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06|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麥當勞播著千篇一律的口水歌,圓盤的紅燈一閃一閃,人類聊天的聲音吧啦吧啦。吵鬧的催眠,讓我進入手裡的筆,筆尖轉啊轉,南、西、北、東,轉到那一巴掌,一巴掌裡。到那一拳,一拳裡。到那一踹,一踹裡。
    「三號!三號!三號!」男人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握著報紙,死魚眼為了接收電視的光芒而被死死撐大,眼珠子都要掉出來。這個男人似乎有點熟悉,卻又說不出來是誰,媽媽告訴我,那是「爸爸」。我好奇爸爸究竟被什麼所吸引,我在他面前也視若無睹。我躡手躡腳地爬去電視前面,也想看看那奇異光芒。電視裡傳來人們的歡呼聲,「啪!」「砰!」彩色的線條在我眼前浮動著,我置身於五光十色中,置身於「爸爸」眼裏。炫目的光讓我暈暈的,這就是「爸爸」啊。似乎與老師貼出的範文裡的父親不同,但人本就各有不同,有個與眾不同的「爸爸」也很正常。
    自那天起,頭上就多了一個包,「爸爸」說:「好快消,唔緊要啦!」接著就盯著電視,再也沒看我一眼。
    電視很重要對吧?現在那個男人依然愛看電視,盯著諾大的屏幕,貪婪得要把整個電視都吃進去,把每一幀畫面,每一顆像素都細細咀嚼一遍。我已經不好奇那虛幻光影裡的內容,我只覺那男人愚蠢,想在海市蜃樓裡找工作、找財富,實在是愚蠢至極。就算在房間裡憋的不行,我也只願趁那男人倒水的功夫飛速進廁所,再光速回到房間,生怕那人類男人愚蠢的氣息沾染到我。
    「女過來,電視做咩突然靜音!」
    「好的,爸爸。」
    「女過來,幫我倒杯水。」
    「好的,爸爸,辛苦了」
    媽媽告訴我,爸爸很辛苦的,在香港忙得頭都快轉掉了,我可不認同。偶爾在家的日子裡,他的頭可穩了,跟運動相機一樣可厲害了,但他的鏡頭裡只有電視。他不在家的日子,媽媽跟我相依為命,直到那筆尖刺到我。
    桌前的紙依舊一片空白,指尖卻一堆墨水,也不急,總會寫出來的,我慢條斯理的拿出紙巾擦掉手上的墨水,黑色墨水下的一點紅擦不掉了,我擠了一下,一點紅墨水出來了,再擠一下,再擠,沒了。記得以前那次好多紅墨水灑在石子路上,就是那時候媽媽不見了,只剩下那個女人在。
    我拿著媽媽給的五十塊去買麥當勞,這次得要吃個豪華的,麥樂雞套餐和巨無霸套餐。見到了平時總請我吃東西的朋友,虛榮心作祟,讓我鬼使神差的說要請她吃一點。我把幾塊雞塊跟她分享,打算吃一點就回家,可媽媽到樓下看見後大發雷霆。挽起袖子,一拳又一拳,活像擂台上威武雄壯的拳手,地上的石子路綻放了一朵朵鮮艷亮麗的玫瑰。朋友見鬼似的逃離了戰場,這場擂台戰我已經輸了,逃吧朋友,我是無處可逃了。眼睛裡的水份在快速的流失,不斷地被地上的玫瑰所吸收。媽媽忽然就在那一拳一拳的眩暈中消失了,變成了那個女人,她讓我跪在那玫瑰上,一根根的刺深入膝蓋,要融入我的身體裡,地上的玫瑰也漸漸化成鮮紅的墨水,看來那養分充足的玫瑰成功進入我身體裡了,取代了我鮮活的血液,取締了部分的我。次日,膝蓋上的肉散發著淡淡的香氣,那個女人時而凝視著我的膝蓋,時而心虛的轉移視線,卻不說話,定是把我當成備用食糧,我得小心。
    「滴滴滴!滴滴滴!」紅色原盤尖叫著讓我去取吃的,依舊空白的紙還是先收起來吧。那炮製毒藥的杯裡裝著冒著泡泡的可樂,被氯化鈉白色顆粒包裹著的薯條,中了輻射的巨型漢堡,再加上一塊塊奇形怪狀的雞塊,說是雞塊,誰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我還是吞了下去,畢竟我身體裡的異物也不少,那個鼓鼓囊囊的包,那個帶刺的血管,我也不一定是人類,想來,該是它更怕我些。撕開紅色醬汁的包裝,空氣裡瞬間充滿了酸酸甜甜的味道,我舔了一口便停不下來,又舔,再舔,還在舔,那有股酸甜卻帶有淡淡腥味的味道似乎喚醒了我人類獸性的一面。上一次嚐到這個味道,嚐到更原汁原味的美味是什麼時候呢?
    你知道嗎?你定是忘了,不然怎麼能忍到現在不去尋找它。我記得,那帶著香氣的膝蓋在熱水的腐蝕下,變得越來越醜陋,腥臭刺鼻的異味,絲毫沒有玫瑰該有的美感。上面甚至都長了一塊塊紅棕色斑駁的硬皮,稍微碰一下龜裂的部分就一股鑽心的疼。可它太醜了,這比那些皺巴巴,那些坑坑窪窪的皮膚還有猙獰可怖,我要把這異形般的部分撕掉,露出我玫瑰色的肉,發出我膝蓋肉的清香。就是這個時候,玫瑰和我共同釀出的汁液流出來,我用手指輕輕沾了一下,吸吮著濃縮了的玫瑰肉汁液,實在美味啊,但我要忍住,才過了幾天,還沒完全醞釀好呢。我只能讓那些瓦片先蓋著這人間美味,不然漏了出來,讓小人得利就不划算了。幸好,那女人也沒發覺,我們每天仍就吃著食之無味的米粥,裡面的白色顆粒少得可憐,比那薯條上的少多了,我有時候悄悄將玫瑰汁液加進自己那碗粥裡,快活多了。我也知道不能過度使用,不然身體虛弱就無法釀出更多美味的汁液,我會耐心等待的。
    對,我等著等著好像就忘了,因為那個男人說:「女兒,家裡沒米了。」「好的,爸爸。」我機械性的邁開步子走向超市,諾大的超市裡不斷回嚮著那句「歡迎光臨」,琳瑯滿目的架子上大多都是毒物,真可笑,人類愛的淨是些慢性死亡毒藥,超市老闆賺的盆滿缽滿,我都懷疑老闆是否與我同類,或者又是另一類操控愚笨無知的人類的生物。我無視那些毒物,徑直走向角落裡的良性食品區,窮人才喜歡這個區域,便宜又划算,雖然毫無人造香精的甜蜜滋味,毫無人造色素的視覺享受,毫無重口味調味品的刺激感覺。我正要拿起一袋米,背後一陣涼意襲來,「歡迎光臨」,是他來了,他怎麼會來?平時的他不應該翹著二兩腿,享受著棉花的擁抱,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台吵死人的機器,嘴裡叼著尼古丁還一副享受的樣子,愚蠢得被口腔裡醉人的丁香給誘惑,卻不知這是人間塞壬。雖然疑惑,但我內心始終有一絲期盼,他也許還是有所謂人的特質的吧,也許他沒有那麼人渣。他果然沒有令原本的我失望,他的頭依然很穩定,朝著那至毒之區前進,眼角邊兒都容不下我這個小女孩。唉,這不就也令我變得可笑了嗎?
    我背起那袋白色顆粒組成的背包,實在是沉,重於泰山就是這個意思吧。去前台結賬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在跟肥頭大腦的超市老闆扯皮,還討價還價,超市老闆那滑頭怎麼可能讓你這個蠢蛋佔到便宜,果然他馬上就扯起尷尬的嘴角,心不甘情不願的結賬了。我排在他後面,他轉身時,一腳踹向我的米袋,幸好我把背包放在地上了,不然,這紫色斑紋又得來了。電光火石在男人眼睛裡噼里啪啦的,接踵而來的就是一句:「啐,屌,你有冇搞錯啊!」我不想面對,只得耷拉著腦袋一副認錯,一副要膜拜這宇宙中心至高無上的他的樣子,那皺得鼓起一條條肉色條紋的眉間才稍稍放鬆一點。哈哈哈,人類就是這樣。
    他轉身就想走,我也不以為意,可是付錢的時候才發現這男人根本沒給我錢,那女人也是。我只好叫出那聲「爸爸,我沒錢。」,超市老闆瞳孔放大,下巴的肉擠在一起,連腦後勺的肉也迫不及待的親吻對方,雖然他們很隱秘,但光亮的頭顱旁還是能清晰看見他們偷情而不自知的模樣。原來人類也覺得他奇怪啊,看來我運氣真不好。「屌你老母,做咩唔帶錢,宜家屋企冇錢咩?」我看穿他內心的那句話——嫌我窮?老子才不窮!我只得默默的說一句,「對不起,爸爸。」老闆忍不住翹起的眼角都在看我們笑話,他還得意洋洋的樣子。立馬從那貧瘠的錢包裡掏出唯一的一張五十塊大鈔,那底氣十足的樣子,令人發笑,我忍住了。那老闆比劃了一下,還差五塊,男人只好又搜刮那垂頭喪氣的口袋,裡面只有伶仃幾個銅板。一塊,五毛,一塊,五毛,還差個兩塊,只是那口袋再也吐不出來了。他抓耳撓腮,目光遊移在我跟他身上,似乎期盼我會為他解圍,我只好裝作也在搜索錢幣的樣子,左邊撓兩下,右邊撓兩下,口袋被撓得舒服,乖乖吐出了兩塊硬幣,終於湊齊了這艱難的五塊。
    回家路上,我依舊背著那背包,跟在他後面。他急不可耐的打開新買的薄荷塞壬,要享受她的歌聲在他的鼻腔口腔裡輕撫著他一切的不如意。煙霧繚繞,妖嬈,漸漸把他給包裹住,送往極樂世界,他的步伐越走越快,著急地要將全身陷進温香软玉之中,讓整個身體感官都一起遠離這紛擾塵世。我追不上他的步伐,救不了他,我也不想救他。
    突然,我的鼻腔裡也湧入了一陣令人煩躁的煙味,隔壁的老人絲毫不顧餐廳條規,大口大口貪婪地親吻著塞壬的身體,惡心的場面讓我咳嗽個不停,我想把那些有毒的歌聲從我的五臟六腑中咳出,即使面紅耳赤,即使周圍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懷疑我病入膏肓,也責怪我散播病毒。可是,沒有人那樣看著那個老頭。我知道不遠離他,我就咳不清楚,我馬上收拾東西搬離那個位置,搬離這個麥當勞,我到了星巴克。
    星巴克的座位更寬敞舒適,只是那貴的嚇人的咖啡,就讓我敬而遠之,但今天沒法子了,只好在這先將就。我思來想去,不如就用這些不堪來污染這白紙吧,嗯,的確挺適合。我第一次將這些不堪寫出來,奮筆疾書間白紙上沾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斑點,就像我身上那些,只不過是紫色和紅色的,比他鮮艷不少。不如也把這張紙給染紅染紫,讓它變得漂亮點,手上只有紅色染料,先變紅吧。女人都愛艷麗的紅,它應該也不討厭的。筆尖從手指進入我的軀體,那些黑色墨水一同流進了我的身體,順著玫瑰色的血液環遊全身,從手一步步到我的心臟,大腦,與我的玫瑰汁液融為一體,黑紅色滿滿佔據我,鮮紅的玫瑰帶著深邃的黑葉和根莖,上面長滿了堅硬的刺。
    我擁有了更強大的武器,我終於進化了。我將黑紅玫瑰的汁液塗滿那邊角位置刺眼的白。映入眼簾的就是散發著光芒、綺麗的色彩。
    頭上的包疼得我齜牙咧嘴,我又看見那男人了,自從我大學以來,我好久沒有見過這男人了。以前那熟悉的嘴臉,雷打不動的頭顱,被無精打采的眼皮包裹著的五光十色的眼眸,依舊是盯著那台機器。我摸著頭上那鼓起來的包,點點深邃的黑混合著紅的汁液流出。那一巴掌,我得要回來。
    那女人讓我去買麥當勞,我依然選擇了自己大快朵頤,我才不管那女性會不會氣得七竅生煙。果然,她來了,我知道憑我這小身板兒打不過她,那拳拳生風的女人也依舊厲害,可是這次我不會屈服。我強忍著生理反應,哆嗦著的身軀依然用力挺直腰板,那女人用不可思議地眼神看著我。我看著地上的血玫瑰綻放著深邃的黑色光芒,想起那汁液的美味,用手指輕輕沾了一點,我要有儀式感地品嘗這進化後的我,破碎的玫瑰的腐臭混合著墨水的清甜,此味只應天上有啊。舔舐一口這養分,令我更血脈噴張,我用膝蓋在這坎坷的玫瑰叢裡前進,朝著那女人前進,我要讓她看清楚我眼裡的光,讓她知道我不是她的備用食糧,讓她知道我的厲害。那女人又給了我一拳,便落荒而逃,好像還尖叫著「她瘋了!」呵呵,誰瘋了還不一定呢。
    那男人讓我去買米,我照計劃乖乖去買米,他這次還讓我給他買煙,我不理解,為什麼要讓一個孩子去買煙,但他本來就不可理喻,人類本就不可理喻。老闆似乎有些白色鬍渣,但那下巴越發得臃腫,下巴上肥肉們擠得只能跟脖子的共存,似乎相處得挺好。也許是那老闆今天吃得多了,我也不知道,我背起那袋米,似乎輕鬆了許多,看來我的確進化了,我指著那包薄荷味的煙,老闆一副玩味的樣子說:「現在女孩兒都喜歡這個味道。」我懶得跟他搭話,但我可不上這塞壬的當,再說我這小女孩又怎會喜歡塞壬,那利欲熏心的男人才會被誘惑。我依然沒錢,這次他沒出現,我便讓老闆借個電話打給那男人:「爸爸,我沒帶錢。」男人果然罵罵咧咧地,但他為了心愛的薄荷塞壬,還是不情願地出門。
    他的錢包裡依舊是可悲的五十塊錢,只不過這次有兩張,可老闆這次說還差九塊,哈哈哈,老闆怎麼更貪心了呢?果然是人類!那男人窘迫地搜查著口袋,還不忘說出那句「屌你老母,做咩唔帶錢,宜家屋企冇錢咩?」這次我可不會幫著他,我雙手雖然在口袋裡莫名的摸到十塊紙幣那滑溜的觸感,但我沒有拿出來。「啐,屌,你有冇搞錯啊!」那腳用力地踹向米袋,白色顆粒以柔克剛將那衝擊完整地吸收掉,那耍狠的動作變得很滑稽。我實在忍不住笑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痛快的笑聲讓我整個人都精神起來,讓我長年積累下的紫色斑點都窸窸窣窣得掉了下來,實在暢快!甚至連那老闆都忍俊不禁,這場景實在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男人再也裝不出那至高無上的樣子了。那男人的力氣好像都被我的笑聲所抽走,他只能不斷咒罵我們,可惜那再也不能傷害我了,他最後放棄了買煙,灰溜溜地逃走了。
    我讓那女人跟那男人都嘗到我的厲害了,哈哈哈哈!不對,還沒「嚐」到,我要讓他們再「嚐嚐」我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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