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女人在減肥時會得到憂鬱症,但是不減肥的話會嫁不出去,那到底該要憂鬱症還是嫁不出去?很簡單,當然是前者,因為如果嫁不出去的話,還是會得到憂鬱症。所以說,選擇有意義嗎?莎莉,一個很迷人的女人,我一直很想追求她,但是她不准,或者她不需要。也正因為如此,她有一點同情我,偶爾會勉強破例和我去吃頓飯,有點像在告慰亡靈的樣子。之所以不准許也是為了我好,因為莎莉一眼就看得出來,我是那種一追求起人家就會不顧一切的瘋子,於是我就利用了她的同情。當然,不准的最主要只是因為她不喜歡我,她喜歡那個叫村上什麼樹的。我認為如果人生有選擇的話,那一定是被迫要做選擇。
前天我們約在一家法國餐廳吃飯,算算距離上次碰面吃飯也快一年了,我照例差不多梳了三個小時的頭髮,做了三天的伏地挺身。到了餐廳,臨時接到電話。
「很抱歉,我差不多晚半個鐘頭到,你餓的話就先吃,他們的海鮮不錯。」
「沒關係,如果妳走不開的話,改天也行,不用趕,只是吃飯而已。」
「不,我上計程車了,阻擋不了的,餐廳對我來說是有引力的恆星。」
「是啊,我有準備東西要給妳,妳可以在路上猜猜看,給個提示:固體。」
-送一塊自做的肥皂
我打算送她一塊自己做的肥皂,其實我是特地為了送東西取悅她,才會專程去學做肥皂的。一想到我親手做的肥皂會在她的皮膚上滑來滑去,就覺得很煽情,每次講電話時就覺得彷彿她是在耳邊輕聲細語,老天,我真是沒出息的小人。老實說,追求她不管有沒有希望,都讓我很痛苦,因為我是個自我防禦很強的人,幾乎就像是個共產國家,不准記者深入採訪,只可以拍攝踼正步的畫面。我一直想表現出最好的一面,給她比較好的印象,明明很緊張卻要裝作鎮定。緊張除了是因為我利用了她的同情外(這是不得已的,否則我怎麼有辦法見到她),還有就是各方面程度差太多,多到我不知道差在哪裡。另外則是:我必須和其他男人們競爭,少說也有六個,要是只有另一個追求者的話,那決鬥就行了。問題一口氣有六個,就算要決鬥也得要先辦場說明會,做個籤筒,評估一下賽程表等等,一點也不瀟灑。再說,要一直維持最好的狀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就像精神上踩著高跟鞋一樣,我無法連續偽裝紳士超過三個半小時,我算過,否則我會得到精神上的靜脈曲張,開始忍不住猛說教宗的閒話,說波蘭人如何如何。
不管那些,再等十五分鐘就可以見到她向我走來,坐在我面前,像是在探監一樣,我的腳在桌下甚至可能被她的腳不小心碰到,有比這更美妙的事嗎?老天,我的血壓可能撐不過這十幾分鐘。她的存在把我的孤獨變得更加無法忍受,我如果不追求她就等於自殺,用比喻說就是:我的衣服被她的車門夾到,我沒有跑,而是被拖走的。也許比喻不當,但是意象很傳神。孤獨最糟的地方是: 沒人提醒我褲子拉鍊沒拉。有一次我在星巴克拿著一杯咖啡等位子,結果一個男人看不下去,走過來好意提醒我忘了關拉鍊,我一時難堪便狡辯說:「我是故意沒拉的,這是一種『內褲外露』的新潮流,就像丁字褲外露,對,不信你去米蘭問卡爾拉格菲。」接著我便故作鎮靜,走到地下道哭泣去了。
見到她會讓我覺得好像長久以來所受的寂寞掙扎都是值得的,這麼說好了,我覺得坐在這裡等她不只半個小時了,彷彿幾年以來就一直坐在這裡等著要見到她;為了減少等待的煩悶,我會故意欺騙自己不是在等待她。這能說什麼,人生就像一條切好的葡萄乾麵包,其中一定有某一片剛好上面一顆葡萄乾也沒有,而另外有一片上面則可能有十六顆葡萄乾。還有一個問題是:和她在一起時我並不快樂,因為我一直煩惱無法吸引她,更怕她為了避免傷害到我的自尊心,而不得不降低自己的程度,很像是在和一隻狗在玩,也許很開心,但是絕不可能約會。
-忘記得切掉大腦四分之一
那到底我希望怎麼樣,忘掉她嗎?那我恐怕得切除大腦的四分之一,因為我的記憶力比一般人強。照理說我的學校功課應該很好,但是過目不忘的能力害我被政府抓去綁在高速公路旁,被當成是取締違規的照相機,因此我腦子裡有一兩萬組車牌號碼。我是因為想弄清楚,到底她是哪裡吸引我,所以才會一直想去找人家,當然,我到現在還是沒有答案。為了達到目的,最後我甚至謊稱自己是貧窮的猶太人,這樣一來,如果她不肯和我約會,那就表示她反猶太兼歧視窮人。
我凝望著餐廳門口,一想到她隨時會從這道門出現,就覺得那道門無比高貴。我的思緒已經一團亂,我的舌頭像五號砂紙般又乾又粗又硬又麻,還有我的鼻子,不,搞錯了,應該是耳朵才對,一直聽見類似珍妮摩露唱歌的聲音,那是我年少時最喜歡的一張法文歌的唱片,「相識卻不相見,相逢卻又分開……」等等?這是在播那張唱片沒錯!我在幹嘛,這裡本來就是法國餐廳。這時候電話響了。
「妳到哪了,有塞車嗎?」我焦急地問。
「抱歉,我沒辦法到你那裡了,車上臨時有點意外。」她說。
「怎麼了,妳不要緊吧,不是已經搭上計程車了嗎?」我的口吃突然發作。
「對,但是問題就在這裡,聽著,我想我遇到了喜歡的人了。」
「誰,難不成是計程車司機嗎?」我開玩笑說,接著眼皮跳了一下。
「沒錯,我知道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是誰曉得,世事難料。」
「等一下!怎麼可能,才三十分鐘不到,小心上當了,他可能在汽車芳香劑裡偷滲了催情藥。還是他綁架妳對吧,是的話妳說暗號,我去報警。」
「放心,他人很好,他也是柏克萊分校的,我下次再告訴你細節。」我一聽,當場就說不出話來,我記得最後我好像說「旅途愉快」的樣子。
我再說個故事:有一天柏拉圖在思考哲學的問題,他思考得愁眉苦臉,廢寢忘食,他太太勸他說「你不要想太多了,你這個人就是想太多了」。結果他回答「沒辦法,我是柏拉圖,我本來就會想太多」。這就是我要說的,大腦無益,不懂愛情,甚至不會消化食物。
原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3/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