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一
五月仲夏的午後,天色烏陰,地面沒有影子。阿芬和玩伴們在這棵開滿了黃褐色花朵的龍眼樹下玩捉迷藏。這棵老樹是阿芬未曾見過的太祖公親手種下的。如今樹下盤根錯結,枝幹粗大,樹蔭幾乎遮過了半座一條龍磚房的屋頂。從一旁的馬路經過,望向這片稻田,首見就是這棵茂盛的龍眼樹。
站在樹下,阿芬面對著老樹,手遮著雙眼在數數,「好啊未?」
「還未!」住在村尾的阿猴一邊跑一邊叫;住在稻田另一邊三合院的小惠從庭埕也傳來了喊叫,「還未啦!」
五月的風是暖的,空氣裡有清新的草香,是準備抽穗的稻散發出來的。成群的蜜蜂在樹上的龍眼花裡穿梭,嗡嗡作響。
陰涼的樹蔭下招來蚊子,阿芬穿著粉紅碎花的洋裝,趿著棕色的塑膠拖鞋,兩隻腳不停地跳。腳一邊抖,手一邊抓臂上、腿上被蚊子叮咬的腫包。
「好啊未?這裡的蚊仔就濟 (tsuē)!」
沒人說話,只有頭上的蜜蜂嗡嗡地飛。
阿芬一邊跺腳趕蚊子,緊閉的眼睛偷偷張開了一下,又趕緊閉上,「好了哦?那我要來囉!」
還是沒人說話。
阿芬一轉身,暖風吹響了頭上的龍眼樹叢,沙——沙——作響。
此時是村裡最安靜的時候,大人都在午覺;整座村子都睡著了,是醒著孩子的樂園。阿芬跑到阿猴最常躲藏的三山國王廟石獅後面。阿猴不在這裡。廟內叔公癱坐在裡頭的木椅上,頭仰靠在椅背,嘴巴半張睡著了,手還抖了一下。
她跑回院子裡,往庭埕晾曬衣服的地方奔去,蹲下身子,撥開頭上的衣服,朝裡面一跳「哇!」但小惠不在這裡。
屋子裡傳來阿祖的咳嗽聲,和風扇轉動的聲音。阿嬸從幽暗的廚房前門走了出來,壓低嗓音說,「你不卡細聲,等咧你阿公又要罵人啊。」
阿芬扁了扁嘴,「你有看到小惠某?」
「無啦!恁阿嬤沒在厝,你就四處賴賴趖 (luā-luā-sô)!」
阿芬輕輕「哼!」了一聲,趿著塑膠拖鞋快跑在水泥庭埕上,啪啦啪啦地跑出了七里香圍籬。
「阿猴!小惠!」阿芬沿著嘩啦奔流的水溝一邊跑,一邊往稻田的方向大喊。
馬路邊有一座荔枝園,裡頭有一隻大黑狗,牠被拴在一棵樹,看見阿芬走了過來,鐵鍊立刻拉緊,朝著阿芬吠。
「你有看見阿猴某?」阿芬向黑狗問,黑狗又吠了幾聲。
阿芬走過了村裡唯一的牙醫診所,站在三岔路口上,看著左右兩邊的單線道馬路,猶豫了一會兒,挑了右邊的路,往山坡上的學校走。在路旁,有一隻在路上漫步的孔雀,其中一隻腳是栓在一條繩子上。牠的身體是寶藍色,脖子是暗綠色,但身子被人潑了墨水。灰黑色的尾巴羽毛又髒又厚又長。孔雀很美,但很臭。阿芬捏著鼻子,彎下身子湊近一看,牠的嘴巴似乎被敲掉了。
就在這時,孔雀突然撲了翅膀,飛了起來。阿芬嚇得往後跳了一步,看見牠蹲在斷頭的樹幹上,展開了尾巴,但開屏的羽毛十分稀疏。牠的眼神睥睨,嘴巴的黑洞朝她發出沙啞低沉的啼吼。
阿芬生氣地從地上撿了顆石頭,向孔雀扔,然後用力「哼!」了一聲,繼續往坡上的學校走。
路的對面有一間獨棟單層樓的紅磚屋,騎樓下拴了一隻棕色的獼猴。牠的一隻眼睛是紅色的窟窿。野猴豎起耳朵和尾巴,激動地往阿芬狂叫。這間屋子的屋簷兩端綁了一條繩子,野猴脖子上的鐵鍊就圈在這條繩子上,於是野猴一跑,跑得範圍就很大。阿芬在馬路這一邊往前跑,野猴也跟著在另一邊追,直到鍊子卡在繩子的底端,發出了頸子被緊勒、痛苦掙扎的哀叫。
跑了好一段距離,阿芬轉過身,朝仍不斷嘶叫的猴子拉下眼皮吐出舌頭,「哼!」
爬上學校的小坡之前,得先走過一座小橋,橋旁有一棵山櫻樹;這個時節,是滿樹的烏葉。樹的後方,是一間黑瓦磚房,臨溪的岸邊有一座涼亭。一個穿著古式黑衫的女人坐在幽暗的亭子裡,正在揀茶。
「你是誰的囡仔?」女人抬起眼睛朝阿芬喊。
阿芬彆扭地兩隻腳緊靠,一隻手捏著粉紅碎花的洋裝裙。
陰沉的天空下,周圍的山消失了,一旁竹林成了暗林,傳來了竹子在風中磨擦的吱呀。
「你不會說話?是誰的囡仔啊?」女人又向她喊,「來啊,來這裡坐。來啊!」
亭子裡的石桌旁有一個小型的兩層架,架下是一個小型的瓦斯桶,架上有一只正煮水的爐子,鐵壺熱得喀啦作響。
女人倒了杯茶,杯上冒著白氣,放在阿芬的桌前,「要呷茶某?」
阿芬伸出兩手的食指,碰了碰茶杯,小心翼翼地問女人,「你看到阿猴和小惠某?」
「他們在厝內啊。」女人繼續揀茶,從墊在黃色棉布的茶葉堆裡,挑出了一顆茶,用力拽出了一根茶梗,但太用力了,手掌裡的那顆茶都碎了。
阿芬不自在地轉身看向黑瓦磚房的門口,「他們在厝內做啥物?」
「在玩啊。」女人的手掌裡還殘有碎茶,卻伸手捏了捏阿芬的臉頰,「生得這麼媠 (suí),這麼古椎,是誰的囡仔?」
阿芬驚訝地瞪向女人,不敢輕易轉動身子。
「誰的囡仔啊?」女人又問了一次。
「木水的……」阿芬輕聲說出阿爸的名字。
「你來做我的囡仔按好?」女人拉了拉阿芬的手臂,女孩僵硬地想把手伸回,但女人握住了她的手掌。
「命好哦。」女人低頭看著阿芬的手,「細皮嫩肉,幼咪咪。你看,這是生命線,這條。恁這麼長,會活很久哦。另一手給我,這兩手合起來,你看,你這兩手的感情線合起來這麼圓,感情會真圓滿哦。羨慕哦。」
女人抬頭,眼神詭異,她仔細打量了阿芬,手指捏了捏女孩肥厚的耳垂。「你無鑽耳哦?查某囡仔怎麼可以無耳珠空?來。」女人從桌上挑了一根又尖又長的茶梗,「免驚哦,痛一下就過去了,這樣未來的婚姻才會順遂哦。來!」
女人緊抓阿芬的手臂,拽她到身前,兩腳緊夾她,一隻手臂環過阿芬的頸子,壓住頭和臂膀,再伸出兩根手指扯薄耳垂;另一隻手的指頭夾住茶梗,作勢往阿芬的耳垂刺。
「別啦,我不要啦!」阿芬激動地扭動身子,眼淚滑過臉頰驚叫著。
「別動啊,這樣會刺到眼睛。」女人用力緊抱阿芬。
阿芬想要推開女人,但女人抱得更緊,幾乎整個身子都貼在阿芬身上,穿著黑衫裙的兩隻腳像是鉗子夾住了她。
女孩扯開喉嚨,哭喊媽媽。
風擁著灰色的雨霧衝入了小村,狗吠四起,樹梢翻騰颯颯。
這時,小溪另一邊的岸上,有個人影站在那裡,「阿芬,你在做啥物?」
阿芬抬頭,是阿猴。
「你在那裡做啥?快過來,快過來啊!」
阿芬淚眼婆娑跑出了涼亭,跑過了小橋,爬上了小溪另一岸的學校坡上。
「咱不是在玩覕相找嗎?你怎麼跑這麼遠?」阿芬說。
「你才在玩覕相找。學校還沒下課咧!」阿猴說後,就跑進了校門。
阿芬看見阿猴消失在校門後,忽然想到了什麼,轉頭看向小溪對岸。在烏黑的天空底下,原來一樹綠葉的山櫻,似乎綻滿了丹紅的櫻花。花一朵一朵盛開,頓時滿樹奼紫嫣紅。
而幽暗的涼亭裡,沒有煮水的火爐,那個穿著黑衫的女人也似乎不在那裡。
作者:一一
聽見了狼嚎,我也跟著嚎叫,「我在這裡。我不在這裡。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