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欣欣
「嗡——」
話筒裡發出一陣比預期中更刺耳的通訊聲。
被突來的聲音嚇一跳前,安緊抓著話筒的手,就已經紅一塊白一塊的了。
手上緊促的幾塊斑紅,就像每到月底,浴室堆滿了穿髒的衣物卻沒有多餘的錢可以走進投幣式洗衣店,蹲坐在瓷磚上用力搓洗衣物時的手一樣。有時她想像自己扮演著上世紀末河邊的村婦,心情好的時候還可以一邊哼歌;有時只能自己滴滴咕咕:這絕對是最後一條牛仔褲了!用盡了力氣想把它擰乾,漸漸地,連臉上也擰出了水。喉嚨發出像幼獸打鬥的低鳴,一邊喘著氣,一面漲紅了臉,帶著一點不甘心的表情。她不甘於自己的手力微弱,擰不去纏存的污水,臂膀不夠強壯到足以跩開這煩人的一切。而此時此刻,她連能不能好好握住臉頰旁的這隻話筒,都有點喪失信心。
安感覺自己的掌心因過於用力,而變得有點溼潤。她試著把指關節鬆開一些,又怕把話筒給滑掉了。她吸了口氣,那惱人的長音沒有變化,卻隱約聽見另一端心臟規律地噗碰——噗碰——響聲越來越大。
在異鄉的生活一直都不容易,但再怎麼樣,都比不上第一年的窘迫。當時的安,窮得連一歐元的蔬菜都買不起,一星期的花費只有二十歐的預算,每一筆支出都得詳細謹慎地計算。那一整年,安從沒有吃過外食,一次都沒有。熬到了第二年,她終於受不了,硬著頭皮去應徵打工;面試時老板隨手拿出菜單,指著菜單上的字要她念,安支支嗚嗚,手緊捏著那幾張紙,從第一個音節,結巴到字尾,她覺得心臟就跳在嘴邊,怎麼樣都嚥不下去。
緊張,是一種情緒,也是心理和生理對未知的一種反應。上台前的緊張,如果適當,是很好的助力,它會讓一切在緊密壓縮後,以更絢爛的方式釋放。但是一旦太多,反而會把自己壓制成一座囚牢,困住原本應該自由的靈魂。這些感觸,是安日後十多年在表演場上一次又一次體悟出來的。她至今還不確定自己是哪一種表演者,她只知道每一次的演出都有失控的可能,她只能每一次都重新認識自己,確認自己此刻的靈魂晃盪在法碼的哪一邊。而今天這通電話,她從按下按鍵開始,就知道這是她一輩子都難以克服的一關。
電話的嘟嘟聲,帶著一種閉氣發泡的沈悶感。難以想像這將是從白日天光擲入黑夜的訊號,從海的彼端推向無法望見的另一邊。從安三十多歲的人生,一滴一滴撥進孩童記憶的縫隙中,為了和那個曾經放棄過自己的人,以乾啞的嗓子相應,電話將插播進那個人現有的美滿人生。安想到這裡,竟不小心按錯了一個按鍵,她急忙掛上了話筒。
「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也可以不去見他。」德安曾經非常體貼地提出。
安當時暗自苦笑了一下,但她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意。
德安也知道,所以才故意這麼說,算是最後關頭再推她一把,他知道安需要一點力量。
電話裡再度流出一段靜長而扁平的無聲——如同他們父女之間的二十年。安在聽,在等待。
安出生那年,母親離開了家。父親只剩一個人和幾個月大的安一起生活。剛開始父親試著照顧這個孩子,但是一個男人,白天要工作,晚上還得照顧嬰兒,而嬰兒總是不斷啼哭,他實在毫無辦法,只能把孩子托給身邊唯一俱有母性的人——工廠裡的老板娘那寄養,但安倒也平安長大了。上小學之後,是安記憶裡和父親生活最緊密的時候。那時候的父親會幫她把穿髒的鞋襪都刷得像新的一樣亮白,傍晚他會騎著機車載安一起去路邊的麵攤解決晚餐。安記得父親總是很快就吃完,叼著牙籤走到路邊去抽根煙,一邊等安。這些記憶都非常清晰而溫暖,靜謐無聲。
中學以後,安去了外地唸書,青春期的變化讓她和父親的交集越來越少。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爭執,兩個人只是不斷躲避好像有什麼要說的感覺,最後連稀鬆平常的對話,也顯得越來越窘迫而多餘。某天,父親突然帶回來一位懷著身孕的阿姨,在那之後,他們撿走了原本就所剩無幾的空殻。他除了定期匯給安生活費之外,就漸漸不再參與安的生活了。安畢業後,他們彼此甚至也不再定期聯絡。她一個人工作賺錢,存夠了一筆錢,於是去了更遠的地方。
加號、國碼——這一長串數字——再來是縣市號,最後是好幾年前由六碼轉成七碼的家用號碼,還要記得去零。安一邊默背,一邊移動拇指。原來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這麼遠了,安心想。這一串如密碼般的數字,只會隨時間不斷增長。話筒裡傳出密集的嘟嘟聲,遲緩地跟著數字鍵,一個數字,嘟嘟嘟嘟,再一個,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安試著跟著它,平緩自己焦慮的心跳聲。
上一次經歷這麼紊亂的情緒,是某天德安在晚餐後,忽然打開一個小方盒露出帶著光芒的戒指的時候。一般人以為的喜極而泣、感動浪漫,安的腦子裡完全沒有這些電影裡該有的情緒,她像極了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動物,甚至如恐慌症發作一樣,只想把盒子趕快再蓋起來。後來德安等了整整一個月才等到答案,因為安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來理解這個舉動的意義。有人真的願意和她一起承載人生嗎?有人真的願意和她成為家人嗎?她吞了吞口水,想把這個答案也告訴自己那個有血緣關係的父親。
電話在幾秒後終於接進了一般的電話鈴聲。
那也就表示,電話接通了。
「侒!」一個粗糙低沈的問聲。
是他沒錯,父親接電話的時候,從來不說喂,而是用台語的這個ㄞ音來代替,帶有一種男性的豪氣。
「我是安。」
電話裡頓了一頓,像在想什麼,安知道這種被什麼梗住喉嚨的感覺。
「放假囉?」
父親反射性地以為安還是學生。
但隨後彼此都察覺了這個問題的不合時宜。
「沒有啦,要跟你說我今年八月可能會回去。」
「喔。」
他停了一會兒,好像想問些什麼卻沒開口。
「好啊。」他說。
話筒裡又停頓了幾秒。
「吃飯了嗎?」這大概是人與人對話裡最安全的問題吧。」
「還沒。」安回答。
話筒裡的聲音順了順氣。
「那邊天氣會不會很冷?」安終於被問了一個和自己的現實相關的問題。
「不會啦,還好。」
「小心注意身體啊!」一個難得會顯露出關心的句子。
「好。」安謹慎地收下這個關心。
他們感覺彼此都頓了幾秒,一個合適的中場休息。安憋了口氣,想繼續往下說。
「啊吃飯了嗎?」他又問。
「還沒還沒,我等一下才煮來吃⋯⋯」也許他正在吃飯?安想。我可能打擾他們了⋯⋯
電話裡又頓了一下。
「那邊天氣會不會很冷?」
這時,安遲疑了一下,也許剛剛有斷訊。
「不會,這裡不會很冷,現在有十幾度,不算冷。」安腦子裡還在想發生了什麼事,聲音卻已經變得有些猶豫而沙啞。
「⋯⋯」在安想事情的時候,他好像又說了什麼。
「吃飯了嗎?」他的聲音像帶著笑容一樣,就像第一次問起。
「有,我等一下就吃。」
「喂,爸?你有聽到我-說-話-嗎?」安忍不住提高音量,聲音也變得有點緊迫。
「啊那邊天氣會不會很冷?」他像想起什麼一樣,以同樣的邏輯重新問安。
「不會,這裡不會很冷。爸爸,我是安,爸爸,你有聽到我說話嗎?」
「喔,要好好注意身體。」他還是自顧自地說。
「好。」
「爸爸,弟弟在嗎?你叫弟弟來聽電話好不好?」安的語氣裡帶著像要安撫孩子般的哀求。
「你吃飯了嗎?」⋯⋯。
「爸爸,你怎麼了?」安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說下去了。
「爸爸,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家裡有沒有其他人在?」她哽咽,幾乎要哭喊起來,卻又極度壓抑自己即將潰堤的情緒假以溫柔地說。
「爸爸,弟弟在家嗎?你叫弟弟來聽好嗎?」
「天氣會不會很冷?⋯⋯」
「怎麼會這樣⋯⋯?」她終於喊出聲音。
安坐在地上因為著急而前後晃動自己的身體,一邊嗚咽低鳴,一邊用手捂住臉,她用盡力氣避免大聲喊叫,而喉嚨裡發出嘶嘶嘶無聲的哀嚎,她歇斯底里地伏在地上,並重複著。
「你叫弟弟來聽好嗎?怎麼會這樣?——嗚嗚嗚⋯⋯」
安說話的臉已經完全扭曲了。
另一頭的德安在書房裡,從剛剛聽到安喊叫的聲音,以為她和父親吵架了,一直忍著沒走過來,直到瞥見安已經哭倒在地上,近乎崩潰的狀態,他趕緊走向她。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安,他說了什麼?」他問。
「沒有,他什麼也沒說,可是,可是他一直重複著一樣的句子,我問他什麼都好像沒有聽到一樣⋯⋯,他一直重複著一樣的句子。怎麼會這樣?⋯⋯」
德安接過話筒,呆了兩秒。
「沒有關係,安。」他說。
安瞪大眼睛。
「有時候越洋電話會這樣,通話被切斷了,它就自動重播剛剛的內容。」
「⋯⋯」安呆住。
「真的嗎?是真的嗎?」安的眼淚停了一半,她感覺自己顴骨上的皮膚有點冰涼,也因為眼淚乾了一半而開始有些緊繃。
「你再撥一次就好了。」
「你確定?你確定嗎?你有遇過同樣的狀況?」她抓著德安,試著從驚慌裡找回自己的理智。
德安點點頭,把安抱在懷裡。
「我剛剛好害怕,我剛剛好害怕!我以為我爸爸病了,卻沒有人告訴我,沒有人要告訴我⋯⋯」
「沒事了,沒事了。你再試著撥一次看看。」
德安默默地走回書房,一面想著他從沒見過這樣瀕臨瘋狂的安;安也忍不住回想著五分鐘前既真實又恐怖的感受。那個自己,在真實世界裡,無意中走進了腦子裡不知什麼時候悄悄生成、又一步步裊裊而來的幻覺,她陷入其中且深信不疑。那個腦子裡的另一個安,就這樣悄悄地現形了。
安的心臟還劇烈地跳動著,手舉在半空中,臉上的表情些許僵硬。
要不要再播一次電話?她一邊自問,腦子裡卻沒有立即浮現的答案。
作者:欣欣
我小時候讀欣欣幼稚園,園長特別喜歡我,我還記得她的臉。