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3/01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雪人

作者:世軒
  此時是狂歡的夜晚,山頂上風雪紛飛、群魔亂舞,強風將雪的碎片在空中捲成漩渦。激起在空中碎花般的雪量聚合足夠多時,成團飛舞的雪會群起崩落,於山頂之上稀薄卻廣闊的空間形成無數個雪瀑。山巔頂上靛藍星子透射出的光束會在灑落時於飄散的雪片之間映射出深淺不一、明暗不同的反光,與短暫化為瀑布的形體融合為一。而攝氏零下的溫度正在空中將水凝結成更多的霜,進而化為雪的一部分。雪現在就是一隻貪婪的巨獸,吞食著天地賜與的滋養,狂喜興奮,積累的越來越厚實,而周圍的空氣更加寒冷,雪感到自己彷彿永不融化,堅硬永恆如同底下的岩層。雪沉浸在這喜悅,不自覺地在山頂上堆積的越來越多。
  「踏!踏!」腳步聲傳來,一對父女走在山腰的雪道一路往上。這裡的雪是安靜平和的,僅是輕輕落下,偶爾隨著不時吹起的微風,捲起一小撮碎屑,迎面輕打在女孩紅撲撲的面頰。女孩的眼裡還有不久前與家人圍坐時的情景,呼出的氣息還留有母親當時煮湯的淡淡清香。有一些雪屑落在了女孩的長睫毛上,她眨眨眼,望向前面的父親。男人正邁著大步提著皮箱,要去上頭不遠處的一戶人家。有一片較大的雪塊落在這男人稜角分明的眉頭上,他隨即抬手擦去,只餘下一小角的雪片。小雪片接著受到熱度融化成為晶瑩的水珠從深邃的眼窩流下,沿著黝黑的面頰,落在捲曲茂密的灰色鬍子上暫時停留著。兩人不間斷向前的步伐,還有遠處不時傳來的鳥鳴聲。在夜色和星光的妝點下,讓近處潔白的積雪都顯得深邃了。兩人不遠處的山腰拐角有一戶人家透出些許燈火,屋旁一棵筆直樹木,枯枝上一隻雪貓頭鷹顫巍巍地立著身子嗚嗚叫,瞪著因為黑暗而擴大的瞳孔,瞪著兩人走向屋子。
  出來迎接醫生和女兒的是一名四十多歲的瘦削女子,楊煦瑛細長的眼睛因為長期在燈光不足的環境下工作,魚尾的紋路顯得更加深刻,彷彿是用工筆勾描的一條條深塹的曲線;她手指細長且表皮緊繃,由於長期製陶而使得關節處不自然突起,且肌肉充滿著力量。煦瑛沉默的招了招手,將醫生迎進屋,並與隨行走過的女孩對視了一眼。女孩低語叫了聲:「瑛姐。」煦瑛原本淡漠的神情頓時露出一抹親切的微笑說道:「小艾妳也來啦!快進去,外面冷。」
  屋內棟樑下掛有一盞昏黃的燈,像是一隻瞪著的大眼,目光如炬的凝視著一只長木桌上擺滿的陶器。墨綠紅釉的網紋三足壺,橙黃如蓋的獸紋蛋殼陶杯,以及淡藍色顯得波光粼粼的盤皿。 而陶器樸質的泥土氣息混合顏料散發的味道,因屋窗緊閉寒風不進,更顯得刺鼻,和屋外清新冷冽的空氣截然不同。屋內的色澤和氣味,儼然使整個小小空間頓時化為一滴厚重濃烈的油彩。
  煦瑛說:「應該是外地來旅遊的。發現的時候整個都凍成雪人了,不知道有沒有得救。」小艾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原本鋪滿設計圖紙、破舊毛筆及雜物的一角,暫時被清空放了一軟墊,上面躺著一全身登山裝備的旅人,旁邊擺著一火盆。醫生剪開厚重的外衣,拿出聽診器對著泛著暗紅紫色的胸口皮膚,搖了搖頭,接著又用手撐開旅人的眼皮,用照燈照了照他的瞳孔。
  醫生:「凍得太久已經去了,得抬回山下安葬,警方那邊我會去說明。」
  煦瑛:「積雪太深了,又是個踩到雪坑掉進去的,沒人幫忙爬不出來。我用鉤索拉上來時已經不知道凍了多久。」
  醫生:「我想今晚就抬下山。路我們很熟,不會有問題。」
  小艾頓時抬頭反對道:「不!我要在這跟瑛姐住一晚。這麼晚下山很危險!」
  醫生:「今晚就抬下山,別整天一直想搞那些花俏的東西。」
  煦瑛無奈的笑了笑道:「醫生救人是很偉大,但裝置藝術也不只是花俏,小艾很有天份,這些年一直都有興趣,我給她寫封推薦信去城裡的藝術大學,那裡前途也很好。」
  醫生:「別說了教授!我現在最後悔的就是讓小艾迷上這些。小艾成績很好,今年她會去讀醫科,以後就是個正式的醫生。教授我很抱歉,我也無意冒犯,但你這種東西雖然漂亮卻可有可無。事實上...... 我認為這只是給附庸風雅的人裝模作樣。我只是個行腳醫生,我們一家也只是普通人,實在看不到搞這些東西的意義。」
  煦瑛:「那只是你對這方面無知而已,而且你確實已經冒犯了我。但是現在我只覺得做你女兒很可憐。」
  醫生:「全村也只有你會這麼認為,她以後就會知道我是對的。躺在這裡這個凍成雪人的年輕人,他也以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下山!」
  煦瑛不再說話,惋惜的拍拍小艾的肩膀,小艾低聲道:「他改了我的志願卡......」
  二十年後,無數淡紫色星星不斷在眨眼的一個夜晚,在煦瑛的小屋內能聽到正在給陶上釉的摩娑聲,和畫筆不斷碰觸在陶瓷器皿上的顫音。煦瑛正一邊工作,一邊留意手機。這時她看到手機傳來訊息,一打開果然是小艾。她先是傳了好幾張她手畫的草圖,顯然是她最近的一些靈感,接著又傳來訊息。
  「正式跟澤軒離婚了,剛在芝加哥市政府辦完手續,最近這幾週沒人煩,一個人待在工作室,才發現之前都把精力消磨在沒意義的現實生活上。姊那邊很晚了吧,不過我猜妳也一定還沒睡!」
  「瑛雪還好嗎?」煦瑛笑著打字回道。
  「可以吧!我們還是都很疼她,只是現在要分開一陣時間。明天我可以搭直航帶她回老家玩一下。去年妳給瑛雪織的那個毛帽子,她還一直戴著呢。小女娃看起來腦袋瓜子不怎麼長大呢!」小艾回道。
  煦瑛心中想起瑛雪潔白肉圓圓的臉蛋,這個以她的名字「瑛」來命名的小女娃確實就是個天使。煦瑛笑著讀訊息,手倒是沒停下工作,她知道這時候小艾一定有一堆話要講。
  果然,小艾馬上又傳來訊息。
  「有個好消息!《紐約客》刊了我寫的一篇文章,是去年在法國尼斯城做的那個雪人雕塑劇場,因為明年冬天這場表演要在羅傑斯劇院演出了。我那篇介紹文就刊在最近這期,封面是蝴蝶紋身的黑人女孩的那版。」
  「好的,我會看,等妳回來。」煦瑛回道。
  又是一個如同當年一模一樣的深夜,煦瑛內心仍然不禁泛起陣陣漣漪。這二十年來,小艾燃燒自己,耗盡精力直到倒頭就睡,跟自己以前在大學邊燒陶,邊教課時差不多。小艾或許認為這樣才不會讓那段回憶在某個脆弱或空白的時刻突然對她伸出魔爪,但是煦瑛一直懷疑這作用的有限;而對煦瑛自己,那段往事即使兩人從來不提,卻刻在她心上,像像顆毒枒苞,偶爾還是會長出新芽流出毒液來折磨她。不過看到小艾和瑛雪就像看到自己的女兒跟孫女一樣,她的心靈是富足而且強韌的,她也從不感到後悔,此時煦瑛想去打開iPad看這期的雜誌,不過她還是不由自主的走出屋外,就跟當年一樣。
  那夜醫生命令小艾一起抬擔架離開,小艾臨走前跟她說:「他改了我的志願卡......」便跟著父親離開了。深夜的外頭雪還在飄著,風卻更大了,在他們父女離開之後不久,她不自覺地走出屋外,試圖想挽回什麼卻感到一面茫然。靜謐的雪地只聽到雪貓頭鷹拍動翅膀從一個枝頭到另一個枝頭。沉默的樹林裡,風穿過樹木的孔洞發出刺耳的高音嘯聲,彷彿暗示了另一個幽冥的世界。煦瑛不敢往樹林處邁步,只好沿著父女們下山的路前進,走了一陣子後,忽然在前方聽得一陣騷動,緊接著是人的呼喊聲,和東西翻倒的聲音。此刻的煦瑛能聽到自己的心臟狂跳的聲音,心裡也同時莫名的冒起了兩個詞:雪坑、雪人。
  煦瑛此時緊張到快不能呼吸,在急忙快步往下拐過幾個彎後,果然在一片寬闊的雪坡上看到了緊張地不知所措的小艾。在一片寬闊的雪坡,小艾正慌張地不知所措,雖然擔心,但看到小艾沒事的樣子還是讓她忍不住鬆了一大口氣,此處的雪比起上山時突然堆積的更多了,顯然是山頂發生了小雪崩,整大片的雪掉落在這片雪坡上。接著她看到醫生跌進了一個雪坑正掙扎著,抬送屍體的擔架又恰好壓在他身上。煦瑛可以想像,醫生走在前頭踩了空,掉進坑裡,擔架也順勢滑落。雪坑顯然有深度,而那段雪坡的地形已經變得寸步難行,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了。
  但是事情一開始發生時,還可以說一切很慌亂,不過兩人都是久居在這片雪山附近的人,其實不該慌亂這麼久。煦瑛自己還在試圖去找些長條樹枝,小艾則不斷伸手去搆那個根本不是一個人手長能及的擔架,兩個人表現的都在急於做些什麼,而事實上卻什麼都沒做。切都已經變成一場演給自己看,卻異常殘忍的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個活生生的人凍成真正的雪人大概只要三十分鐘。清晰的一刻是醫生已經不再有任何動作也失去意識時,小艾與煦瑛對視的那一眼,有點瘋狂、不可置信跟赤裸裸的邪惡。那夜雲霧很濃,連天邊一牙彎月的周圍都有輕煙飄過。小艾沉默的走下山,煦瑛回到小屋。隔日警方調查現場問了話,以意外事故結案了。
  「當然,立馬下山找人有很大的可能也是無濟於事。」二十年來,煦瑛不時這麼想,企圖安慰自己,但這並不能抹去她們內心都曾有的那真實的邪惡——虛偽的欺騙自己,再以毫無作為來達成某個目的的邪惡。煦瑛腦中回憶的畫面依然清晰,卻少了剛開始那幾年的情緒波動。她一直很好奇這些年小艾是怎麼調適她自己的,但她一直觀察不出來。這時候煦瑛回到屋內打開iPad找到那期雜誌,略微翻找了一下就滑到了小艾那篇文章。
  「雪人雕塑劇場實驗
  這次在法國尼斯劇場堆雪人的意圖是想超越雪人這個形像,其總是在創作完後就變成單一固定的這條界線。我想回歸到雪的本質,也就是雪人會隨著時間融化這件事情,而不讓它一再成為各種形象的大頭娃娃,擺好就不動了。
  雖然在劇場堆雪人不可控制的因素實在很多,但我們確保了舞台上的溫控。三名演員將在舞台上堆起一個個雪人,舞台上十分寒冷,但透過場地的設計會讓先堆好的雪人在某個時刻開始吹到一點點熱風(當然觀眾是不會看到這風的)。雪人會漸漸融化,但不管先前堆好的雪人如何崩解融化,演員必須表現的非常專注在當下。我們安排的三名演員其中一人負責堆雪人,要將人物的各個形態表現出來(堆出來),而另外兩人負責妝點,也就是在雪人身上用不同顏色的畫沙為其灑上五官,畫上五彩繽紛的紋飾或是衣服,讓他們扮演世俗上某個身份的代表,而過程中演員的表情都必須十分嚴肅認真,彼此並不交談。整個表演借鑑了西藏壇城沙畫——這個我自己很喜歡的一個具有東方哲學意涵的藝術形式——表達了世事的無常和空性。壇城沙畫是透過沙砌的方式,描繪出佛和花朵般的圖畫世界,完成後喇嘛們會將所有絢爛色彩的畫沙用刷子掃去,撒入河中,象徵一切皆是虛幻的。而我們這次雪人雕塑劇場則更在意描繪人,具體的人,觀眾會漸漸看到堆好的精緻雪人慢慢融化;不同於壇城沙畫,我希望融化的過程顯得更加自然而非人為的。多彩的畫沙和融化的雪會一起匯集流進在舞台上刻意設計好,看起來像是河流的溝渠裡,變成一抹河水流逝而永不再現。
  我們的設計是大約會讓觀眾在舞台上同時看到五個雪人之後,再開始慢慢加快融化的速度,雪人的裝扮都是現代的,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的芸芸眾生,有小販、竊賊、辦公職員、恐怖份子、總統、律師、母親各種角色等等;而最後一尊雪人的身份是一名醫生,由於穿著白袍大褂,所以幾乎無需妝點,我們的設計是讓他保持著救治病人聽診的形體姿勢,再漸漸融化掉。而演員對這一切感到很平靜而不惋惜,因為逝去和消散才是人們真實的處境,而演員堆雪人時的嚴肅,是因為創造的那個當下才是唯一有意義的時刻,有必要認真以對。
  這是個艱鉅的表演,演員必須十分熟練,時間還要拿捏好,舞台上也不能交談。然我們安排了一些暗號,也會視演員的進度來做舞台的溫度控制,但這依然十分艱難且累人,不過我相信給觀眾的視覺體驗是震撼的,整場表演只會有演員堆疊雪人時肢體或是衣服摩擦發出的一些聲音,其餘完全是寂靜的。在看到無數個精美的雪人被堆起又融化,平靜的歸於涅槃,一名觀眾看完演出後跟我說,她在台下不斷有想上台阻止雪人融化的衝動,尤其當最後那位雪人醫生在融化時,她特別感到不捨;我告訴她,那種感覺,我也曾有過。
  實驗藝術家 薛小艾」
作者:世軒
我表述故我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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