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真武觀。
是夜,起更之時,一輪明月將三清殿四面簷下前成排的鐵風鈴映出點點寒光。
真武觀雖是由公卿家宅改建,但格局不大,觀中只修了一個三清殿,供奉太上老君,此外只設了一個齋堂和一排雲房。
一個體型瘦小、道士打扮的人快步走上三清殿的前廊,期間抬頭看了那排鐵風鈴一眼,之後轉了兩個彎,來到三清殿後方的凈室,抬手在門上敲了兩下。
此刻正在淨室內翻查古籍的亡是子聽見敲門聲,頭也沒抬,只略略提高了嗓門,問道:「沉香?風鈴還沒響吧?」
門外沒有回答,但又敲了一下門。
這敲門的方式不是沉香,是師姊。
亡是子從那堆得滿几滿地都是的書本與卷軸中爬起身來,將門打開一道半個手掌寬的縫隙,用一隻發紅的眼睛往外看。
門外站著一個男裝打扮的年輕女子,女子脂粉不施,穿著一襲寬大的灰色道袍,只能從髮上的白玉簪與那細緻的五官窺知她女子的身份。
真武道人共有三名弟子,長春子居長,亡是子居末,門外的女子則是排行居中的妙華。論年紀,妙華比亡是子還小著幾個月,但她入門在先,論排行,亡是子還是得稱她一聲師姊。
「風鈴還沒響呢,怎麼這時候過來了?」他看著妙華蒼白至極的臉,突然一個激靈,問道:「啊,不會是師兄他……」
妙華點了點頭,語氣微微透露出一絲不安。「我剛從齋堂過來,師兄右踝上的銀鈴掉了。」
聽了這話,亡是子突然覺得有顆沉重的石頭壓上自己的胸口,一口氣進退不得。
真武門下,入冥須擺七星陣,燃燈七盞,在陣中析離三魂。三魂為生魂、覺魂與靈魂,其中靈魂為本我之所在,覺魂為記憶之所在,而生魂乃命之所繫,與肉身相連,一旦身死,生魂即滅。入冥之人仍是生者,生魂無法與肉身和靈魂割離,故一般是切割覺魂入冥,並以七星燈標記肉身中的生魂,一方面做為覺魂回返的指引,一方面做為生魂存續的證明,燈在人在,燈亡人亡。
真武道人常在陰陽兩界行走,然而,他的七星陣不設於觀內,亦無弟子護法。半年前,他到冥間取藥,從此一去不回。門下三名弟子雖然憂心,卻不知真武道人的七星陣所在,無法探知師父安危。四個月後,長春子無意間取得一塊鬼差的通行腰牌,決意入冥尋師取藥,臨去之際,在觀內齋堂布置七星陣,將肉身留在陣中,由妙華與亡是子護法。
長春子臨去之際,妙華為了及時探知他在冥界的狀況,在他身體關節各處繫上銀鈴,結為陣法。這鈴陣是另一重警戒,只要入冥的覺魂有任何一個地方出了問題,相應的銀鈴便會掉落。
如今,長春子右踝上的銀鈴掉了。
「你現在要對付火鴉,」妙華低聲道:「不如我下去看看吧。」
「不行。」亡是子立即否決了這個提議,但隨即察覺自己答得太快,他抓了抓頭髮,讓自己稍稍冷靜下來,之後道:「師兄說了,若他的七星燈滅,真武觀弟子不得再入……」
「燈沒滅。」妙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燈沒滅。」亡是子跟著複述了這句話,之後點了點頭。
兩人相對無語地站了半晌,之後先開口的是亡是子。
「火鴉一會兒就要來了。」亡是子道:「這樣吧,如果銀鈴或七星燈再有變化,我們無論如何想辦法下去看看,火鴉的事,就交給紅鋪和京衙去應付。」
他說的是「我們」,沒說是誰。
一瞬間妙華眉頭微蹙,彷彿有些不贊同,然而她還沒來得及開口,頭上的簪子不知為何整個滑脫,一頭青絲登時流洩而下。
亡是子搶出門去,眼明手快地在髮簪落地之前將它接住。只見那簪中間以金鑲玉手法接續,簪尾上的白玉梅花在月光下發出溫潤的光澤,一時間竟彷彿在放光似的。
妙華一把將那簪子攫了回去。
亡是子抬起頭,見妙華低了頭簪髮,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只得默默將手收了回來。
那簪子雖然是接過的,但玉的成色極好。師姊向來不愛妝扮,師兄入冥之後卻用起了這樣貴重的白玉簪子,而且那簪上……
亡是子想了想,正要開口,一個七八歲的道童朝他們直奔而來。「師叔!師叔!有貴客找你!」
「貴客?」亡是子聞言皺起眉頭。「誰?」
沉香想了一下,道:「是你母親的哥哥的兒子!」
亡是子心中一驚,正要開口問是哪一個兒子,一陣腳步聲自沉香來處響起,他抬起頭來,只見兩個人站在不遠處,正朝這裡看來。當先一人穿著絳色襴袍,腰束金飾革帶,正是康王李崇嘉;另一穿著暗色箭袖長袍,腰佩長劍,是康王府侍衛統領杜三光。
數月之前,他的兄長司徒弘曾登門求助,他不見,未料司徒弘便出了事。之後他便囑咐沉香,若來人是他的血親,便放進來。卻沒想到,第一個得以登堂入室的人竟是李崇嘉。
「找你的,我先走了。」妙華瞥了來人一眼,並不招呼,垂下眼睛,轉身逕自走了。
亡是子苦笑點頭。妙華離去後,他轉頭看向李崇嘉,隨意一拱手,問道:「康王殿下,不知此來有什麼指教?」
李崇嘉上前一步,道:「阿廣,我有話和你說。」
「你要說的,無非是繼嗣的事。」亡是子說著將手撐在門框上,彷彿是要阻攔對方一般。「我很忙,如果你要來替那老匹夫說項,就請回吧。」
李崇嘉嘆了口氣,這「老匹夫」是鎮南王世子司徒弘一貫對其父司徒仲林的稱呼,沒想到這個離家出走多年的弟弟也這樣稱呼自己的父親。
李崇嘉嘆了口氣,道:「他可還是你父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