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14|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和田談戀愛的阿公

    (一)
    晚上小弟打電話來。
    「二姊,我要告訴你……」他遲疑了一下,聲音有些悲傷。
    「甚麼事?」我訝異地問。
    「阿公中暑昏倒在田裡,被送到醫院。一星期了,一直昏迷,沒醒過來」小弟說著。
    「明天我會趕回去看阿公!」我驚慌地應著。
    (二)
    隔日我一進病房,看到父親靠著牆坐在椅子上,旁邊坐著一個中年的女看護,他們在談話。
    「阿爸!」我叫著父親。
    父親抬頭看了我一眼,面露愁容地說:「你阿公現在睡著了。」
    我趨前到阿公的床邊。
    他的臉頰靠著枕頭,眼睛閉著,棉被蓋住了他的左手臂,他的右手戴著連指手套,放在棉被上。
    在田裡馳騁八十多年的阿公像嬰兒般地睡著。
    過了一會兒,阿公睜開眼睛,我靠近他說:「阿公,我是錦麗,我從台北來看你,你聽得到我說的話嗎?」
    阿公的嘴巴微微張開似乎要說什麼,我猜阿公聽到我說的話了。
    我興奮的轉向父親說:「我相信他的意識已經恢復百分之四十了。」
    阿公有六個兒子,雖然請了看護,每個兒子仍然輪流來醫院顧著他,父親是阿公的長子,已經七十多歲了,今天輪到他來醫院顧阿公。
    「是阿!他現在有好一些了,不過他要復原很難啦!」父親嘆了口氣說。
    我聽到阿公的喉嚨發出喀喀的聲音,約莫兩分鐘後,他的右手笨拙地拍著棉被。
    「他喉嚨裡有痰,很難過。」我向坐在父親身旁的女看護說。
    「現在不能抽痰,他剛剛喝了一點牛奶。抽痰會把剛喝的牛奶吐出來。」女看護回應著。
    我低頭跟祖父說明不能馬上抽痰的理由,他的手不再拍動,又閉上了眼睛。
    我去坐在父親和女看護之間。
    「阿公不是都很早去田裡,太陽出來後就回家了嗎?怎麼會中暑?」我問。
    「那一天他從田裡要回家,隔壁田的阿福託他帶開水給他喝,你阿公回家就告訴你阿嬤這件事,他吃過中飯,在休息,你阿嬤就一直催他帶水去給阿福,天氣太熱了,他被熱到了,昏倒在田裡。」
    「阿公有高血壓嗎?」我問。
    阿公已經九十三歲了,仍然一年到頭在田裡工作,從沒聽他生病過。
    「有啊!兩年了。我告訴你阿嬤,他應該要去做健康檢查。」父親說。
    「他沒有做健康檢查嗎?」我問。
    「沒有啊!你阿嬤要他去健康檢查,被他咆哮,他的心臟常常痛,他都說那是小時候被你阿祖打傷的。」
    父親停頓了一下說:「他走路比我還快,很少生其他的病,整年都在田裡工作。」
    父親說著有些生氣起來:「村裡很多人誇讚他的力氣。他喜歡人家誇他。叫他不要下田了,他都不聽,終於昏倒在田裡,甚麼都不知道了。」
    父親數落阿公的聲音變得有些悲傷。
    當年愛喝酒的阿祖留給阿公一堆債務,阿公白天在田裡工作,晚上駕牛車幫人載貨到北港或嘉義,他把掙來的錢還債後,就開始買田地。
    他要所有的家人都到田裡工作,因為田地可以生產稻米和甘藷供養他的大家庭,剩餘的糧食就販售,換得現金再去買田地。
    阿公對他的兒子非常嚴厲,當他們犯了大錯,他會揮動手中的藤條抽打,我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看到阿嬤散著濕濕的長髮,往田裡灌溉的大圳快步走去。
    原來阿公要她把那些在大圳裡游泳的兒子和孫子叫回來。
    五叔和六叔以及我的大哥,被阿公用繩子綁著雙手,再將繩子繫在屋梁上,五叔六叔和我的大哥雙腳懸空,然後阿公揮動手中的藤條大力鞭打。
    阿嬤要勸阻阿公,阿公的藤條往阿嬤的背部揮去。
    來看熱鬧的遠房大嬸婆說:「讓我說一次情吧!」就要去奪阿公手中的藤條,阿公的藤條不留情地往大嬸婆揮了過去。大嬸婆恨得牙癢癢的,一直叨念著阿公的不講人情。
    以前我一直不解為甚麼阿公嚴禁他的孩子在河川裡游泳,直到村子裡一戶人家三個壯丁都溺斃在朴子溪,我才了解阿公的擔心。
    家裡沒有人敢冒犯阿公,他的粗粗濃濃的眉毛蹙起來的時候,我們這群小孩就趕緊躲開。
    小時候我常常看到他牽著一頭灰色的水牛到田裡耕田,他總赤著胸,穿著黑短褲,皮膚曬成古銅色。
    阿公愛著他的田,每天天未亮,就趕著去照顧他的田。
    他也愛著他那頭灰色的水牛,每天給它吃新鮮的草或蔗葉,夏天的晚上親自燒一綑綑的稻草,薰走圍攻它的蚊子。
    我從沒看到他哭過,除了那次他的灰色水牛死了。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大人說那頭水牛是熱死的,以前家裡的豬或雞病死了,都要烹煮來吃的,而阿公把他的灰色水牛埋在村莊附近的小山丘。
    他沒有再買任何的水牛,我猜可能是農業機械越來越發達,幾乎取代了水牛,也可能阿公無法忘記他的灰色水牛。
    後來我嫁到台北,回娘家探望父母,也探望住在三合院那頭的阿公和阿嬤。
    阿公不再嚴厲了,常常他就坐在床沿,出一些心算的題目考我們,他說一堆數字,然後快速地加或減,我很快地就靜默著投降,阿公也不逼我們,自己就把答案說出來。
    「阿公,你好厲害耶!我都算不出來。」我說。
    阿公得意地笑了,接著他就要說故事給我們聽。
    「昭和四十九年……」阿公說。
    「那些故事都餿掉了,你一直重複又重複。」阿嬤埋怨著說。
    阿公沒有生氣,只是眨著眼睛笑了笑。
    就如他從沒有厭倦說他的故事,他沒有厭倦下田,更沒有厭倦他的妻子。
    很多夫婦離婚了或分居了,而阿公和阿嬤睡在一起超過七十年。
    幾年以前,我回鄉下探望父母和阿公阿嬤,我收拾餐桌時,祖母從三合院的那頭過來跟我說話。
    我說: 「阿嬤,你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漂亮!」
    阿嬤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沒有啦! 我沒有啦」
    「我可以猜得出來你以前一定很漂亮,你為什麼會嫁給我阿公?他那麼矮,又暴牙。你看!我的牙齒像他,不像你。你在結婚以前見過他嗎?」我故意逗著阿嬤說。
    「沒有啦!結婚以前我沒有見過他,不過他見過我一次。這是我的父母跟你阿祖他們指腹為婚的,以前我當護士,不想嫁給他,不過,我不想毀約,我要守信。」
    「你很幸運!他對你好了七十多年ㄟ!」我笑著大聲說。
    祖母嘆了口氣說:「我們兩個在這世界上夠久了,我們忘記要離去。」
    (三)
    父親嘆口氣說:「他已經九十三歲了,他還可以待在這世間多久?」
    女看護拿了一條長形塑膠管來抽他的痰,當長長的塑膠管進入阿公的鼻孔內,他的右手不停地抖動著。
    「抽痰很痛苦。」女看護說。
    我看到管子裡有一些血絲。
    我再也無法忍受就離開了病房。
    走到這棟大樓的盡頭,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太陽要下山了,阿公是我的超人,我無法接受他的離去。
    傍晚六點,我走回病房,阿公睡著。
    我問父親:「阿爸,你要一起回家嗎?」
    父親說:「晚一點我才回去。」
    我再望了阿公一眼,他像嬰兒般安祥地睡著。
    我在心裡告訴阿公:「我會再來看你,即使到你的田裡。」
    (四)
    翌年春天,我回到鄉下。
    早晨太陽剛露臉,我跟母親說:「媽媽你的腳踏車借我騎。」
    「你要去哪裡?」母親問。
    「我要去田裡走走。」我說。
    「我要去看阿公。」我在心裡說。
    這是農耕的季節,騎在產業道路上,遠遠地我彷彿看到了赤著胸,穿著黑短褲,帶著斗笠的阿公和他的水牛在他的田裡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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