧?只要我相信,妳就存在吧?」
  以四種語言播送的廣播結束後,除了隧道轟隆灌滿耳道,車廂內的乘客低頭沉醉在手掌的小方框內,安靜且乖巧。
  我靠在壁上,深吸一口氣,享受接下來十數秒的短暫放鬆。
  其實我不應該緊張,就像平常一樣散散步、曬曬太陽,沒甚麼好在意的,畢竟這是屬於我們母女倆的時間。
  可剛剛在公園……
  嗶──嗶──嗶──嗶──
  我不願回想。
  車門乍開,這不是什麼大站,上車人數遠比下車多了好幾倍,且毫不意外的,所有人踏進門前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有意無意的望向這裡,好像非得這麼做,才有資格進到車廂之中。
  不自在伴隨血液衝上面頰,羞愧感瞬間籠罩全身。
  並不是因為帶著媽進到捷運車廂,而是止不住的難為情與害怕令我感到憤恨,明明口口聲聲說著媽媽不僅只是人偶,是真實存在的,心裡卻仍在意別人眼光,好像非要所有人都認同、接受,眼前的她才能名正言順成為我的母親。
  可這明明是不可能的。
  列車持續前行,每隔幾分鐘後便啟閉車門,人潮隨著臉頰上的血液竄動,我的雙眼牢牢黏在車廂地板,不敢抬起頭來。
  我並沒有足夠的勇氣,所有一切都只是一時衝動,以及病態的自我滿足。
  「喂!喂!」
  嚇了好大一跳,眼神迅速甩動,身旁不知何時站了個小男孩,大抵只到我的腰部,頭髮同樣稀疏,嘴裡喊著含糊語句,伸手扯住我過長衣角。
  「怎……怎麼了嗎?」
  「這是妳媽咪嗎?」他絲毫不克制音量的大聲提問,不消幾秒,車廂內所有目光又再次匯聚到我們身上。
  我該怎麼回答?
  「妳媽咪的眼睛怪怪的,她眨的好慢!」
  「……」
  「為什麼啊?」
  「因……因為她生病了。」我擠出字句。我在說謊。
  「是嗎?」
  「……對啊,因為生病所以才要坐輪椅啊。」
  我每說出一個字,似乎就能感受到更多眼神的匯聚,惡意在他們的眼神交流中不斷傳播,似乎只要其中一人率先發難,他們就可以將我綁在木樁上活活燒死,連同輪椅與媽媽,一齊破壞殆盡,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
  就和在公園的情景一樣。
  「是嗎?」小男孩又重複問了相同問題。
  我稍稍彎下腰,盯著他的雙眼,這時才發現他的眼珠是不可思議的清澈,彷彿可以一眼望進靈魂深處一般。
  「說不定大家才生病了。」
  下一秒,車門開啟,穿紅外套的大手粗魯將他拽離,似乎是小男孩母親的婦女狠狠瞪了我一眼,兩人迅速消失在人群之中。
  海風徐徐,海水的鹹味並不特別重,河海交會之處,以及後頭各式攤位的緣故吧,除此之外,鼻腔裡同時流動著烤香腸的煙燻味,與長年積存在中年男人身上的紅Marlboro菸味。
  幾分鐘前爸看到我推著媽出現在這觀光碼頭裡遊客意外稀少的角落時,並沒有特別生氣,只是皺緊眉頭,就像盤根錯節的樹根一樣。
  大概是因為我們花了兩三個小時,費盡心力才抵達,他捨不得多加責備吧?
  我不知道。我在幫自己辯護。
  今日已承受過多情緒起伏,連自己都搞不懂了,更別提去理解中年男子的思維模式。
  「妳來這裡幹嘛?」聽不大出來爸的語氣,他老是不喜歡顯露自己的情緒。
  「找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爸每年的今天都會來這裡,多年來沒有間斷,我要是不知道,反而是件稀奇的事吧?我在心中反問,一隻手鉤住輪椅,讓媽停靠在身旁。爸似乎不想靠她太近的樣子,自己趴在稍遠處的欄杆上抽菸。
  「上次沒扔掉?」
  「沒。」
  「嗯,要來一根嗎?」
  「哪有爸爸問女兒要不要抽菸的啊?」我嘴裡咕噥著,但還是接過爸手上的菸和打火機,他則繼續對著港灣放空。等我點燃指縫中的香菸,爸才滿臉疑惑歪過頭來。
  「妳會抽菸?」
  「……不是你遞給我的嗎?」我問道,放任菸草緩慢燃燒,冒出細長白煙,一縷一縷。
  「……」爸擺出『好吧,算妳有理』的表情,又將目光放回日光斑斕的海河交界處。
  「妳媽以前也會抽菸。」
  「啊?」
  「嗯。」
  「什麼,你說媽會抽菸?」
  「對啊,」爸苦笑出聲,順手將菸蒂彈入稍嫌汙濁的河中,「有時候抽得比我兇哩!」
  「真、真的嗎?我記得媽……」爸口中的話語聽起來並不真實,我滿臉詫異,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畢竟我從小到大也沒見過媽抽菸,他也鮮少跟我談媽的事。
  自我有記憶以來,爸每次抽菸便會被趕到陽台,就算是外頭聚會時別人請的,也被媽絕對禁止……怎麼會?
  「記憶不可靠啊!光是靠記憶,有時候都會相信不對的事。」爸在地上踱了幾步,他要講嚴肅的事情時就會這樣,接著點上第二支菸。「妳媽當初怕二手菸對妳身體不好,想盡辦法不讓妳接觸。」
  「我也沒有常抽。」
  「是嗎?」他深深吸了一口,再用力呼出。
  我點點頭,沒有回應。
  「等等要一起吃飯嗎?」
  「你請客。」
  「不然鬼請?」爸又吸了好幾口,菸灰自指尖彈飛出去。
  他聳聳肩,彷彿下了重大決心,走近介於我倆之間、靠坐在輪椅之中的媽,然後一掌蓋在她的前額,指掌來回緩慢地搓揉髮絲。而齒輪動力即將用罄的媽只是乾唇微啟,眼皮半眨半睜,卡在眼珠中間。
  但爸似乎並不在意。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爸如此溫柔對待這個人偶,他的眼中流露我從沒見過的疼惜,眼角皺紋糾結。
  「做的滿像的。」
  「你還要我把她扔了,家具摔得亂七八糟。」
  爸露出難解的苦笑,鬍渣根根豎起,「真是抱歉吼,妳花了很多心思在這東西上面?」
  「嗯。」
  「老實說,我幾乎快忘掉妳媽了。」他將第二個菸屁股扔下河裡,從菸盒抽出第三根,點火,我則將一整條圓棒狀的煙灰掛在欄杆上。「還要嗎?」
  我搖搖頭,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她的長相有時候會變得很模糊,我可以記得一些事、一些畫面,可就是想不起她的臉,翻照片才又恢復記憶,很可悲吧?明明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
  「不,我也時常這樣。」我搔搔頭,望向他略顯疲憊的側臉,「所以⋯⋯所以才做了這樣的另外一個,嗯,她不是媽,她也是媽。」
  「好奇怪。」我補充。
  「真的奇怪。」爸又笑了,可這次和先前的苦笑似乎稍微不太一樣。
  「妳知道,這裡是妳老爸跟妳媽求婚的地方嗎?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接著,在我還未來得及做出回應前,爸出乎意料地將我和媽摟進早已沒那麼厚實的胸膛,定格半秒後起身,頭也不回走向遠處的捷運站,彷彿拋開一切牽絆。
  「不過,時間也差不多了,該去吃飯啦。」
  「啊……」猛然一陣大風撲面而來,我的眼角莫名泛出淚液,但心中卻忽然舒暢了起來。
  一定是被海風吹到眼睛了。
  「祝妳生日快樂。」伸出雙臂,我緊緊環繞輪椅椅背與略顯僵硬的媽,深吸口氣,洗髮精的香味混雜塑膠氣息。
  「掰囉,媽。」我提起雙腳,奔向逐漸走遠的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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